第63章 濫刑
宗穎望著眼前一派空曠處那竹片搭起的高臺,還有臺上放置著的充滿血腥氣味的矮墩,不由得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幾乎要懷疑是自己一時眼花看錯了.
偏偏陽光正烈,眼前的一切清清楚楚,這些人帶自己來的地方,居然分明是處決死囚的東市刑場。
大宋律令大多承《唐律疏議》而來,秉承了唐律“人命關(guān)天”的概念,對于涉及命案的官司,極為慎重,凡有欲行處決人命的案子,經(jīng)需由地方推堪審結(jié)之后,必須報經(jīng)刑部,再由刑部轉(zhuǎn)門下、中書,及至報經(jīng)天子官家御覽圣裁。而且哪怕是天子官家,也不可以一言而決人命,每次天子官家批決之后,中書省必須隔日再將同樣的案情呈報給天子官家,以防止天子官家上次做出決斷之時,有著其他的因素影響了情緒,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如是者三次,方可發(fā)還刑部,擇期行刑,此之謂“三省三復(fù)”,以示朝廷珍視人命之意。
而今自己雖然只是領(lǐng)了個七品宣承郎的虛銜,并未得放實職,只屬階官,但終究也是受過朝廷恩誥的命官,萬俟卨在未有任何實際證據(jù)的情況下,將自己鎯鐺入獄,已屬逾份越權(quán),任意妄為,而今竟而絲毫未經(jīng)過堂推鞫,更遑論結(jié)案畫供,如今他竟自將自己帶到了這東市行刑之所,他到底是想干些什么?!
“哼,宗年兄,可識得此處?”
高臺后的桌案之后,傳來萬俟卨陰惻惻的聲音,宗穎抬頭望著他那充滿怨毒的眼神,不知為何,卻近乎直覺地感到萬俟卨此刻心中充滿了怔忡不安。
以萬俟卨的個性,若放在平時,在斯情斯情之下面對自己這個與其心有芥蒂的人,只怕早已是落井下石,極盡諷刺戲謔之能事,以一逞自己貓戲老鼠般的變態(tài)心理,而今他卻是眉頭深鎖,連說話也簡潔了起來,似是將自己帶到這個地方,他心里也自有所忐忑。
宗穎心下隱隱把握到了什么,卻是無暇多想,淡淡一笑道:“年兄的招待還真別致,不知今日帶宗某前來,卻是要觀摩哪一場大戲?!”
他方才心念電轉(zhuǎn),已由最初的震駭不解中回過了神來,心下隱然覺得有些明白了眼前的形勢,若說如此未經(jīng)推鞫便將自己行刑斬殺,只怕萬俟卨再為喪心病狂,也沒有這個膽子,那將自己帶到此處,只怕便是要讓自己當一回陪斬,好好嚇嚇自己。
陪斬亦是刑名審訊慣用的一種手法,大理寺或特旨另置的推勘院遇有桀驁不馴、難以撬開口的重犯,時常便是將其押赴刑場,與那些已然領(lǐng)到刑部批文,正待行刑處決的死囚綁在一處,事先亦不告知,只讓他們誤以為自己亦已然到了時辰,被押上刑臺。于是當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劊子手那一下下手起刀落,身邊人一個個身首異處的時候,甚至鮮血已然濺滿了自己一身的時候,這種死亡臨近的壓迫與恐懼感在心靈上造成的壓力,往往使無數(shù)巨匪大盜瞬間崩潰,再難以負隅頑抗。
只是這樣的把式在尋常人眼中,確是極為可怖,但在真正在沙場上刀頭tian血過來的人眼中,這些無非是嚇唬小孩子的玩意罷了。
宗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萬俟卨若想以此來嚇倒自己,未免也忒煞小看了宗穎。
他少從軍旅,與女真人連番征戰(zhàn),在軍中的勇名都是鮮血換回來的,手上送掉的人命何止千百,又怎會將這種陣仗放在眼里。
“砰”的一聲居響,萬俟卨聽得宗穎帶著譏諷的話語,不由得心頭火起,一時也忘了顧忌,手上驚堂木一拍,瞠目喝道:“大膽!你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悟么?”
他生平喜好優(yōu)伶歌戲,以前風(fēng)光時自己養(yǎng)了一幫優(yōu)伶,平日里也曾親自上場,與他們相互唱作酬答,也正因此才會如此信任包大仁,但自那日金殿之上因包大仁而獲罪之后,顏面盡失,這一喜好卻儼然已經(jīng)成為臨安上下官員的笑柄,哪怕此次秦檜將其開釋出來,亦曾當面正告過他此后切要小心,再不可如此玩物喪志。
那日獄中相見,宗穎以戲子相譏,他便早已懷恨在心,今日復(fù)聽得宗穎語中隱隱說自己眼下是在唱大戲,不由得更是怒意勃發(fā),一時間也忘了原本心下的顧慮,聲色俱厲。
“死到臨頭?”宗穎微微一哂:“宗某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死到臨頭、亟須覺悟之人倒是近在眼前,不過只怕不是宗某人。”
“好,好”,萬俟卨嘿然冷笑:“宗年兄果然牙尖嘴利,不減當年,只不知呆會斷頭臺上,宗年兄可還能如此巧舌如簧?!”
他霍然立起,以目視意,原本帶宗穎前來,站立旁邊的那幾名役吏驟然上前,剪起宗穎雙臂,竟爾將他縛了起來。
宗穎負手,站立不動,卻是全不反抗,臉上反是泛起一絲冷笑:“宗某好歹也是死人堆里打過滾的人,年兄若是希望能借此嚇倒宗某,卻是可以趁早收了。”
“嚇?”萬俟卨愕了一愕,忽然仰天長笑,只是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卻是充滿了猙獰:“我道宗年兄真是個視生死以度外的漢子,原來卻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漢,你真當本官會窮極無聊,請宗年兄來刑堂做耍子么?!”
他以目視意,身旁兩名役吏伸手拿起他眼前桌案上的一卷卷宗,舉步向宗穎走來,將那卷宗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萬俟卨此時已然恢復(fù)了原先的深沉陰騖,嘴角兀自掛著一絲獰笑:“宗年兄雖然終日以粗莽武夫為伍,先前認得的幾個字想必也尚未忘記干凈,不妨自己看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宗穎望著萬俟卨有恃無恐的模樣,隱隱覺得心下微沉,舉目看去,眼前卷宗抬頭處兩道鮮紅如血的紅叉,觸目驚心,竟爾正是刑部處決人犯的批文,不由得更是心頭一震,定睛看去,卻見那兩道紅叉劃處,候斬欽犯的姓名,居然正正就寫著“宗穎”兩個大字!
他霍然抬頭,正撞上萬俟卨那寫滿了陰狠的眼神:“不錯,這里是要上演一出大戲,不過上戲的卻不是本官,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