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次
在文官夫人和縣城里富戶的太太們恭維錢夫人時,張曹兩位副千戶夫人和羊百戶夫人就向?qū)幫駝e樣的一笑,示意她看錢夫人目下無人的神態(tài)。</br>
</br>
文官和武官雖然同為朝臣,又有一樣的品級,最初時自然是文武相當?shù)模恢獜氖裁磿r候起文官手中的權(quán)勢大了起來,也因此興起一種風氣,那就文官要比武官尊貴,非但文官不把同級的武官放在眼里,就連對比他們高上兩三級的武官也不以為然起來。</br>
</br>
縣令為七品官,副千戶是從五品,百戶為六品,女人們的身份自然是要隨著夫君的,眼下錢夫人對著比她丈夫品級高出數(shù)級的幾位武官夫人不理不睬,正是為此。</br>
</br>
張曹兩位副千戶夫人和羊夫人當然也不會理錢夫人,只自顧自地坐著說話。雖說文官的力量在朝中比武官要強得多,但現(xiàn)在大家是在遼東!這里與已經(jīng)上百年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山海關(guān)之內(nèi)不一樣!在這一片從沒有完全停止過與異族的戰(zhàn)爭的土地上,武官的作用可要比文官大得多!</br>
</br>
眼見著錢夫人已經(jīng)走進了花廳,就要在正中間的位子上坐下時,她突然一轉(zhuǎn)身,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腳步回首問:“盧副千戶夫人可在?”</br>
</br>
在錢夫人收到趙家邀她參加宴會時,錢縣令就叮囑她,“別人倒都罷了,只是盧副千戶夫人,你可要與她交好。”</br>
</br>
錢夫人自然是省得的。這幾年因為頻出不止的盜案,丈夫差一點被罷了官,上司屢屢斥責、百姓頗有怨言,發(fā)下多少只拘捕簽子只是無用,哪怕將整個縣城里所有捕快都用來只查這一個案子也沒有抓到一點蛛絲馬跡。</br>
</br>
就在他們夫妻倆背著人嘀咕這一次官員考評恐怕被評個“下下”,只得被免了官職回鄉(xiāng)時,新調(diào)到虎臺縣的盧副千戶將那伙子賊一舉擒獲,然后從這樁案子里又牽出一樁關(guān)內(nèi)的大案,錢縣令竟因此立下一大功,將先前的不好都抵消了。</br>
</br>
錢縣令畢竟是飽讀圣賢書的人,知恩圖報的道理自然懂,到了錢夫人這里又多了一重想法,自家與盧副千戶交好,若是再有相似的事情,也許丈夫還能再立下什么功勞,官職還會向上調(diào)一調(diào)?</br>
</br>
因此錢夫人就破了例問起了盧少夫人。</br>
</br>
寧婉就起身一笑,“錢夫人可好?”</br>
</br>
錢夫人趕緊笑道:“你成親那日我原要過去,偏偏家里有要事離不開,因此我們倒是第一次見面呢!”</br>
</br>
自己與盧鐵石成親時,錢縣令夫妻是送了賀禮的,禮也不薄,寧婉自然是記得的,知錢縣令有意與鐵石交好,就笑著說:“我是早聽過錢夫人風度不凡,如今見了才知道名不虛傳。”</br>
</br>
在寧婉的夢中,自她到趙家起至夷人南下攻城,錢縣令一直在虎臺縣任職,因此她與錢夫人也頗有些往來,對錢夫人的心思自然用心琢磨過的。</br>
</br>
錢夫人是秀才之女,從小便讀書識字,書畫上也通一些,嫁了當時還是秀才的錢縣令后變賣嫁妝供他讀書進學,后來錢縣令一朝中舉,錢夫人功勞不小。因此她對錢縣令一向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因此若要與縣令衙門保持不錯的關(guān)系,錢夫人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br>
</br>
錢夫人固然一向以江南為傲,但其實她更以自己為傲,言語間常以才女自封,因此贊她風度好要比貌好還要對她的心思。果然她聽了寧婉的話就嘆道:“昔年人道王夫人有林下之風,我心實慕之,年少時曾手不釋卷通讀經(jīng)義。只是自嫁人之后便需洗手做羹,每日為柴米油鹽所累,終泯乎眾人。”</br>
</br>
寧婉就笑勸,“錢夫人因著操持家事固然難比王夫人神清散朗,但清心玉映,自有張夫人為人所稱道的閨房之秀,倒是比王夫人更有些福氣呢。”王夫人謝氏雖然是古今難得的才女,可是她嫁了個廢物丈夫,晚景很是凄涼,比不了同時期被稱為閨房之秀的顧夫人張氏子孫滿堂來得幸福。</br>
