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晏傾君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雙腿有些酸澀,御書房內(nèi)的燈燭閃閃爍爍。她低著頭,正好看到紅燭清晰的倒影,清晰到一滴滴似淚般滑落的蠟水都能數(shù)出顆數(shù)來。
晏璽側(cè)身站在窗口處,蹙著眉頭,花白的胡須未讓他顯老,反倒多出一種帝王專有的威嚴,更襯得御書房內(nèi)寂靜無聲。窗外夜風(fēng)瑟瑟,花葉簌簌。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凝視著晏傾君,眼睛里映出的忽明忽暗的燭光使得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
晏傾君垂著眼,素白的臉上未施粉黛,額上的朱砂未褪,與她左眼殷紅的淚痣兩相呼應(yīng)。晏璽突然咳嗽著笑了一聲,道:“君兒,你長得……越來越像夢煙了。”
晏傾君沉吟半晌,答道:“兒臣是母親的女兒,自然與她長得像。”
“性子卻與她不像。”晏璽撇開眼,背著手轉(zhuǎn)身走到書桌邊坐下,又咳嗽了幾聲,才微微笑道,“你沒什么想問朕的么?”
晏傾君注視著地上晏璽的影子,高直的王冠被燭光拉長,原本削瘦的身形甚至顯得有些佝僂。
“父皇,您是否給太子哥哥與晏鈺哥哥設(shè)了一場比試?”晏傾君始終未抬眼,聲音平靜。
晏雖說是太子,卻是七位皇子中最小的,晏鈺身為長子,平日最愛與他一爭高低。
“何以見得?”晏璽眼神一亮,極有興致地問道。
“父皇若想讓兒臣去貢月國,直接下令便是,拐了那么多個彎,是因為您放手不管。初時與貢月國主定下的皇后人選是傾云,因為某個原因,您臨時給了他們這場比試,晏鈺哥哥選傾云,太子哥哥選的卻是我。”晏傾君微微一笑,“傾云容貌出眾,民間聲望不差,背后又有耿家的勢力支持,她嫁去貢月,貢月國主自是滿意。因此晏鈺選傾云,可太子哥哥卻選的我。可惜兒臣并非貢月國主的意屬人,因此太子哥哥便施計在我身上弄些與‘月神’有關(guān)的東西……因為貢月國迷信月神。最后,太子哥哥贏了。”
“你說這是比試,那戰(zhàn)利品是什么?”晏璽興致更濃,緩聲問道。
晏傾君低笑,“白子洲。二十多年前白子洲獨立為國,物資富饒,被我東昭納入囊中后空廢了這么些年,如今重修,說粗俗了,就是一塊肥肉。父皇起初讓奕家來負責(zé),可奕家畢竟是外姓,父皇不放心,因此想要轉(zhuǎn)手給晏鈺哥哥。既然是肥肉,太子哥哥怎會讓晏鈺哥哥輕易吃了去?于是與晏鈺哥哥有了這場比試,要證明他比晏鈺哥哥更有能耐來管制白子洲!”
晏璽笑著頷首,算是默認晏傾君的說法,隨即又道:“那你再說說,兒憑什么認為你比傾云更適合去貢月國?又憑什么說服朕讓你——一個失寵多年的公主去貢月國?”
晏傾君的長睫抖了抖,所謂的“和親”,表面來看增進兩國關(guān)系,另一方面也是互相牽制。嫁過去的公主,對貢月來說是“人質(zhì)”,對東昭來說,既然選擇一個真正的公主,便有可能是“細作”,有任務(wù)在身。可她一個沒有母系家族為牽絆,失寵多年而未必感恩于晏璽的公主,他怎么會放心讓她去完成任務(wù)?
“不知道。”晏傾君如實回答,她手中的信息有限,著實想不到自己嫁去貢月的理由。
“哈哈……”晏璽突然扶著雕花木桌大笑了起來,夾雜著幾聲咳嗽,轉(zhuǎn)首,注視著晏傾君的眸子蒙了霧氣般,“君兒,幾年未與你說說話,果然是長大了,這心思,比起夢煙,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晏傾君平視著地上晏璽的影子,不多語。晏璽站起身,踱著步子緩緩到了她身邊,布滿皺紋的手撫上晏傾君左眼的淚痣,幽幽道:“若是幼時就有如此心思,有些事情,是不是會看得更清楚點?”
晏傾君心中咯噔一下,她穩(wěn)了穩(wěn)呼吸,問道:“不知父皇何意?”
“四年前,夢煙不足三十歲,君兒……”晏璽的聲音帶著古怪的笑意,滲著幾許寒冷,“你真的相信,她會那么容易病死?”
晏傾君覺得頭皮一麻,一口氣突然堵在胸口。她咬住下唇,甩了甩腦袋,抬眼盯著晏璽,目光灼灼,低聲問道:“還請父皇多加指點!”
