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府
寧婉對婆婆不贊同之處恐怕要比贊同之處要多,但畢竟她是自己的婆婆,因此她還會盡力幫她,其實也是幫鐵石幫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家人,榮辱利害都是相關(guān)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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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鐵石的心里顯然更要復(fù)雜矛盾,從小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中,他在對指揮僉事府的仇恨和對娘的心疼無奈中長大,早在好幾年前,他就想過要帶著娘永遠與指揮僉事府分開過自己的日子,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最反對的人不是爹而是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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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看著娘因為痛苦而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對那邊的仇恨也一年比一年越深,但是他空有一身功夫卻無力解決,今天他第一次妥協(xié),卻看到娘由衷的笑容,因此更加迷茫,突然就問:“婉兒,若是你,你會怎么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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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是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但寧婉卻知道鐵石的意思。他是在問如果自己是婆婆會怎么樣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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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個問題寧婉早想過,她不會饒過害她的人,但是更重要的卻是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她才不要像婆婆那樣把心泡在黃連水里走不出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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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性子不一樣,我早說過我是不會如此容忍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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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婆婆卻很難改變了,寧婉覺得就算自己一點點地教她也沒有用。寧婉不是嫁過來才與婆婆相識的,在盧鐵石離開虎臺縣的這幾年里,她一直希望幫助吳夫人,可沒有什么結(jié)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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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不同于自己娘,她雖然出身見識都與吳夫人有幾分相似,但卻肯聽女兒的話,更重要的是她從心里是愿意好好生活的,愿意改變的,而吳夫人正完全相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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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一個人不想改變時,果真就是誰也不可能改變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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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若是能想通一切都聽兒子的,日子會過得不知有多好,但是她就是想不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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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搖了搖頭,卻又想到婆婆只能如此了,但是鐵石她可要看得緊此,不許他將來被別的女子勾引了去對自己無情,就立起眼睛道:“如果你敢如此,我就拿著菜刀找你算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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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鐵石在娘面前笑著,但想到要去安平衛(wèi),心里一直不痛快,一路上都繃著臉,突然就大笑了起來,半晌一面笑一面撲到婉兒的懷里喘息著道:“我,我好害怕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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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知道自己出了糗,別說拿著菜刀,就是把世上所有的刀都給自己,自己也打不過鐵石呀!難道自己沒有腦子嗎?怎么會說出這樣的傻話呢?于是她就扭過了頭,“我不理你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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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盧鐵石卻愛得不成,越發(fā)將人攬在懷里,又是哄又是勸,且新婚小夫妻在一處,哪里真能不理,沒一會兒又動了別的心,把寧婉驚得用力拍他,“衣裳會弄亂了!讓人看出來我還怎么下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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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聽我的,下車的時候保證看不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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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不想聽,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還是剛剛的話,把她捆上十個,也不是鐵石的對手,她最后只能乖乖地聽話。好在冬日里車幄厚重,倒不擔(dān)心被人聽到,又兼鐵石如今連她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梳,車上還有備用的衣裳,亦沒有后顧之憂。兩人悄悄地親熱了一會兒,竟瞞過了大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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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在雪地里趕路,兩輛車進安平衛(wèi)時已經(jīng)接近關(guān)城門的時候了,在城內(nèi)又行了一段方到了指揮僉事府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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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早與鐵石先下了車扶了婆婆,在仆婦引導(dǎo)下進了儀門、此時已經(jīng)到了掌燈時分,長長的過道兩側(cè)燈籠都亮了起來,一根根大紅的柱子映了紅光竟有一種壓迫之感,過道盡頭的廳堂里燈火通明,走得越近,便越看得清人影憧憧,聽到到那歡聲笑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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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簾打開時,周夫人禮貌地迎了上來,客氣地說:“還好姐姐到了,我一直在擔(dān)心路上不好走要耽擱呢。”攜手與她一同進了屋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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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倒是一直笑著,“正是怕耽擱了,我們就先出來了,半路上才遇到了府里的車,原來困到雪地里了。”說著又道:“趕緊回屋里吧,外面冷著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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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就停住腳向身邊的一個媳婦子責(zé)備道:“林六家的,你怎么吩咐的,車子竟然能在路上出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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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林六家的那個媳婦也是才聽了消息,就趕緊出去查問,一會兒回來說:“趕車的昨日家里買年貨竟起得晚了,怎么處罰還請夫人示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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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就沉下臉,“先將人捆了,等過了年再發(fā)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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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林六家的聽了趕緊答應(yīng)著要出去,婆婆就攔道:“如果沒有這場大雪也不至于晚,他們雖然錯了,但正趕上大過年的,還是算了吧。”