</br>
錢夫人聽了就十分歡喜,“不想你小小年紀,竟然懂得這樣多。”說著攜她的手道:“我們坐在一處。”</br>
</br>
遼東一地文風果然比不了江南,在座的女眷們識字的本不多,更不必說知道王夫人謝道韞的平生以及被稱為有閨房之秀之稱的張彤云了,因此便都瞧著她們二人但笑不語,唯有丁三小姐急于板回一局就接話說:“論起教養(yǎng)女子,哪里也比不了京城。我姐姐說皇子府上有專門自宮里請來的嬤嬤教大家規(guī)矩,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要練過成百上千次才成呢!”</br>
</br>
錢夫人撐不住“噗”地笑了,“你說的是伺候人的奴婢,我們說的是史書中大家之女,不相干的!”</br>
</br>
這一下大家可都懂了,便“轟”地一聲笑了起來,幾乎把屋頂掀翻。丁太太實在熬不下去了,趕緊拉了丁三小姐,“我們來時你父親就說家里有事讓早些回呢。”說著向趙太太道:“我們先告辭了。”</br>
</br>
趙太太是主人,自然不好跟大家一處笑的,因此指了身邊的一個丫頭,“替我送送丁太太和丁小姐。”</br>
</br>
大家平素就厭丁家,但又不好不與她們打交道,眼下錢夫人親自將丁三羞走倒不與大家相干,因此竟一時頗覺錢夫人可親,便笑著招呼著坐下說話。</br>
</br>
寧婉一直被錢夫人拉著,眼下錢夫人又要與她一同坐在正中,自然百般不肯。她倒不是認為自己是武將的夫人就比文官的夫人低上一籌,而是不似錢夫人一般心思簡單。到別人家坐客,自然要考慮主人的心意,要么怎么會有“客隨主便”的話呢?</br>
</br>
趙夫人請客,當然會有安排的,自己若是隨了錢夫人坐下,勢必要打破她排好的座次,不只是位次不對了,就是一會兒敬酒、點戲都會亂了,到時候大家豈不尷尬?而今天的座位怎么安排寧婉心里并沒有數(shù),畢竟趙家雖然與虎臺縣里文武官員關(guān)系都好,但也很少將大家一勺燴地一起請來,眼下是例外了。</br>
</br>
況且還有一事,大家雖然稱自己為少夫人,但寧婉知道論起身份其實錢夫人和張、曹、羊三位夫人才是有朝廷誥封的夫人呢,自己才嫁給鐵石,離請封誥命還早著呢,怎么也要請她們坐在上席。</br>
</br>
寧婉不肯坐,錢夫人也不坐,大家為了座位推讓了起來,趙太太就笑著過來說:“我們與其在這里爭來爭去,還不如先去觀戲臺爭去,那時也不必看戲了,只看大家就成!”所有人就都笑了,果然隨著趙太太去了觀戲臺。</br>
</br>
趙家的觀戲臺共有兩層樓,請客時通常一樓招待男客,二樓招呼女客,大家自花廳出去從連廊里穿過便上了樓。這里雖為觀戲樓,但卻是一幢房子,四周皆有槅窗,夏日時可以將槅窗全部拆下又通風又涼爽,眼下冬日卻只取下正前方一排槅窗,每個座位下面又都是都熏籠,方進屋子就覺出一股暖香撲面而來。</br>
</br>
寧婉將眼睛向里面一溜,就知道趙太太座次是如何安排的了。面對著戲臺正中,兩張長條方案一東一西并排擺著,每個方案后面都有數(shù)張座椅,這就是主座了。她不禁向趙太太敬佩地看了一眼,朝廷站班正是文東武西的規(guī)矩,用在家宴上豈不正好?</br>
</br>
錢夫人被趙太太和寧婉兩人共同請到了東邊最中間的座位上坐下,便也醒悟過來,不再拉著寧婉不放了。寧婉就勢讓了張曹羊三位夫人先坐,大家一推辭了幾句就將年紀最大的張夫人按在首座,其實曹夫人,再次寧婉,羊夫人因是百戶夫人怎么也不肯坐在寧婉前面的。</br>
</br>
一時坐下,早有熱茶送上,方說了幾句,戲單送來便按著座次點戲,一時戲唱了起來,大家都沉迷其中,忽就到了正午,正逢一折戲了了,趙太太就站起來笑道:“我們不如到花廳吃飯,那里寬敞,菜也擺得開。”</br>
</br>
大家哪里肯依,“今天的戲班子好,我們正看得入神呢,就在這里擺吧,誰又能吃什么呢!”</br>
</br>
虎臺縣里雖有一個小戲班,但比起此番自外面請來的大班差上不是一點,而大家平日里又是最愛看戲的,因此趙太太其實也只是一問,就傳話讓人將酒席擺在觀戲樓,長案雖比不了大桌,但也盡夠用的。</br>
</br>
