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三家村里三姓人家,寧家子嗣一直是最少的,到了寧梁父親那一輩,才分成了三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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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只有寧梁一個兒子,一直守著老屋住著,三房雖然有兩個兒子,但現(xiàn)在只有一個孫子,因此也沒分家,依舊都住在老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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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二房兒子多,老屋早住不下,因此幾個小兒子都分家另過了,長子寧大伯分到了老屋,也負責供養(yǎng)父母,因此他剛剛才將二老爺子的事情一力擔了下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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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寧婉卻不允許二房將那些事情含混過去,一定要問明白。但是她其實已經(jīng)很給二房面子了,畢竟都是姓寧的,真揭開了,整個寧家在三家村里都沒法子抬頭做人,因此她并沒有當著眾人的面來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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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二老爺子終于認了錯,寧婉在心里冷笑一聲,如果自己不將事情捅破,二爺爺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家破人亡也不開口,一直到他臨死之前良心過不去才說的吧!那時候就是說了,又有什么用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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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樣又已經(jīng)比三房好得多了,畢竟三房恐怕連承認也不肯,甚至他們中午過來找二爺爺,大約想的就是如何將事情抵賴過去。當年寧婉聽到了二爺爺臨終之語,也曾派人去問過三老太爺,可是他一口否定了,讓寧婉也毫無辦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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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后來也沒有好結(jié)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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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二老爺子抽泣了幾聲,抬手抹了抹淚,看看站在下面的大房四口人,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實在是沒臉說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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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見狀卻勸道:“爹,你就說了吧,免得一直壓在心里難受。”他年紀比寧梁大,因此有些事情倒影影綽綽地知道一些,壓在心里這么多年,便養(yǎng)成不愛說話的性子,現(xiàn)在卻別旁人都明白爹的心思。</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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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說我就只能帶到棺材里了,”二爺爺深深地嘆了一聲氣,終于向?qū)幜旱溃骸爱斈昴闾珷敔斪叩臅r候,我和你三叔也就像你爹走時你那個年紀,我們都是你爹養(yǎng)大的,又給我們蓋了房娶了媳婦,每家又給了三石糧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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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石糧食大約有一千斤,不過在三家村,糧食一般都指沒有加工過的,也就是帶著皮的,因此真正磨好了會少很多,但這個數(shù)目正是三家村三畝地一年的產(chǎn)出,也是村里人公認一個人一年的花銷,包括吃住零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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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爹走的時候,讓我和你三叔每人養(yǎng)你一年,意思就是讓我們還了他當年的恩。他這個人一輩子要強,這些話平日里再不說的,因此你和你姐都不知道,但我和你三叔心里明白,自然全答應(yīng)。”</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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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后來,”二爺爺又哽咽起來,“我們兩房子女多,地卻不如大房多,因此自二郎到了十六歲上娶了媳婦,日子便越過越好了。這時他要還我們兩家各三石糧食,我們就動了歪心收下了,再然后也不知怎么,就覺得自己果真對二郎恩情如山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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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一步步地欺負爹和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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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這才將事情都合上了,爺爺那樣要強的人,雖然后來病倒了,但怎么會不將唯一的兒子安頓好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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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家村,兄弟子侄之間守望相助本就是應(yīng)該的,爺爺幫兩個弟弟的時候也未必想到回報,但是到了他離世的時候,請兩個弟弟再幫兒子一把卻是再正當不過了。那時他一定以為自己養(yǎng)大的兩個弟弟會替自己照顧好兒子才放心地走了,沒想到人心卻是最不可靠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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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子說完了,便看著寧婉,顫聲問:“大、大哥還說什么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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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二老爺子之所以能說出實話,愧疚并不是主要的,而是他擔心死后再遇到爺爺。寧婉看著他昏暗的老眼,頰邊幾行淚,卻怎么也生不出同情之心。如果自家只是損失點糧食銀錢,寧婉也許不會如此心狠,但是在夢中,她遇到的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因此她依舊不能原諒二爺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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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沒有見過爺爺,她的問話也不是爺爺告訴她的,但相善惡到頭終有報并不錯,否則自己怎么會做了那樣一個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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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迎著二老爺子的目光看了過去,“人在做,天在看!”她亦不說這話是爺爺說的,還是自己說的,轉(zhuǎn)身就走了,以后她再不想與寧家這兩房人有什么瓜葛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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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子聽了這話,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聲哭了起來,“我對不起大哥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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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大郎趕緊上前,“爹,父債子償,你不必擔心,我一定把欠二郎家的都還上。