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昨日
“蹬……蹬……蹬……”
那女子聽得趙匡胤的話,再持不住那一身雍容自若的氣態(tài),花容失色,劍芒微斂,此消彼長之下,趙匡胤氣勢更盛,迫得她連連退出三、四步遠,足下堅硬石板路上紛紛下陷,留下一連串深逾半分、清晰可見的印痕.
她強抑住心中的翻江倒海般的震駭,勉強開口道:“你……前輩……”
趙匡胤目光微寒,凝在那名女子的臉上。
一股難耐的燥熱抑郁感,撲面襲來,就在毫無征兆間籠罩了這片天地。
便仿佛驟然間所有的空氣都被抽干了一樣,環(huán)繞在周圍的只剩下干涸、燥悶還有濃濃的血腥氣,甚至似乎還隱隱讓人嗅到一股淡淡的死。
就在這片刻間,便似曾在這片血肉沙場上戰(zhàn)斗至最后一刻的所有的冤魂厲魄都自涌了過來,這片天地內(nèi)仿佛靜默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音也聽不見,卻又似乎有著無數(shù)哀號聲、呼喝聲、喊殺聲,紛沓并至、震耳欲聾,縱然以那名白衣女子的修為,也不由得生出煩悶欲嘔的感覺來。
趙匡胤緩緩舉步,在他踏過的地方,似乎便連那青石鋪就的地面之上,都恍惚隱隱地升騰起一層濃濃的血氣。
那名白衣女子此時再難以平抑自己的心情,眼神死死地望著趙匡胤,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劍芒卻尤自斂而不散,尤自苦苦支撐。
趙匡胤已然走近她身前數(shù)步,悄然負手,身周一切異像忽然間消失無蹤。
那名女子只覺得周身一松,淡淡長風(fēng)重新吹過長街,她便在短短的幾下呼吸間,居然已是汗透重裳,卻是絲毫也顧不上儀態(tài),止不住驚詫地抬起頭問道:“紫血**?”
耳畔傳來趙匡胤淡淡的聲音:“即是圣門弟子,莫不是現(xiàn)下還不知道我是誰?”
那名女子抬起頭,望著趙匡胤那神色未改的臉,心中卻是生出眼前的這名男子再無法戰(zhàn)勝的頹喪感,略一猶豫之下歸劍入鞘,向趙匡胤襝衽為禮道:“圣門座下弟子明蘅,參見圣尊法駕。”
…… ……那些女真軍士原本便是馬未解鞍,人未解甲,金兀術(shù)一聲令下,便在片刻間大軍已然集結(jié)完整。
完顏雍雖然詫異于自己這位四王叔何以會朝令夕改,忽然間又欲揮師攻打舒州城,但看他眉頭微蹙、臉色鐵青,卻也不敢上前詢問觸他霉頭。
好在完顏雍原本便只渴欲痛快一戰(zhàn),對于這一疑問卻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權(quán)當眼下是自己這位四王叔納諫如流,終于聽進了自己的逆耳忠言。
一想到此去當能蕩平舒州城,活捉南國皇帝,他便自熱血沸騰,一聲呼嘯,率領(lǐng)大軍當先而去。
金兀術(shù)緩緩吁了一口氣,與韓常一起,跟在了后面,卻仍是眉頭深鎖,心情沉悶。
只望自己方才的一時疏忽,莫要真的鑄下大錯。
就在那電光火石間,他由完顏雍而想到了大宋的那個監(jiān)軍將軍。
這個監(jiān)軍將軍才是真正最敢冒險,最不計較成敗與后果的人。
僅憑他敢以五十人夜襲自己一萬五千余名“鐵浮屠”精銳,自己便早應(yīng)該知道他的這種性格。
現(xiàn)下的形勢分明,城中的宋國皇帝必是已然為自己的攻勢嚇破了膽,不知提出了何等獻城納降的條件,讓這位監(jiān)軍將軍大為不滿,于是他甚至敢冒挾持君上、意圖不軌的嫌疑,硬抗君令,甚且已然在舒州城中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那位宋國皇帝的行動自由。
連宋國的天子皇帝都難以說命令這位監(jiān)軍將軍和議求降,又何況那名白衣女子?!