再三說清,方才將事情混過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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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便進了屋子,周夫人就與婆婆在上面并排坐下,又招呼寧婉上前與大家相認,她依舊是端莊而冷清的神色,但應(yīng)該做什么卻也不差的,似乎一個月前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一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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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是新媳婦,如今花廳里大半的人她都不認得,就按周夫人指的順序與周夫人所出的兒子大爺盧鐵城和大夫人周氏、大姨娘所出的三爺盧鐵垣和三奶奶董氏、三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寶璐見禮,當(dāng)然還有曾經(jīng)見過的大小姐盧寶珠并四位姨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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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周夫人真的忘記了,還是她有意回避,當(dāng)初在盧家老宅時她所答應(yīng)的讓大少奶奶給吳夫人敬茶的事情提也沒提,而大家也都一樣忽略了應(yīng)該給她這個新媳婦見面禮的習(xí)俗,只是疏離地打個招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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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家是幾十年前為生活所迫自山東遷至遼東的,而公公從軍發(fā)跡也不過二十多年,因此夠不上大家族,但如今也有三男二女,三個兒子又都娶了媳婦,竟也不少的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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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鐵城是個俊俏文雅的人物,不論風(fēng)采還是長相都與盧鐵石是截然相反的兩個類型,如果不知道誰也看不出他們是親兄弟,想來他的長相是隨了周夫人。而大夫人也是周氏女,周夫人的親侄女,溫柔美貌,懷里抱著一個一歲大小的男孩,粉裝玉琢十分可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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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盧家新添了孫輩,今年大家的稱呼也就都變了,從盧指揮僉事起就成了老爺,兩位夫人是老夫人,幾兄弟的媳婦都是夫人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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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鐵垣與盧鐵石外表則頗有幾分相似,只是不論從哪方面看都要比盧鐵石遜色得多,不止沒有鐵石英俊,更缺乏他的氣度,三夫人也是如此,很顯然不是出身小戶人家就是高門的庶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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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寶璐與大小姐寶珠又不同,是個靦腆的小女孩,一直垂著頭安安靜靜地站在她的生母身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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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的四個姨娘春蘭秋菊各有所長,性子也不盡相同,她們中年經(jīng)最大的與周夫人相差無幾,一個個向下排去,最小的就是成親那日見的費姨娘,與寧婉年紀相仿,個個都對周夫人十分地巴結(ji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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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盧家如果沒有婆婆帶著鐵石和自己加入進來,正是一個十分尊貴和睦的大家庭,如同許多官宦人家一樣,夫貴婦榮,妻賢子孝、兄友弟恭、嫡庶有序,令所有人人敬佩、羨慕。而他們的到來,就像把遮著敗絮的錦緞揭開、爛了心的果子剝?nèi)チ送旰玫钠ひ粯樱⒓磳⑺械拿篮枚即蚱屏恕?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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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先前屋內(nèi)的所有人都給了到來的三個人無限的輕視,他們討厭婆婆,討厭鐵石,討厭自己,恨不得讓這三個人就在眼前消失。但這種輕視并沒有直接表達出來,而是一直被他們禮貌地壓抑著,但在每一次目光、每一句話語中還是能透出來,就似一只只無形的刀劍一般無聲地飛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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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寧婉卻一點也不難堪,她受過的輕視多著呢:她苦苦謀生時被人瞧不起過;她賣身為妾時被人瞧不起過;她初與虎臺縣高門大戶往來時被人瞧不起過……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走了出來,立身端正,自強自立,堂而皇之地回應(yīng)所有的輕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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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她還知道,越是輕視別人的人,其實反倒是腹中空空的人,越是比任何人都更令人輕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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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婆婆身邊,與大家客氣地招呼著,大方得體,既不自慚形穢,也沒有一點憤怒,平靜得像水一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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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覺得婆婆悄悄地向自己靠了靠,而周老夫人也暗地里打量了她幾回,她只微微一笑,言談之間又看向鐵石,他正坐在另一邊不動如山,風(fēng)流俊俏的盧鐵城不能使他失色一分,比手劃腳說話的盧鐵垣更顯出他的沉穩(wěn)和氣度,偏此時的他亦心有靈犀一般地也轉(zhuǎn)過頭來,向她笑了一笑,眼睛亮亮的,牙齒白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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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也是一笑,眉眼如畫,雙靨如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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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夫妻間心靈是相通的,一切都盡在這無言的笑容之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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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門又一次打開了,盧指揮僉事頭戴五梁冠身著嶄新的緋色豹子官袍走了進來,他應(yīng)該是剛喝過酒,臉上略有些潮紅,掃了一眼屋子里人,見一家人都在,其樂融融,神情頗有幾分自得,大聲笑道:“好,都來了!我剛自軍中回來,我們家也該開宴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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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早已經(jīng)排定,上首三張?zhí)珟熞危珟е鴥晌惶旅婺姓雅拢瑢幫裾米诘诙唬涣辛惺膛蛠砭撇耍钟姓f大鼓的唱曲的穿插期間,場面很是好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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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初時分,酒戲方散,于是仆婦們抬上來牌桌、棋桌,又有用骰子搶紅的,人多自然熱鬧,公公、婆婆和周夫人在一處說話,寧婉就與幾位同輩的夫人小姐坐在一處打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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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牌是富貴人家女眷們消遣的玩意兒,想打得好非但要會記牌算牌,更要真正打過許多的牌才行,因此指揮僉事府上的人再沒想到二夫人的牌打得如此之好,四個人的牌局,三個人是一伙的,她竟還能贏到錢,雖然誰也不差這點錢,但是此時輸?shù)恼媸遣恍母什磺樵浮?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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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寶珠看似精明,其實心思最淺,上一次結(jié)了怨十分恨寧婉,因此一直給大夫人放水,結(jié)果非旦大夫人沒有大贏,她卻輸?shù)煤軕K,一貫錢沒一會兒就全沒了,大半堆到了寧婉面前,臉上不禁就露出形跡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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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牌最忌如此,因此盧寶珠徹底失了方寸,牌出得越發(fā)亂了,又大輸了一把后向大姨娘,也就是她的生母道:“姨娘,我要吃杯茶,你替我打一會兒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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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娘就接了女兒的牌,她畢竟比女兒年長些,多少也有些城府,穩(wěn)住了神方才好些了,但總算起來依舊還是寧婉贏得最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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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又收了一把錢,也不數(shù)也不穿,直接堆在面前,回頭向鐵石一笑,他一直在看自己,雖然不好上前湊到女眷中間,可那目光卻挪也沒挪過。能如此贏錢,其實也不只是牌打得好好,運氣也很重要,大約就是因為他的目光,牌才會一直很旺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