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數(shù)
大家?guī)撞降搅酥煊浹驕M(jìn)了鋪?zhàn)永锩娴奈輧?nèi),除了羊湯又要了羊肉羊肝羊臉羊蹄等等,再讓付掌柜拿了兩壇酒,蒸了幾屜羊肉燒麥,團(tuán)團(tuán)圍坐,慶賀兩家買賣成功。寧婉不好與大家同席,便在鋪?zhàn)油饷娴男偵蠐炝藗€位置坐了,要了一屜燒麥和一碗羊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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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吃著,突然聽人招呼她,“是寧姑娘嗎?”便抬眼一看,正是王木匠家的小柳,正向自己張開大嘴笑著,自那年到寧家打家具,已經(jīng)有一年時間沒見了,便笑著站了起來,“小柳哥一向可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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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好!”小柳與謹(jǐn)小慎微的王木匠性子一點(diǎn)也不像,十分自來熟,便在對面坐下了說:“我剛?cè)ユ?zhèn)子那邊幫我爹送一件家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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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也與他不見外,就問:“你怎么還在干跑腿的活?”當(dāng)年還是在三家村時,小柳就因?yàn)榛钭龅貌缓贸0ね跄窘车牧R,又聽他的哥哥小楊跟著王木匠兩年就出師了,小柳學(xué)了三年也不成,如今又過了一年,他竟然還是打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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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也不好意思,“祖師爺不賞這碗飯,我也沒有辦法呀!”每行每業(yè)都有祖師爺,木匠的祖師爺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魯班。如果做入不了行,就說是祖師爺不賞飯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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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果然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寧婉就不再揭他的短,指著羊湯說:“我給你要一碗羊湯,喝了暖暖身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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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就笑著向付掌柜說:“再來碗羊湯,賬我一會兒一起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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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湯端來了,寧婉就笑向付掌柜指了指屋子里面,“都記在一處。”付掌柜明白,點(diǎn)了點(diǎn)頭,怎么也不肯收小柳的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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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是個機(jī)靈的人,馬上就醒悟過來,“你爹在里面?”寧婉一個姑娘家,怎么能一人來鎮(zhèn)上,又怎么能一個人在這里喝羊湯,自然是跟著她爹過來的。就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想竟讓你請了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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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就想起還在自己家時,小柳以為要自己要上吊急忙跑來,當(dāng)時他為了安慰自己還一再說可以娶了自己呢,因此也笑了“一碗羊湯算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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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大約也想起了那件糗事,便趕緊低頭喝羊湯,一氣喝了半碗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貨郎劉家五兒子娶的媳婦果真是你的親姐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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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寧婉有些奇怪地回答,小柳是鎮(zhèn)里的人,又去過自家打家具,應(yīng)該早知道寧清是自已的二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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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有些不信,”小柳放下湯碗說:“你們姐妹真不大相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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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寧家三姐妹從外表看還是滿像的,但小柳如是說寧婉卻有些知覺,他說的可能是為人不像。夢中她到馬驛鎮(zhèn)時曾聽過寧清的名聲不大好,為了家產(chǎn)她與婆婆妯娌都吵過架,自己招贅不順聽說也與她有關(guān),誰都害怕自己也會成為攪得家宅不寧的潑婦。</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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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寧婉不知道,小柳自三家村回來便要到寧家提親,卻被爹娘一口拒了,果然為的就是不想家里多一個劉五郎媳婦那樣的人。小柳也曾鬧過,但是一家人全都反對他又有什么辦法,就是媒婆也沒有人替他去請,眼下再問其實(shí)也是不甘心,只怕寧婉覺出什么心里不自在就又問:“你和你爹到馬驛鎮(zhèn)來做什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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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買了林家的鋪?zhàn)樱瑴?zhǔn)備明年過來做生意。這一半天還要到你家買家具呢。”寧婉笑著又說:“以后你家買山貨可以過來呀,我給你最低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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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忙不迭地點(diǎn)頭,“等你家的鋪?zhàn)娱_了,我?guī)夷镞^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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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不想又過來一個人,向?qū)幫竦溃骸巴衩茫阍趺醋约涸谶@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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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一見是胡敦儒,他依舊穿著青布長衫,系著青頭巾,身上斜背著一個大包袱,手里還提著一個布包,看樣子里面是一大疊書,一張臉比平時板得還要嚴(yán)肅,語氣也有些不善,便有些奇怪他不高興什么,只得答道:“我爹和我來買鋪?zhàn)樱F(xiàn)正在里面吃酒,我在這里等他,又遇到了小柳哥,正在一處說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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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就說:“鎮(zhèn)上不比村里,壞人多著呢,你要小心一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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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突然醒悟過來,原來胡敦儒不認(rèn)識小柳,擔(dān)心自己被騙了,就笑著說:“三哥,小柳哥是王木匠家的,他去過我們家打家具,不是壞人。”