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順
寧婉回了家里向大娘和春玲、羅雙兒擺手笑道:“已經(jīng)沒事了,我們趕緊干活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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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山貨堆得太多了,竟有些忙不過來,她將將一袋炒好的榛子過了稱記上,送到倉房里,見系袋口的麻繩沒了,寧婉便取了一捆,將袋口扎緊,免得榛子撒了。不料一轉(zhuǎn)身差一點(diǎn)撞到了一個(gè)人,拍了拍胸膛埋怨道:“小柳哥,你怎么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嚇我一跳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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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原沒有想到寧婉系了袋口轉(zhuǎn)身就出來,因此也被嚇了,趕緊向后退了一步,“你沒事就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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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么事?”寧婉問過卻突然明白了,小柳哥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手里的麻繩呢,便笑了起來,“你怕我躲起來上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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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鎮(zhèn)上前兩年有個(gè)姑娘被夫家退了親,后來就上吊死了,聽人說舌頭伸了老長……我不是怕你一時(shí)想不開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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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謠生事的人能想得開,我為什么要想不開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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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果然被問住了,但是他依舊擔(dān)心,那個(gè)上吊的姑娘其實(shí)是他的兩姨姐姐,從小常帶著他玩的。當(dāng)初被退親時(shí)她什么也沒說,還繼續(xù)將給未婚夫做了一半的鞋做完了,不想半夜里卻尋了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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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鄭重地向?qū)幫裾f:“如果你要是因?yàn)橥擞H的名聲不好嫁不出去,我可以娶你。”見寧婉猛地睜大了眼睛,不勝驚奇,便又安慰她道:“我真挺喜歡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我一定對你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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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是好心人,”寧婉越發(fā)覺得好笑,卻也懂得小柳對自己的關(guān)切,心里一暖,“謝謝你,不過我現(xiàn)在還小呢,不急著嫁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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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便又搔了搔頭,“那好,我回東廂房干活兒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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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shí)寧梁陪客,王木匠父子雖然是請來打家具的,但是按三家村的習(xí)俗依然要將他們當(dāng)成客待,因此寧家這些天飯食便更加豐富了一些。寧婉將酒菜一一擺好,又向小柳笑了笑,世上固然有郭小燕這樣的壞人,但是也有小柳這樣的好人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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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收了碗筷,便聽有人叩院門,原來是胡村長夫妻帶著胡七和胡七嫂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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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木匠趕緊拉著坐著不動(dòng)的兒子回了廂房,又教訓(xùn)他,“我們是做活兒的,只管將木工活做好,東家的事盡量不參與。”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又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兒子說:“你要是做木匠活有這么用心就好了,帶著你這么久了,連個(gè)椅子都做不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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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胡家人一進(jìn)門便道:“才聽到出了這樣的事,都是我們家人的錯(cu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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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于氏原本氣得連晚飯都沒吃好,但是面對著胡家人的賠笑的臉卻又發(fā)不出火來,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客氣地相讓,“炕上坐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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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和胡大娘哪里肯坐,“我們剛剛聽了消息,就趕了過來。”又推胡七嫂,“都是你惹的禍,如今你給寧家二叔和二嬸賠個(gè)禮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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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也跟著父母應(yīng)和著埋怨道:“都是你多嘴,才出了這樣的事,原本兩家悄悄說話,怎么告訴郭家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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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嫂早脹紅了臉,“二叔、二嬸、婉兒妹妹,是嫂子對不住你。”可她心里倒底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眼淚便含在眼圈里,“我根本沒有說兩家定親,只提了一句婆婆十分喜歡婉兒,想討了做兒媳婦,誰想到郭小燕能那樣亂傳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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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的根源雖然是郭小燕,但其實(shí)胡七嫂確實(shí)不應(yīng)該亂傳話的,畢竟八字還沒有一撇,她只是悄悄來探個(gè)口風(fēng),怎么就能將話傳出去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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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胡七便一巴掌拍了過去,“這一句也不應(yīng)該說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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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嫂子臉上便立即紅了一片,高高腫起一個(gè)巴掌印,她便垂了頭捂著臉低聲哭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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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村里也有些男人打老婆,有的是老婆做錯(cuò)了打,也有的不論對錯(cuò)一樣打。但是寧梁卻從不打于氏,因此于氏最看不得,心便軟了,趕緊上前攔住,“別動(dòng)手了,這事說開了也就好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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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冷眼瞧著胡村長胡大娘還有胡七,他們這是到自家做戲來了?