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
寧婉與吳掌柜毫無芥蒂地笑著道別出了糧食鋪子,才一轉彎就到了吳二爺新開的山貨鋪子門前,倒不是她特別從這里經(jīng)過,而是這里是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她也沒有必要繞路躲著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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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還早,但是吳家的山貨鋪子門前已經(jīng)有了不少人了,就像過去德聚豐一樣,排成一排等著鋪子里的人驗了貨給錢。寧婉免不了遇到不少熟人,先前時常來送貨的,有些人就扭過頭去裝做看不到,也有關系十分好地躲不過就問了聲好,尷尬地吱唔著,“這不,家里日子過得緊,就想著多幾個錢也是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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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笑瞇瞇地應了,“如今吳家收貨的價錢高,大家賣這里也是應該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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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人說:“寧姑娘,如果你家與吳家一樣的價,我們還送到德聚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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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嘆了一聲氣,“我家豈不想多給大家些錢?只是德聚賣到虎臺縣里的價就低,所以提不了價,倒是抱歉了。”雖說是嘆了氣又抱了歉,但卻一絲不快也沒有,只是將事實說清而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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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二爺想是聽了信,這時自鋪子里轉了出來,向寧婉笑著問:“寧姑娘前來可有什么指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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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一擺手,“我哪里有什么能指教吳二爺?shù)模≈皇俏覄偟侥銈兗业匿佔永镔I些糧食從這里路過,遇到熟人說兩句話而已。”說著提腳要走,“我也該家去了,還有事呢。” 原來她這時一眼看到胡村長和干娘帶著兩個大兒子,正各自背著一筐山貨向吳家鋪子走來,只怕遇到了不好看,便急著回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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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吳二爺并沒有聽到寧婉先前與賣山貨人的話,也不相信寧婉果真是來買糧食的,只當寧婉故意哄自己,便攔住她問:“寧姑娘該不會是來拉這些賣貨人的吧?只是你們家鋪子收貨的價可漲上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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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笑,“我們家鋪子若是漲了價就會賠錢,所以是漲不得的。至于大家賣貨,自然選價高的鋪子,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怎么會讓大家少掙錢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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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先前去德聚豐送貨的人早與寧家都熟識了,相處又十分融洽,現(xiàn)在雖然為了些利而將貨送到了吳家,可心里卻多少有些內(nèi)疚,此時見吳二爺拿話為難寧姑娘就紛紛幫寧婉說話,“寧姑娘沒拉我們?nèi)サ戮圬S,反還說我們賣到這里沒什么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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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二爺才知道自己焦躁了,臉色微沉,卻又立即綻開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原來我還以為德聚豐收貨的價漲了呢,卻不想寧家依舊不漲啊。”又十分誠懇地勸寧婉,“做生意呢,掙些小錢也差不多了,多讓些利給大家并不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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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本就笑著,眼下笑意亦更盛,而且比吳二爺還要誠懇,“我們家做生意最注重的就是信譽,收山貨的價早已經(jīng)達到了最高,再多就要賠錢了,這話并不是騙人的,因此無論如何也漲不了價。現(xiàn)在吳二爺能給大家更多的實惠,我們家就是生意受點損也沒什么,只要大家得了實惠就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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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如此的冠冕堂皇,不論是吳二爺還是送貨的人都沒法子再說什么,許多送貨的人都十分感動,大家對寧姑娘一向十分有好感,現(xiàn)在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至于吳二爺,雖然百般不信,但是寧婉的神態(tài)卻沒有一絲的偽裝,而且寧家果然也是如此,就是不漲價與他爭,哪怕一天也沒幾份生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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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可與他的設想一點也不同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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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接下來他要怎么辦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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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在送山菜的眾人面前誠懇地向吳二爺表明了自家的態(tài)度后就快步向家里走去,她早見胡村長和干娘躲到了人群最后,自己如果留得久了免不了終要見面的,這時候還是不見的為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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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自家鋪子門前,卻見胡敦儒從里面匆匆地出來,只向她略點了點頭就向鎮(zhèn)子北頭走了。寧婉就問守在鋪子里的娘,“三哥過來什么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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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家里收不上多少山菜,所有人都閑著,寧清便和娘在一處坐在鋪子里。她一向喜歡搶話慣了的,誰也難搶得過她,就答道:“來問他爹娘是不是過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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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就猜道:“小胡先生的親事就在眼前了,想是有什么事才急成這樣,只是干親家里并沒有人來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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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心里倒有些猜測,果然一會兒就應驗了,胡敦儒帶著爹娘兄長們過來,也不管于氏娘幾個在場還在說著,“我早說了,我們家的山貨都要賣寧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吳二爺這樣做生意實屬品行不端,我們家再不能與他來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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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娘豈能不尷尬,強笑著向于氏說:“我們家的山貨自然要賣到你們鋪子里的,只是路上走得累了,就在路邊歇上一會兒,敦儒就以為我們想去吳家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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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依舊不揭破,笑嘻嘻地接下干娘身上的筐子,讓伙計算錢,自己又遞了帕子又端茶水,“干娘,你和我干爹怎么樣,我們家里人哪個不知道?