一時撤了茶點,上了酒菜,第一道自然是燕菜,大家敬了酒便又開戲。這一場是繡襦記,扮李亞仙的坤角裝扮十分美貌,唱念俱佳,到了她要自刺雙目勸鄭生讀書的情節(jié),寧婉就聽就喜姐兒悄悄在她身后說:“我最看不得這個,每次都要哭的,你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br>
</br>
原來觀戲臺上除了正中的兩個長案外,在一側(cè)還有后面都設了長案,其余人等就分坐各處,喜姐兒特別揀了寧婉身后的一個座位,如此她們姐妹兩個還能說些悄悄話兒。</br>
</br>
寧婉也正有事要問喜姐兒的,聞言就起身笑道:“正好,我也想出去松快一下呢。”</br>
</br>
兩人手挽著手下了樓,早有人送來了披風和手爐,穿戴好去了喜姐兒的院子,還沒進門就聽趙國茂在大哭,“我要去看戲,我要去看戲!”</br>
</br>
喜姐兒就露出一臉嫌惡之色,進門厲聲問:“誰告訴二少爺家里請戲班子的?”</br>
</br>
一旁的丫頭婆子人就說:“沒有人告訴二少爺,是二少爺自己聽到鑼鼓聲猜到的。”又道:“已經(jīng)哭了半個多時辰了,怎么也勸不好。”</br>
</br>
“我能有什么辦法?”喜姐兒就嘆氣道:“等他鬧累了自然就不鬧了。”</br>
</br>
寧婉忍不住上前說:“既然二少爺要看戲就帶他去看吧,只要他不吵不鬧就好。”趙國茂其實就是個孩子,特別愛看熱鬧,只要讓他看戲,他就可以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天。</br>
</br>
喜姐兒就氣呼呼地問:“難不成把他帶到觀戲臺下面讓人笑話?”</br>
</br>
寧婉卻是有辦法,“我們回來的路上我見觀戲臺不遠處有一排房子,雖然不正對著戲臺,但也能看到唱戲,就讓二少爺去那房子里看,也免得他鬧,大家也都省事。”先前她就是那樣做的。</br>
</br>
“就怕他到了那里又鬧了起來。”喜姐兒不信,但還是聽了表妹的,“把二少爺帶到那邊去看戲吧,他要是再鬧就拉回來關(guān)在屋里!”</br>
</br>
趙國茂走了,自寧婉面前路過時還不忘向她一笑,叫了聲,“表妹!”寧婉就笑了,“二少爺好乖呀!去看戲吧!”眼見著趙國茂與服侍他的一干丫頭婆子們都走光了,院子立即就清靜下來,兩人去了下處重新收拾一回,再對鏡梳妝,寧婉就問:“表姐,你遇到了什么好事?”</br>
</br>
“哪里有好事?不過是我自己想開了罷!”喜姐兒拿出一個小玉盒用簪子挑了些雪白的油脂給寧婉,“這是舅太太帶來的,抹在臉上手上特別滋潤。”</br>
</br>
寧婉依言抹了,果然覺得不錯,就問:“舅太太可說在哪里買的?我也托人買些用。”</br>
</br>
“這是他們家自己做的,”喜姐兒就將盒子給寧婉看,“這盒子都是特別定的,沒有商家的標識。你要是喜歡,我改日再問舅太太要兩盒。”</br>
</br>
高家原也只是很尋常的小官宦,但因為任職之地發(fā)現(xiàn)了一處玉礦而發(fā)達起來,不必說趙太太送人時常送玉器,如今裝個脂粉的都要用玉盒了。寧婉先前還真不知道,眼下只一笑,“那就算了,在別處買也一樣的,何苦開這個口。”</br>
</br>
想再問喜姐兒為什么一下子就想開了,見她神情舒朗,眉眼帶笑,也就將話放下,應該是趙太太勸的,畢竟喜姐是她自己挑的兒媳,將來要照顧趙國茂一輩子的,她總要關(guān)切的。</br>
</br>
姐妹倆兒出來半晌了,也不好不回,重新整理衣裳回觀戲臺,卻沒有從連廊過去,而是先繞到了越國茂看戲的地方,就見趙國茂整個人趴在窗子上看得入迷,理也不理她們,一干丫頭婆子們或在他身看跟著看戲,或在屋子里歇著,倒是極省心的。</br>
</br>
喜姐兒就笑了,“不想這法子竟這樣好,他不再鬧人了。”</br>
</br>
寧婉就又說:“你婆婆知道了也會高興的。”趙太太之所以給二兒子也娶了媳婦,一是因為不愿意虧了二兒子,二就是希望二兒媳婦好好照顧兒子,因此她見了趙國茂得到好的照顧是最開心的。</br>
</br>
二人說著就出來,遠遠地向廚房那邊出來一排丫頭,手里捧著大食盒,便知又到一折唱完之時上要新菜了,互視一眼道:“我們趕緊回座位上,大家還未必注意呢。”</br>
</br>
才上了兩個臺階,寧婉突然聞到濃重的牛乳氣味便轉(zhuǎn)回身攔住帶著丫頭們送菜的中年仆婦,“這是什么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