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
寧婉清楚地記得,當年趙太太就是這樣一步步地問起爹的病情,然后拉著自己的手推心置腹地說:“你真是個懂事可憐的孩子,就這樣拼了命地掙錢又能掙多少?可夠給你爹看病的?更不用提你爹的病不是大夫能看好的,要用許多銀子將養(yǎng)才行,每日好吃好喝也罷了,還要吃貴重的補藥。”</br>
</br>
“我給你指點一條路吧,愿不愿意地都看你自己:你爹能得到極好的奉養(yǎng),你也不必整日忙碌著辛苦掙錢……我有個兒子叫國茂,小時候發(fā)燒成了癡兒,他的奶媽年紀又大了,你只當幫我照料他,服侍他日常起居,我除了給你一筆聘禮銀子,每個月還有月銀,不比現(xiàn)在四處上工強?”</br>
</br>
當時的寧婉想了沒多久就點了頭,唯一的條件是先不要告訴爹,只說自己找了份當丫頭的活兒要住在外面,免得爹心里不好受。</br>
</br>
現(xiàn)在的寧婉再不會由著趙太太牽著走了,她大方得體地笑著,堅定地說:“我只在家好好做生意就行,旁的事全不放在心上。”</br>
</br>
趙太太嘆了一口氣,早看出這丫頭不是好擺弄的,不想?yún)s這樣難。但是她倒是更中意寧婉了。大兒媳沒娶好,二兒媳也看走了眼,現(xiàn)在都難教導出來,自家一定要個這樣聰明能干的媳婦,才能幫著自己保住典史的職位,讓趙家更興旺。</br>
</br>
“尋常的人哪里能信?德聚豐的生意竟都是你一個小姑娘打點著。”趙太太就說:“因此我沒與你母親說,只怕她擔心,而是對你直接說了:做生意當然各憑本事,但只有本事卻也是不行的,還要打點好各處的關(guān)系。如今你們德聚豐的生意實在太火,我聽得有人起了想吞下這間鋪子的心思,要提醒你一回。”</br>
</br>
有權(quán)的勢的人看中了某項生意或者某家鋪子,想個法子巧奪過來,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寧婉有了本錢后也沒有讓德聚豐做特別發(fā)財?shù)膸醉椛庖彩菫榇恕Q巯纶w太太的話有幾分可信并不好說,寧婉就笑著反問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誰敢起壞心思?更何況我們家畢竟是典史的親戚呢。”一派什么也不懂的樣子。</br>
</br>
要知道本朝高祖出身微賤,因此最同情百姓,十分注重吏治,若有敢于作奸犯科的,一經(jīng)查實,剝皮活剮毫不容情,是以朝政還算清明,至少不會出現(xiàn)公開欺壓百姓的,</br>
</br>
“你還是小,經(jīng)歷的事情就少了。”趙太太就好言提醒她,“你道小王掌柜怎么不肯為你出頭?且又愿意退了親?還不是怕麻煩纏身?”</br>
</br>
寧婉倒是不怕,最起碼在虎臺縣里不怕,上至錢縣令,下到街頭的混混,她都知道一些隱情,怎么也不至于被人拿住,因此冷笑道:“大不了爭個魚死網(wǎng)破唄!”</br>
</br>
“我明白,你這樣的年青人一定會說,我奉公守法地做生意,各處打點也不差,如此這般再有人欺負上來,那就死磕到底,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br>
</br>
趙太太還是這樣善解人意,自己的話還沒說她就明白了。然后她就會接著勸自己了,“你家從小山村里出來不容易,現(xiàn)在有了這樣的局面哪里能輕易放棄?就算你不在意,可是你還有爹娘和小弟弟,總要為他們的將來謀算啊!”</br>
</br>
“如今的情況就是如此,我雖然盡力補救了,但是虎臺縣里還是會有人知道國藩對你有心,你也難再結(jié)一門好親,不如就嫁到我們家,我不會虧待你的。”</br>
</br>
原來趙太太果然還是看中自己了,想讓自己到趙家?guī)退?lt;/br>
</br>
但是趙太太終究是趙太太,她立即看出寧婉的不屑,擺著手說:“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委屈,但是先聽我給你講過道理,那時候你若是不愿意,我不會勉強你的。”</br>
</br>
“德聚豐雖然生意不錯,但畢竟是商家,沒有一點根基,如果能與我們趙家聯(lián)姻,那可就不一樣了,可以說與虎臺縣里的高門大戶就都有了關(guān)系,非但沒有人敢對你們動一點非份的心思,而且還會與他們同氣連枝,共享富貴。”</br>
</br>
“就算你自己委屈了點,但是你們寧家可一下子就完成了別的商家?guī)资晟习倌甓嘉幢啬苓_到的這一步,別的先不論,只你弟弟長大時所往來的人就與先前不一樣,前途也大不一樣了。”</br>
</br>
道理很是不錯,但是寧婉怎么也想不出趙太太的兩個親兒子都成了親,趙寧兩家如何聯(lián)姻?因此她果然認真地聽她的建議,她是真很好奇呀!</br>
</br>
“大家都不知道,與國藩一起落草的還有一個兒子,只是生下來就沒了氣息,”趙太太說:“你就嫁給我這個兒子,讓國藩一肩挑兩家,因此你與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一樣大,將來若是生下兒子,就讓他接過我們家的典史職位。”</br>
</br>