又向小柳介紹道:“他是許先生的學(xué)生,也是我干娘的兒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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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小柳一撇嘴,眼睛從胡敦儒身上掃過,“他不認(rèn)得我,我卻認(rèn)得他,言而無信之輩。”又向?qū)幫裾J(rèn)真地說:“你記著,仗義每多屠狗輩,最是負(fù)心讀書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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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寧婉也曾聽過,并非沒有道理,但胡敦儒卻果真不是那樣的人,便趕緊攔住小柳,“你別亂說,我三哥是最至誠至信的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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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哪里相信,當(dāng)年胡寧兩家為什么認(rèn)了干親他再清楚不過,因此又冷笑兩聲向?qū)幫裾f:“等你搬到馬驛鎮(zhèn),再來戲班時我?guī)闳タ磻颍幸粋€叫‘鍘美案’的十分精彩,說的就是負(fù)心的讀書人為了當(dāng)駙馬要?dú)⑵迌海 闭f著瞧了一眼胡敦儒,拿手在脖子后面比了一下,“就這樣,咔嚓一聲,被包大人把腦袋砍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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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只得趕他走,“你再不家去,你爹和你娘恐怕要急了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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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便將剩下的半碗羊湯一仰頭喝了,“我先回家了。”走出了幾步又回頭說:“下次一定讓我請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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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點(diǎn)頭,“好,下次讓你請。”見小柳走了方向胡敦儒說:“你別生氣,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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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平生第一次被人這樣說,焉能不氣?但是他卻也明白小柳當(dāng)初在三家村做木工活兒時應(yīng)該是聽到了些什么,且自家的事情辦得果然不地道,因此半句也反駁不出來,只是將臉沉得更黑了,“他罵我也是應(yīng)該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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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只得勸他,“其實(shí)他并不知道實(shí)情,應(yīng)該是聽了一句半句的,有些誤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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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的錯。”胡敦儒的表情很是沉重,顯見十分難過,卻向?qū)幫裾f:“我是想告訴你,你已經(jīng)大了,不能與男子同桌而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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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村日常中,不是一家人,男女也是不好一桌吃飯的。自己之所以會在這里就是因?yàn)榈埑燥埖亩际悄凶樱运疟艹鰜怼?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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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胡敦儒的提醒讓寧婉啼笑皆非。她雖然與小柳坐在一張桌上,但是這桌子并非尋常家里用的桌子,而是一張長條的大案,兩邊擺了許多的凳子,來喝羊湯的人不分男女兩幼就都在這大案子兩旁坐著,根本不是平日的同席!就在小柳來前,也有旁在大案的另一邊喝羊湯,而且小柳來后坐的地方離她并不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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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看出了寧婉眼中的不贊同,趕緊就又說:“鎮(zhèn)上的人多不讀書不知禮,我們不要與他們一樣,無論何種情況都謹(jǐn)慎守禮。書中曾云‘慎其家居之所為。’也就是說在獨(dú)處無人注意時,自己的行為也要謹(jǐn)慎不茍,更何況此時乃在街頭眾目之下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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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胡敦儒知道他們在街頭眾目之下了啊!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就說自己,他想過自己是什么感覺嗎?若是尋常的小姑娘,早被他訓(xùn)得哭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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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若是別人,寧婉早幾句話駁了回去,但眼下畢竟是自己敬重的胡敦儒,寧婉就解釋道:“這里只有兩張案子,如果我不在這里坐著,就沒有地方坐了?”另一張案子上也有兩三個男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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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反問:“坐著重要還是守禮重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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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雖然比不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但是其實(shí)也是一個道理。寧婉是守禮的,但是她從不覺得餓死事小。說這話的人一定沒有真正到了快餓死的地步,否則他決不會這樣說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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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當(dāng)?shù)牟]有錢看,父女二人生活窮困到了極點(diǎn)時,她并沒有選擇餓死,而是想出了別的法子。