大爺爺也不會再埋怨你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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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也不忍,且他一向與二叔更親近,因此也過去勸道:“二叔,你畢竟養(yǎng)了我一年,待我也好,就是娶于氏的時候也是你幫我們說的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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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也想起了當年的事,她與家人討飯討到寧梁門前,寧梁給了他們幾個高粱米面的窩窩不算,還讓他們進門喝水。后來爹娘看出寧梁是個好人,便生了想把她留在三家村的意思,打聽了寧梁還沒娶親,就提出幾斗米把自己賣給寧梁做媳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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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寧梁看過她就愿意了,可是三叔卻不點頭,僵持了一天,還是二叔幫著說和她才留在了三家村,以后的日子雖然也苦,但畢竟沒有再挨過餓,所以于氏還是很念這個情,眼下果真便將怨恨都忘記了,只想起了二叔的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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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是侄媳婦倒不好上前,因此便與大伯娘站在一處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們畢竟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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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清左右看看,總歸是小輩插不嘴,轉(zhuǎn)身隨著寧婉回了家,氣憤不已,“原來二爺爺三爺爺這樣忘恩負義,虧他們還能在我們面前裝出長輩的樣子,我們家里那些吃食也都喂到了狗肚子里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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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過年送的餃子、雞肉、甚至去年的月餅、粽子一樣樣地全想了起來,嘮叨了半晌,又跺腳道:“不行,這事我要在村子里說出去,讓大家都知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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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一把拉住了寧清,若論對二房三房的恨,她絕對比寧清還強烈,但是她在那個夢中懂得了許多,早非十幾歲的女孩子了,“這些事情不能向外面說,如果說了,郭余兩家更會瞧不起我們寧家了,村里有什么事,我們寧家就會更吃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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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猜想到,先前寧家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在郭余兩家老爺子面前總處于下風,大概就是因為他們的事情郭余兩家的老人也隱隱知道一些,畢竟他們都是同一輩的人,同在一個小小的村子里,再瞞不過去。因此郭家和余家的老爺子們瞧不起他們,才會打壓寧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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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把真相說出去,除了讓郭余兩家更看不起寧家以后,還能有什么?就是他們會不會大房有些同情,也很難說,何況就是同情了又能怎么樣?自家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靠自家人努力才能過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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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樣,這種事情大房完全沒有必要主動去說,那兩姓人有猜到的,也不可能十分確定,維持著三家村的平衡最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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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清聽了不以為然,“我們家已經(jīng)吃了這么多年的虧了,還能虧到哪里?我不說出去心里不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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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便一笑道:“我也是為你好,畢竟寧家的名聲壞了,對你的名聲也不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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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寧清最在意的就是與劉貨郎的親事了,因此一聽到關(guān)乎自己的名聲,也醒悟過來,便再不要出去了,轉(zhuǎn)身回來坐到炕上,拿著下午于氏粘好的鞋面在油燈下繡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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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于氏了過一陣子才回來,見了寧清和寧婉才想起來囑咐,“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們聽的,可是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要到外面說,免得人家笑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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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清瞧了一眼寧婉,“我們自然不能出去亂說,對我們家名聲也不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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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對了,你二爺爺三爺爺再不對,也是長輩,我們不能說長輩的壞話,叫村里人戳脊梁骨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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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寧婉本也不打算將事情公之于眾,只是她卻關(guān)心,“三房欠我們的糧食怎么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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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也不知道,轉(zhuǎn)過去看丈夫,寧梁心里更是亂糟糟的,現(xiàn)在為難地道:“我也不知道,總不能上門去要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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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似乎又為自己找了個借口一般地,“我畢竟在三房吃住了一年,還他們?nèi)Z食也應(yīng)該。至于當年你們爺爺給了三房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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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便也贊同道:“算了,畢竟是長輩,我們家也不缺那三石糧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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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寧婉,就算不要回來三石糧食,也要去三房將話說明白。但顯然,寧梁和于氏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他們性子軟弱,最多敢跟著寧婉去二房問一問,一提到三房,異口同聲地找借口退了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