自己只怕確是疏乎了現(xiàn)下舒州城內(nèi)這名大宋統(tǒng)帥的拼死之心,而他偏偏又是一個自己原本絕不能夠有半分疏乎的敵人。
看來自己確是老了,老得太過于習(xí)慣思前想后,同時也以為對方會如自己一般理性來計算雙方的得失計較。
數(shù)年來經(jīng)營國政,自己確實已然太過疏遠了原本最為熟悉的軍陣行伍。
若不是完顏雍的舉動提醒了自己,自己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真正的軍人做事,是有著一套自己獨特的思維方法的。
眼下在舒州城里的,并不是自己已經(jīng)漸漸熟悉了的那群政客官員。
坐朝治政,講究的是要用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他剛剛甚至不惜暫時退兵,盡管他心里除了最初時的震駭之外,并未曾真正多把那名裝腔作勢的白衣女子放在心上。
她能以笛聲控馬,影響手下軍士士氣,固然是件有點麻煩的事情。
但也僅僅是一點麻煩而已。
做為手控數(shù)十萬大軍、十余年來歷遍大小百余陣的統(tǒng)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千軍萬馬的沖擊之下,無論一個人有如何通天徹地之能,都必然是如此地緲小。
沒有人比他這個手上染滿了無數(shù)血腥的鋼鐵軍人而言,比他這個手綰國政的當朝大員,更知道所謂的寶相莊嚴、所謂的慈悲佛法,是如何地虛偽可笑。
沙場之上,講究的是你死我活,軍人生來就是要下地獄的,否則不如早早剃光了頭去做和尚。
而當國理政這數(shù)年來,他更是明白要維持天下間的太平,要讓自己的子民們都生活得好點,靠的永遠只能是相互間的實力與利益的平衡交換,而絕不是什么慈悲佛法。
再者說,自己也早看清了那些寶相莊嚴背后的嘴臉。
大金鐵騎一路南下的時候,出來阿諂拍馬、獻吉呈瑞的,又何嘗少了那些法度森然的高僧大德。
他的心里,其實自最初的震駭回過神來后,對于那名白衣女子便自嗤之以鼻。
她的這等拿腔作勢卻好去那些村夫愚婦面前騙點香油錢,跑到兵兇戰(zhàn)險的沙場之上來,對著一群軍人這般賣弄,卻實實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只是他卻仍然還是做出被那名白衣女子氣勢所凌迫的模樣,決然退兵而去。
因為他希望能借此烘抬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氣派。
經(jīng)過自己這一番做作,只怕這名白衣女子,在整個舒州城上下的眼中,將成為一個解萬民于水火中的救星。
而城中的宋國皇帝,此時最需要的,只怕就是一個救星。
在這樣兩相交雜之下,自己或許便能繞過那位監(jiān)軍將軍,直接與宋國皇帝會面和談。
只要那名白衣女子真能拉出宋國皇帝出面議和,在眼下的這種形勢下,到時種種條款自然不愁他會有膽氣不答應(yīng)。
能兵不血刃而達成自己的戰(zhàn)力目標,是自己此次出戰(zhàn)追求的方式。
這也是自己在坐朝理政這數(shù)年來培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
但是自己算漏了一點。
眼下的置身之所是沙場而不是朝堂,自己的對手是一個軍人而不是政客。
政局謀劃,講究的便是利益與利益的平衡與交換。
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計算的,沒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換的。
但是軍人不是。
在真正的軍人的心目里,總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也容不得做半分講究計較的。
為了這些他們值得守護的東西,他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去獻出自己的熱血與生命。
比如尊嚴,比如家國,比如……眼下還守在舒州城里的,就是一群這樣的人。
所以不管那名白衣女子再如何仙氣盎然,再如何舌燦蓮花,只怕都難以有所作為。
而自己的暫時收兵,必將導(dǎo)致己方的松懈,不但給了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甚至可能讓他們借此機會,做出一些什么事情來。
眼下的舒州城形勢已然到了這步田地,再有任何意料之外的變化,都將使得自己此次出戰(zhàn)之舉,平添了無盡的變數(shù)。
不可以!
絕不可以!
絕不可以再讓任何變數(sh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fā)生!
“駕!”
金兀術(shù)催馬,疾奔。
女真人的大軍,轉(zhuǎn)瞬間又已然掩殺而至舒州城。
…… ……趙匡胤望著眼前氣勢全消,低眉順目的白衣女子,心下卻是沒有半分得意的感覺。
原本以這名白衣女子的修為,自己縱然可以穩(wěn)勝于她,卻也絕不可能如現(xiàn)下這般純以氣勢凌迫而便能使她處于完全的下風(fēng)。
只是那名女子甫上城來時,便未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正實力,從而并未曾將自己放在眼里,這是第一個大疏失。
而在自己初露崢嶸之時,那名女子卻因真實身份不能示以人的緣故,仍以其偽飾的模擬慈航靜齋的心法應(yīng)敵,這是第二個大疏失。
更何況,自己在其猝不及防之下,道破其圣門弟子的身份,更借其心神大亂之時,驟然發(fā)動,這才能將其完全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
對上自己這樣的敵手,有一個失誤已是嫌太多了,如今眼下這個女子對于形勢接二連三地錯誤判斷,任其再有何等神奇的本事,自然也不由得她不在自己的強橫手段下束手認負。
昔日立都開國時與圣門與慈航靜齋的那一場因果,使得他對于圣門與靜齋的密術(shù)都自知之甚詳,是以他也明白慈航靜齋的弟子之所以會如此一個個仙氣盎然,令人望之而頓生敬畏之心,實則是其修習(xí)的特殊心法所至,說白了,也便是一種極高明的惑心之術(shù)。而如今眼下這名女子能以圣門心法將靜齋弟子的氣態(tài)模擬到如此神似的地步,對于這名女子的修為究竟如何,他的心下卻也大略有了一個較為準確的評估。
是以他也很明白眼前的女子決不似看上去般的已無還手之力,只怕眼下的情況,不過是她在故做柔弱,準備伺機而動。
他對于圣門與慈航靜齋都自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也自深明二者的根底,是以對于眼下這位看似纖纖弱質(zhì)的女子殊無半分憐香惜玉之舉,是以自甫一見面時便已心下打定主意,哪怕將她就此留在此地,也絕不能讓她有半分破壞眼下大局的機會。
他原本是想問明那名女子的來意根由,只是事涉前世今生,昨日種種盡在心田流過,一時間千頭百緒,卻是默然半晌,不知從何問起。
那名女子卻是抬起頭來,蹙眉道:“圣尊一脈已然消失百有余年,未知前輩此次,可也是接到消息,欲往臨安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