眼下她一大早從三家村出來,走山路,在鎮(zhèn)子里看房子,又與林家講價錢,早累得不成了,如果不在這里坐,又到哪里站著好呢?她可不能為了固守那些虛禮而為難自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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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肯定不是正路,但也不是邪路,人在任何時候?qū)Φ闷鹱约旱牧夹木托辛恕?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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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寧婉心里又升起了一種慶幸!</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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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幸虧自己沒有與胡敦儒定親,他實(shí)在是太迂腐刻板了!而且他還有一個習(xí)慣,那就是對自己,對自家人比旁人要嚴(yán)格。自己正是因?yàn)榕c他家成了干親,他才會來管,那么將來他的妻子會被怎么嚴(yán)格要求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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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寧婉在胡敦儒嚴(yán)肅認(rèn)真的目光之下,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聲,隨口應(yīng)付道:“好,我以后注意些。”卻依舊還在原處坐著,動也沒有動一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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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還要再說,一起吃飯的幾個人從羊湯鋪?zhàn)永锩孀吡顺鰜恚娏嗽S老先生、里長、寧梁等人便趕緊上前去行禮,寧婉也站了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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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先生見到心愛的學(xué)生,就笑問:“不是放假讓你們回家嗎?你怎么在這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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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恭敬地行禮說:“學(xué)生收拾了書和行李正要回家,路上遇到了我娘的干女兒,就停下來說話。”又指了指寧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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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也笑著說:“這是我家的幺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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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先生其實(shí)并不記得寧婉,因此只隨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笑問:“你們兩村化干戈為玉帛,你們兩家又結(jié)了干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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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就點(diǎn)頭,“正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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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先生哪里能知道兩家結(jié)為干親還是緣于他為學(xué)生說親的事,只當(dāng)他們?yōu)榱私忾_仇怨呢,因此點(diǎn)頭贊道:“大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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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倒還不怎么樣,偏胡敦儒剛被小柳損了幾句,心里有病,此時聽了這聲贊將臉都漲得通紅,偏他又沒法與先生說明——當(dāng)初他就想不管不顧地將古家的親退了,以免留下一生洗不掉的污點(diǎn),但那時要顧及的便很多,到了眼下早已經(jīng)更不能再說了,只能忍在心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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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見許老先生心情正好,就笑嘻嘻地上前說:“老先生,我們家過了年要開鋪?zhàn)樱懿荒苷埨舷壬o我們寫一個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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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先生剛吃了酒,又見自己調(diào)節(jié)好的兩個百年世仇的村子中已經(jīng)有結(jié)干親的,且他對家里有了損失卻還一聲不吭的寧梁頗有幾分好感,便撫須答應(yīng)了,“好!等過了十五你們來我家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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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梁和寧婉便更加喜悅,許老先生不但答應(yīng)給他們寫匾,就是連起名字也應(yīng)下了,這可是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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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家與林家早約定了交房子的時間,因此大家又說了幾句道別的話,便各自散了。寧梁帶著女兒,又有胡敦儒三人同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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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敦儒帶的東西早被寧梁接過來放在驢背上,然后讓女兒也坐了上去,便牽著驢與胡敦儒走在前面,兩人一路說話。到了路口分別前,胡敦儒就又囑咐寧婉,“婉妹,剛剛我說的話都是正經(jīng)禮數(shù),你以后還是小心些的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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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坐在后面的驢背上,一直盤算著怎么將鋪?zhàn)又匦率帐耙环趺床拍芨玫亻_始自家的生意,現(xiàn)在被胡敦儒如此一說,忍不住笑了,原來他還沒有忘記呢,這個人未免有些太迂腐了吧!因此向他擺擺手道:“替我給干娘帶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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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過山路,寧婉早將胡敦儒的話忘了,她想的是寧家鋪?zhàn)咏K于實(shí)實(shí)在在的出現(xiàn)了,不再是過去寧家心里的鋪?zhàn)樱欢ㄒ獙⑦@鋪?zhàn)右徊讲降亻_得更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