在自家打胡七嫂,自己家能怎么辦?除了原諒還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看著胡七把媳婦打死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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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就是打死了又有什么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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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和胡大娘都是精明人,因此從來都是好算計(jì)。不過,寧婉是感謝和敬佩胡敦儒的,只看在他的面子上還是不想與胡家翻臉,因此并不說破,只一笑道:“這事就算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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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已經(jīng)打了媳婦,寧梁也不好意思起來,便道:“你們?nèi)ハ蚬依蠣斪诱f一聲,是郭小燕撒謊就是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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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二郎呀,還是你大度。”胡村長拍著爹的肩十分感動(dòng)地說:“家里的孩子不懂事,我也是沒法子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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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娘在另一邊拉了于氏,“她二嬸,我就是知道你們家人都厚道,這次的事情過去了,我一輩子記著你的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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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便在心里笑了,胡敦儒的性子還真不像他的爹娘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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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既然把話都說開了,便又坐下閑話幾句,胡村長夫妻就說:“我們也該回去了,再順路到郭家把話說清,日后再有三家村的人問到,我們家再也不會承認(rèn)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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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于氏便起身相送,“原本應(yīng)該再留你們坐一會兒的,但想到你們家忙了一天,恐怕都十分累,便也不虛讓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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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話大家向門外走去,卻正與一個(gè)人迎面撞上,原來竟是胡敦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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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喜慶的日子,胡敦儒依舊穿著他平日穿的半舊青布長袍,頭戴半舊的青布方巾,只是因?yàn)橼s得急,臉上已經(jīng)浸出汗水,沒有他一直以來的穩(wěn)重,甚至還帶了一兩分狼狽,攔住他的父母問道:“原來是真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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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夫婦便拉住他道:“我們回家再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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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胡敦儒哪里肯走,停了腳步又問:“爹,娘,你們告訴我,可是真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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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不過我們已經(jīng)向你寧二叔寧二嬸賠了禮,寧家也不再生你嫂子的氣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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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七嫂也后悔不應(yīng)該多嘴了,本來你哥想再教訓(xùn)她一回,你寧二嬸一直攔著呢。”胡大娘說著拉著兒子的手,“向?qū)幖沂鍕饐杺€(gè)好我們就走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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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果然躬身向?qū)幜汉陀谑闲辛艘欢Y,卻搖了搖頭,“這事錯(cuò)的不是我七嫂,而是爹娘和我,而且我們不能做了背信棄義的事就如此混了過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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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心里暗暗贊嘆,胡敦儒畢竟是胡敦儒!盡管錯(cuò)的是他的爹娘,可是他依舊還是不肯含糊,而是要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再想辦法解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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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胡家村和三家村一場爭斗之后,胡敦儒正是用這樣的態(tài)度將兩村間箭撥弩張的氣氛慢慢消融了,他公正——不,甚至有些偏袒著三家村,因?yàn)樗麖膩韺ψ约骸⒆约杭摇⒆约捍甯鼑?yán)格。正是因?yàn)槿绱耍瑢幫癫彭樌貫榈懸搅怂庂M(fèi),賣了自家的地,離開了三家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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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胡敦儒將兩村的冤仇解開,到后來他在馬驛鎮(zhèn)成功地辦起冬學(xué)等事來看,他并非不如精明的胡村長和狡黠的胡大娘聰明,不長于將責(zé)任推走,而是他將所有的才干都用在了正途上,因此才能有后來的成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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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于氏一向?qū)∠壬兄值睾酶校虼烁菍⑿睦镌瓉磉€剩下的幾分不快徹底消去了,“胡小先生,這事到此為止吧,大家不必再提就是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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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胡敦儒十分堅(jiān)決,向?qū)幜悍蚱抻质且欢Y,“還要借二叔二嬸家里一述,將此事真正消之于無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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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只得重新回了寧家東屋,胡敦儒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原本一無所知,無意間從長兄處聽了三句兩句意識到事情不對才趕了過來,因此從胡七嫂到寧家探口風(fēng)開始細(xì)問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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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其實(shí)對一些細(xì)節(jié)也不大清楚,胡七嫂沒有告訴她,娘也半遮半掩的,特別是后來胡大娘來解釋的話,娘干脆就瞞著她了。因此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覺出有人拉自己的袖子,轉(zhuǎn)過頭去便見娘向自己扭頭努嘴地示意,原來娘覺得這些事不是自己應(yīng)該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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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寧婉不是好奇這件事,卻十分好奇胡敦儒會怎么處置。