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
寧婉說眼下糧價最貴的話一點也不錯,這時候的糧食比秋天時還要貴上兩三成,寧梁賣了一天糧之后十分開心,進了家門就笑著說了,又道:“聽說過些時候價又會落下,這兩天我天天跑一趟,好多賣一些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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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給爹端來留好的飯菜,也道:“明天我跟爹一起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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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做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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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挖了些野菜到鎮(zhèn)上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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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就笑了,“哪里會有人買那東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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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沒有?那時候自己在趙家住著的時候,天氣剛一回暖,最新鮮的野菜就擺到了桌上,她看過帳,那價格不比冬日暖房里種的細菜便宜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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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人吃野菜是因為沒有別的菜可吃,可是富貴人家是為了吃個新鮮。鎮(zhèn)子雖然不大,周圍農(nóng)田亦多,但是總有人不會自己去挖,而買別人的吧。寧婉一定要試試,她確實急于要掙點錢,因為這些日子她一直在花錢,手里真正連一文錢都沒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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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清也笑寧婉,“原來說要采山貨,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不及了,連野菜也要拿去賣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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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其實也不信野菜能賣錢,但是她再舍不得笑女兒的,只是說:“婉兒挖了一整天的野菜,也不過挖了一籃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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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氣剛剛有一點暖意,只有最向陽最暖和的地方才有些綠意,野菜夾在青草間,還十分幼小,挖上半天才小小的一把。寧婉差不多把三家村跑遍了才挖了些野菜,自家只舍得挑差些的吃了,挑了又大又好的留著明天到鎮(zhèn)上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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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寧婉起來做好了飯菜果然就跟著爹出門,向三家村外走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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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狹窄,寧梁背著筐子走在前面,寧婉挎著籃子跟在后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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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初春,雖然依舊有陣陣寒風(fēng),但是終究與冬日里刺骨的冷意不同了,父女兩人又都身有重負腳步自然就快了,也不覺得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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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看著前面的父親,因為背了沉重的筐子,身子佝僂著,竟有幾分蒼老的感覺,竟與幾年后的父親重合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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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娘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爹娘對子嗣再無希望,看自己到了十六歲,便與自己商量招贅。自己怎么能不答應(yīng)?通常家里幾個女兒沒有兒子的,都是留著幺女不嫁招贅,生了兒子隨娘家的姓氏,家里也就不算斷香火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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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提了郭冬柱,她沒有說的就是,郭冬柱其實早答應(yīng)她了。還在他向自己示好時,自己就問他愿不愿意入贅到寧家,如果他愿意自己就點頭,郭冬柱忙不迭地就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爹只要托人說和一下,這親事就能成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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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也看上了郭冬柱,畢竟郭家兒子多,家里又不富裕,給上面的幾個兒子娶了親之后再沒有力量給小兒子娶親,給自家作女婿豈不正好?都是一個村的,婉兒不論相貌才干都配得起冬柱,而自家什么人品郭老爺子再清楚不過了,總不會虧待女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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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便托了余家老太太去說媒,郭老爺子一口就答應(yīng)了,寧梁趕緊張羅著辦親事,想讓娘看著高興,可是才隔了一個多月,下聘時卻被拒了回來,郭家反悔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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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曾滿心怒火去問郭冬柱,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說,只一再表白,“要么你還是嫁到我家吧,我不會虧待你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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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若是自己想嫁人,怎么能看上郭冬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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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郭冬柱第一次提起喜歡自己的時候,寧婉就說過自己不能嫁人的,她再不能把爹娘兩個留在家里。郭冬柱那時一口答應(yīng)入贅,又再三表白會對爹娘好,甚至為了讓自己高興,還把當年郭小燕藏著的羊骨頭子兒拿出來還了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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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寧婉還不大明白郭老爺子、郭冬柱為什么改變了心意,后來又過了一些時間,寧家大房再給自己招贅處處受阻時才明白了,原來寧家三房與郭家悄悄商量了,不許大房招贅,讓大房成絕戶,這樣大房的產(chǎn)業(yè)就都成了他們的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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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得知他們的黑心時,抱著頭坐在炕沿上嗚嗚哭,他再想不到親叔叔會四處敗壞女兒的名聲,圖謀自己的家產(chǎn),逼自己絕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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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硬撐著從炕上坐起來,眼睛瞪得老大,向爹說:“典妻!我們就再賣幾畝地也要典妻生個兒子!