你趕緊和我干爹他們一起到屋里歇一會兒。”又讓娘陪著,寧清看店,自己去買了肉做飯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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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寧婉果真不怪胡家人的,就是自己采了山華賣,也要賣到價高處,這是人之常情。而且真精細地算計起來,如果干娘他們到吳家賣貨,自己也不必招待他們,寧家也許還要省些錢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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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寧婉還是十分地領胡敦儒的情,他這個人固然有種種自己看不慣的地方,但卻是真正的好人,如果自己是男子,一定與他結成肝膽相照的朋友。當然,自己做的他的干妹妹,其實也不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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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村長和胡大娘來送山貨其實也是為了換錢將胡敦儒的親事辦得更加體面,畢竟古家是鎮(zhèn)上有名的富戶,為了女兒出嫁準備了許多嫁妝,又在離許家學堂不遠的地方為他們置辦了一處兩進的宅子,方便胡敦儒在鎮(zhèn)上讀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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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胡敦儒卻不把這一切都當成一回事兒,他還堅持著自己的大義,諸如“聘娶不以資財為重”、“君子安貧,達人樂道”之類。聽著胡干娘和娘在一處說著備多少聘禮之類的話只道:“我們家量力而行就是,不必勉強。”又說:“古時候聘禮只有兩張鹿皮,我們家備的已經(jīng)多了!”倒將胡干娘和于氏的話都噎了回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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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在心里一笑,她這個三哥,就是與常人不同。瞧著無人注意,就悄悄將胡敦儒招到一間空屋里,板著臉向他說:“我聽人說過,圣人聽說父親偷了牛,兒子出首告了官就說了‘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之言。你以后在旁人面前總要為家人親戚留些顏面的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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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竟知道圣人之言?”胡敦儒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瞧著寧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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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就不能知道?”胡敦儒對她不錯,她也要認真對他,因此寧婉第一次打算好好與胡敦儒講一講道理,“三哥是不是覺得女子就應該沒有才學,連字都不識才對?我告訴三哥吧,其實自古以來賢良懂理的女子多著呢,我知道圣人之言又算得了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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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的話也未必每一句都是對的,”胡敦儒反又問:“那你可聽過‘親有過,諫使更’?又或者‘大道直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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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說你不對,只是想說為什么不用更圓滑些的辦法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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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才更要直言相勸,讓大家的所言所行更合道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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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勸不服他,只得又說:“就算你一定要對我們嚴格,但對外面的人和事還是要通融些,就比如楊家的事,他們既然已經(jīng)改多了,你又何必一定與楊益絕交呢。”胡敦儒將來做官很不順利,只從他平日的行事就能看出一二,現(xiàn)在若改一改,將來他的仕途也許會好一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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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不提還好,如今一提了楊益,胡敦儒就生了氣,“我原不知道,楊益在家里竟然不敬嫡母,反倒叫姨娘做母親,這樣糊涂的人哪里能做朋友?楊家所謂的改了,也沒見楊家真正走上正路,他的那個姨娘還是時常在外面不守妾道,你怎么還要幫他說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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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胡敦儒并不知道楊益家里的事,正是為了楊益的親事不免多跑了幾次楊家,由此知道了小楊太太的事,因此他教導了楊益一番后就與他絕交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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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被胡敦儒聲色俱厲地斥責一回之后,楊家已經(jīng)變了一些,小楊太太再不敢如過去一般大張旗鼓地出門招搖,鎮(zhèn)上再有婦人間的應酬都是楊太太出面。在寧婉看來,這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展,畢竟小楊太太生了楊益,楊益與她更親,總是血脈親情,也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與胡敦儒美好的理想總不可能一樣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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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胡敦儒就是不肯接受,“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楊益要是連自已家里的事都不能管好,就不必進學了,我更是恥于與這樣的人往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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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溫和地說:“我不是幫楊益說話,只是我想你們畢竟是同窗,關系太僵了并不好。雖然心里不喜歡他,但是表面上還要過得去才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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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早不屑地搖了搖頭,“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我不想與誰虛與委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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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剛剛易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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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寧折而不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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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突然明白了自己只是徒勞,胡敦儒是不會改的。不過盡管他仕途不順,但回了馬驛鎮(zhèn)上卻也做出了一番功業(yè)。人本來也是不同的,又都有各自的好處,各自的不足,想通了也就不再糾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