因此她去了灶間便又回來,給大家續(xù)了茶水便在離娘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站住了,這樣娘就拉不到自己了,而她也不好當(dāng)眾趕自己出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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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shí)胡敦儒已經(jīng)問清楚了,便向胡村長夫妻道:“爹、娘,七嫂與郭家人說的都是實(shí)真話,就算郭小燕傳錯(cuò)了也不應(yīng)該將責(zé)任歸于七嫂。”</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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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嫂便趕緊說:“小叔子,我果真不應(yīng)該亂說的。婆婆也幾次跟我說過,郭家人不善,讓我少和他們來往,可是我竟沒有放在心上,依舊去郭家串門,郭老太太問了我?guī)拙洌揖投嘧炝恕!彼煅柿艘幌拢爸皇钱?dāng)時(shí)我以為你們的事情一定會成的,哪里想到許老先生會給你說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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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依舊盯著自己的父母,“爹、娘,你們既然已經(jīng)與寧家商量了親事,就不應(yīng)該毀諾再答應(yīng)古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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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事情的關(guān)鍵!</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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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老臉一紅,“許老先生親自幫你提親,我聽了還能怎么辦?只能點(diǎn)頭啊!”胡大娘趕緊補(bǔ)充了一句,“我們先前是真心與寧家結(jié)親的,只是不好意思回絕許老先生而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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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回絕許老先生是真,但是古家比起寧家無論家境、資財(cái)哪一方面都比寧家好多了,因此胡村長夫妻沒有回絕許老先生更是考慮到這個(gè)原因。不過寧婉完全能夠理解,胡村長胡大娘就是買一文錢的針頭線腦都要挑更好更劃算的,婚嫁大事,自然要將雙方的條件一一擺明,胡家挑更好的沒有錯(cu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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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胡敦儒卻不是這樣想的,“君子重諾,我們家既然與寧家商議過親事,便不應(yīng)該再應(yīng)下先生。如今我成了言而無信的人,而寧家妹妹的名聲受到了損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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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見父母都脹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只得替他們出頭道:“其實(shí)娘讓媳婦過來也不過探探口風(fēng),并不算定親,所以也不算毀諾。至于寧家妹妹名聲受損,那是郭家人做的缺德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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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氣道:“哥哥,錯(cuò)了就是錯(cuò)了,硬是將錯(cuò)推給別人更是丟人,且人而無信,不知其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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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再辯不下去,便將頭向后縮了一縮,不言語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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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于氏都是會替人著想的,將心比心,如果胡敦儒是自家的孩子,遇到了先生親幫忙說親的好事,恐怕也是不好回絕,能如何也未可知,因此反勸胡小先生道:“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是辯也不能改變,因此不必再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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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胡敦儒卻道:“既然錯(cuò)了,就是要改過來。明日一早我就鎮(zhèn)上向先生道明,然后去古家退親,我們兩家按先前約定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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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夫婦一聽都急了,“那怎么能行,我們和古家已經(jīng)辦過定親宴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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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是錯(cuò)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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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親宴不是兒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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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堅(jiān)定地說:“言而無信更不能縱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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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胡家人在自家爭了起來,寧梁和于氏十分尷尬,且又涉及到了女兒,因此倒是勸哪一邊也不好,又不能避開,兩人都沒了主意,扎了兩手立在一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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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再沒想到胡敦儒竟能與父母對上了,也站在一旁看得呆住了。她早知道胡敦儒生性耿直,不想他對長輩也是一樣的,覺得有道理的事情就堅(jiān)持到底。不過,若非如此,兩村的百年?duì)幎纺睦飼谒恼{(diào)節(jié)下和解了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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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人在別人家里爭了起來,剛剛悄悄退后的胡七此時(shí)羞得臉全紅了,上前拉住弟弟說:“爹娘縱有不對的,也是長輩,我們總要孝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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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話更是錯(cuò),‘孝’自然應(yīng)該孝,‘順’未必都要順,”胡敦儒搖頭道:“孟子曰,‘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即使是長輩,錯(cuò)即是錯(cuò),對即是對,不能以孝為由順之。《訓(xùn)蒙文》中也道‘親有過,諫使更’,此事明明爹娘錯(cuò)了,我們兄弟為人子者,更是要?jiǎng)裰G父母,改過才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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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村人最喜歡講“孝順”的,有些長輩甚至明知自己有錯(cuò),可也要用這兩個(gè)字壓住小輩。寧婉先前最討厭的三老爺子和三老太太便會時(shí)常用“孝順”說話,自己、雖然想法子頂了回去,可是她卻從沒有真正想過“孝順”二字竟可如此講,胡敦儒畢竟讀書明理,另她茅塞頓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