絕不讓你絕了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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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百般不愿也只得又賣了幾畝地典了一個好生養(yǎng)的女人,可是在那女人身懷六甲時,卻在村子里摔了一跤,據(jù)她說是被一個小子從背后跑來推倒了,但是村里卻沒有人承認,都說是她自己摔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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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情到哪里能查明白?總之,寧家大房寄以重望的孩子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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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氣之下咽了氣,她走之前百般放不下爹和自己,眼睛怎么也閉不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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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過喪事,寧婉狠下心來,悄悄去了胡家村,把自己家剩下的幾畝地賣給了胡姓的人家,雖然是世仇,可他們買自家的地卻沒有像村里人壓價壓得那樣狠,然后她就帶著爹離開了三家村,那時爹已經(jīng)得了癆病,留在三家村只有死路一條。</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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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把籃子給爹幫你拿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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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正在回想夢里的情景,聽爹叫自己,抬起頭來一笑,“爹,籃子很輕,我拿著一點也不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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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難行,就是不拿東西也會累的,更何況滿滿一大籃子菜!寧梁瞧著乖巧的女兒笑了,“要么我們歇一會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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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知道爹是照顧自己,“不用了,我們走吧。”越早些趕到鎮(zhèn)里,才有更多的時間賣糧賣野菜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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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兩個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鎮(zhèn)子邊上,這里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平時的日子也常有來賣各種東西的,三家村人賣糧就到這里。此時不過晨時,卻已經(jīng)有了許多人,父女二人趕緊找了個地方放下東西,將糧食和野菜擺了出來,等著來人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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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通通的高梁米十分地飽滿,卻是糧食中價格最低的,要三四斤才能頂?shù)蒙弦唤锇酌妫呓锊拍茼數(shù)蒙弦唤锏久祝虼笋R上就有人來問價。這時候要買糧的多是些窮戶,青黃不接時家里吃不上飯了,因此討價還價十分地激烈,不過,隨著一次次的爭論,糧食還是一點點地賣出去了。只是野菜卻無一人問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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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見寧婉守著一籃子野菜,卻連一個問價的都沒有,說不出的可憐,抽了個空勸她,“沒有人買就算了,我們拿回去自家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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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正在想為什么沒有人來買野菜,明明這樣好的野菜,每一棵都是她仔細挑出來的,將泥土都去了,干干凈凈,新新鮮鮮,一樣樣地擺得整整齊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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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是連一個問價的人都沒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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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過來一個買糧的,穿著破舊的棉襖,與爹商量了半日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摳出幾個錢數(shù)著買了三斤糧走了,寧婉突然醒悟了,來買糧的人再不能買野菜的!他們想的是吃飽肚子,怎么會舍得花錢買野菜呢,若是想吃,早自己去田里挖了,畢竟鎮(zhèn)子不大,周圍都是農(nóng)田,挖野菜也不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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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的法子弄錯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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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了問題之所在,寧婉提著籃子向爹說了聲,“我去街上賣野菜。”就跑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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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想將她抓住,卻抓了空,又因為有要買糧的走不開,只得向她的背影喊,“你認得路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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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得,放心吧!”寧婉答應(yīng)著,卻想起了夢中她曾與爹在馬驛鎮(zhèn)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她們本是來投奔寧清的,當然她不會白吃劉家的,因此住下來后就接了漿洗縫補的活兒掙錢,每日收衣裳送衣裳還不要到處走?后來,因為寧清的冷淡才離開鎮(zhèn)子去投奔了大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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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里的街道與她記憶中的一樣,石板路踩上去與三家村的土路不同,不帶一絲的塵土,她輕快地走著,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突然寧婉在一扇黑漆木門前停了下來,抬起手想叩門,可是在叩響之前還是放下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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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里面隱隱傳出的讀書聲,寧婉站了一會兒正要離開,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位青年書生,青綢方巾,青綢長袍,手中還拿著一卷書,不想門前站著一個人,被驚了一下,一只腳邁出了門檻,另一只腳卻停在了門內(nèi),打量了一下寧婉便溫聲笑問:“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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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看著溫文如玉的人,眉眼與許老先生很像,就知道這書生就是許老先生和許老夫人的兒子,不只相貌相似,言談舉止也相類,那樣親切和善、彬彬有禮。當初寧婉在鎮(zhèn)上時許家只有老夫婦兩個,聽說兒子進京趕考落了榜,便留在京城準備三年后再考,現(xiàn)在她提前了幾年過來,趕考的人還沒走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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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寧婉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