寧婉一直知道趙太太本事的,現(xiàn)在還是被她的神來之筆驚呆了,趙國藩是有一個孿生的兄弟,但是因為生下來就沒了氣息所以根本沒起名字也沒家譜,家里也幾乎沒有人記得他,還是有一次趙太太對她傾吐心事時無意間提到,若不是兩個兒子只趙國藩一個活下來了,她也不會太過溺愛,結(jié)果兒子養(yǎng)成這樣,想改也改不了。</br>
</br>
趙太太自然覺得寧婉是應該吃驚的,她接著有條有理地給她講:“我會去找族里的老人們,給那個兒子起名字、上族譜,而本朝律令允許一人承繼兩房宗祧,家譜里你也是正房夫人。另外他本就比國藩先生下來的,因此你生的兒子就是長房長孫,將來接替典史之職完全沒有疑問。”</br>
</br>
“我還告訴你一事,國藩媳婦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大少奶奶已經(jīng)不能生養(yǎng)了,所以只要你生了,就是我們家唯一的嫡子,繼承家業(yè)是毫無疑問的。那時候你就是典史的母親,你爹娘是典史的外祖和外祖母,你弟弟是典史的舅舅。”</br>
</br>
真是很誘人的條件,寧婉不得不承認,就像當初趙太太對急切想掙錢的自己拿出五百兩銀子一般。但是那時寧婉答應是因為她走投無路,現(xiàn)在的她有許多的路可走,為什么一定要上這個獨木橋呢?</br>
</br>
“趙太太,我剛說了,幾年之內(nèi)不想嫁人。”</br>
</br>
“你還是嫌棄國藩吧。”趙太太看著寧婉的神情猜測,開出的條件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寧姑娘依然不同意只能是看不上國藩。也是,就連小王掌柜那樣長相俊俏、性子溫和的人都能狠心拒了的姑娘怎么能瞧得上自己那個酒囊飯袋的兒子?趙太太從來不是那些不講理婦人,一味把自己的兒子當成天神,把媳婦和別人家的女子當成草芥一般。寧姑娘這樣立身正、有頭腦的人根本看不起國藩,甚至這樣的女子對男人都不大放在心上,于是她就又道:“那么你只嫁過來就行,不必讓國藩兼祧,若是國藩有了庶子,我做主過繼給你。”</br>
</br>
趙太太還不知道,趙國藩很久都沒有兒子,至少在寧婉的夢中他沒有兒子,當年寧婉和趙太太也是因此白白等了很多年,而沒有及時從旁枝過繼。</br>
</br>
當然寧婉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回絕的,不管怎么樣,她也不會同意再進趙家了,“我真的不想現(xiàn)在就嫁人,只愿意幫家里做生意。”</br>
</br>
“你該不會被國葆騙了?要知道國藩之所以找到你就是他唆使的,我原不想說,但是事已如此又不能再瞞著,你可以去問問宋太太是誰向她傳的話,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br>
</br>
寧婉不說自己其實早看破了,趙國葆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比趙太太知道的還多,那時她怕趙太太生氣,還瞞了些消息呢。她只是搖頭,不,不管怎么樣,她都不愿意再與趙家多打交道了,以前的事,現(xiàn)在的事都是一樣,她厭得很。</br>
</br>
趙太太就嘆了聲氣,“既然勸不動你也就算了,我是真心喜歡寧姑娘的。”起身要走,卻又似好心地提醒,“德聚豐的生意上,寧姑娘還是小心些。”</br>
</br>
寧婉是第一次看到趙太太露出這樣的嘴臉,她一向是最講道理的,自己跟了她那么多年也沒見她動過怒,但是今天寧婉知道她生氣了,而且還非常生氣。她平日溫和的聲音里突然帶了股冷氣,似乎有冰刀從那里飛出來,讓人心里一涼。</br>
</br>
趙太太閑聊時曾對寧婉說過,她娘家有軍中的人,因此她從小頗讀了幾本兵書,還給她講過,“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等等好多計謀,現(xiàn)在趙太太是因為一條條地計謀都失敗了,才圖窮匕現(xiàn)了嗎?</br>
</br>
毫無疑問,趙太太是清楚趙國藩和趙國葆所有的圖謀的,然后她都拿來謀算自己,沒能成功之后就想給德聚豐使使絆子,她可能已經(jīng)有幾十年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了,一時受不了也不奇怪。</br>
</br>
“嗯,錢縣令是閩南人,家世很尋常,中了舉被任命到遼東做虎臺縣的縣令,只帶了夫人孩子并幾個下人,身邊并沒有能干的吏員。他雖然有一番宏圖大志,但是虎臺縣衙里的典史、捕頭都是世代相襲,掌握著縣里大半的事務(wù),一直頗覺掣肘……”寧婉也似好心提醒一般地說:“所以趙典史在公事上也要小心些呢。”</br>
</br>
趙太太看著寧婉的眼睛,小丫頭才多大,不可能明白這些呀!可是她從寧婉黑白分明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來,這讓她更加擔心起來,寧家也許果真是有些門路的,否則怎么會三五年時間就從小山村里到了虎臺縣?</br>
</br>
明智的回答應該是這樣的,“寧姑娘提醒得不錯,我們畢竟是親戚,有了什么事還不是你幫我我?guī)湍愕模窟@樣才能大家都好。”趙太太也是這樣笑著說的。</br>
</br>
寧婉也笑著點頭,“正是呢,我們已經(jīng)是表親了,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