晏璽剛好背著光,面上的一片陰影顯得臉色尤為陰沉,可偏偏他笑著,便襯得那笑容很是詭異,但他也只是笑著,不再多說。
晏傾君驀地從地上站起來,大步向外走。門被打開時,一陣冷風(fēng)吹入,刮起她的長發(fā)和衣袂。她在門口處停住腳步,突然一聲冷笑,“父皇,今后兒臣無法常侍左右,父皇一定要保重身體。”
晏璽看向她纖細單薄的背影,略有疑惑地皺起眉頭。
晏傾君接著道:“您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
***
七日后,繡著“昭”字的明黃色旌旗迎風(fēng)飄揚,獵獵作響。晏傾君鳳冠霞帔,妝容華重,拜過皇家祠堂后跪在昭陽殿,與晏璽及皇后辭別。
東昭國的婚俗,有“哭嫁”一說,可晏傾君從頭到尾面帶微笑,連眼都未眨一下。直到踏著紅毯,一步步走到朝陽門時,笑容才僵了僵,隨后卻愈發(fā)燦爛,因為那里站了一個人。
奕子軒素白的袍子上繡著蘭花暗紋,溫煦的三月陽光下仿佛散著吐蕊時的芬芳。東直門的空地,往日有公主出嫁,都是外戚送嫁所待的地方。今日,那里其實站了許多人,年老的,年幼的,笑容滿滿目光殷切地看著她,有些甚至還拿帕子抹著眼淚。
晏傾君笑看著,真好看,這副假惺惺的模樣真好看。
那些人,除了奕子軒,她一個都不認識。挽月夫人本就是孤女,哪里來的這些親戚?不過是為了好看,充充場面罷了。
“公主……”察覺到晏傾君想要轉(zhuǎn)方向,一直在身后的茹鴛連忙偷偷拉住了她的長袖,壓低聲音喚了一句。
許是皇宮里喜樂聲太過磅礴,那聲叫喚并未傳到晏傾君耳里。她儀態(tài)端莊地、一步步地走到奕子軒身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三尺,卻是海角天涯。
奕子軒的眼微微瞇起,看向晏傾君,卻不像在看她,而是看著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滑過。
那女子嬌俏欺人,那女子巧笑嫣然,那女子梨花帶雨,那女子面含桃紅……如今,那女子笑容肆意,眸光冰冷,站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三月的陽光本是柔和的,可陰雨連綿的天氣持續(xù)了大半個月,今日突破云層灑在暗紅色宮墻上便讓人覺得猛烈,再襯上晏傾君火紅的嫁衣,竟有些刺眼了。
晏傾君定定地注視著奕子軒,陽光的折射下,鳳冠上的珠簾發(fā)出七彩的光,掩住了眸子里的神色。她的雙手抬起,正打算說話,奕子軒旁邊突然鉆出一人,對她笑得嬌媚,“差點耽擱時辰了,我來給妹妹送行。妹妹此番遠嫁貢月國,尊為皇后,好好保重!”
晏傾君一眼掃過晏傾云緊緊扣住奕子軒的手,輕笑道:“姐姐來得正好,有件東西,妹妹應(yīng)該還給姐姐才是。”
奕子軒面色微變,晏傾云雙眼一亮,五彩琉璃珠?那本來就該是她的!當(dāng)然得還給她!
晏傾君一手伸進長袖中,摸索了許久,才在晏傾云熱切的目光中取出一物。
晏傾云面上的期盼轉(zhuǎn)眼變成失望,甚至還溢出幾抹陰冷。因為她拿出來的,不是五彩琉璃珠,而是一張紙箋。她一眼便認出那紙箋,是自己暗中傳給奕子軒的,現(xiàn)在,居然在晏傾君手里!
“吶,姐姐的字,越發(fā)好看了呢。”晏傾君笑著將紙箋遞給晏傾云,漫不經(jīng)心道,“上次子軒到我這里,落下這個,姐姐的東西,應(yīng)該物歸原主才是。”
晏傾云聞言,氣得面色發(fā)白,瞪著晏傾君,伸手打算接過紙箋。
“啊,不對……”晏傾君像突然想起什么,巧妙地一個轉(zhuǎn)手,縮回就快到晏傾云手里的紙箋,“既然是姐姐給子軒的,應(yīng)該還給子軒才是!”
說話間,拿著紙箋的手遞到了奕子軒眼前。
纖細的手指上,大紅的蔻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素白的紙箋在微風(fēng)下輕輕顫動,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往情卻在指尖緩緩流逝。
那一年,是誰一身白衣徐徐,在鏡湖邊柳樹底,對她盈盈淺笑;那一月,是誰日夜相守不離左右送湯喂藥,笨拙地唱著曲調(diào)怪異的歌曲哄她入睡;那一日,是誰手指西方,對她柔聲蜜語,“阿傾,你看云之彼端,你為落日我為彩霞。奕子軒定不負卿。”
奕子軒輕笑著,接過紙箋,指腹滑過冰涼的蔻丹。
“對了,傾君在此恭祝姐姐與奕公子百年好合!姐姐,傾君相信,奕公子——”晏傾君笑起來,與晏傾云說的話,眼神卻是落在奕子軒身上,“定不負卿!”
四字落音,晏傾君反手轉(zhuǎn)身,艷紅的喜服在空中滑出優(yōu)美的弧度。她微微仰首,目不斜視,大步走出宮門,走出過往,走向另一個,完全出乎她預(yù)料的世界。
***
紅妝蔓延數(shù)十里,一派華麗繁榮。
東昭國送嫁隊伍有近五百人,貢月國迎親隊伍五百人,合計上千人,浩浩蕩蕩地一路向西。
東昭與貢月東西相望,中間隔了祁國與商洛國,從東昭去貢月,穿越兩國交界處的一條祁洛山脈便是。
天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此時的晏傾君站在華麗的金色馬車前端,接受五百名東昭軍最后的禮拜。過了這雨山坊,前面就是祁洛山脈,也就意味著出了東昭國界。送嫁隊伍到此為止,拜過傾君公主后舉旗回朝。
夕陽下,明黃色的“昭”字大旗蜿蜒著越走越遠,似乎在昭示著晏傾君與東昭國的距離。
“公主這邊請。”一邊的貢元彎身引路,晏傾君還未正式與貢月國主成禮,喚聲“公主”比較合禮數(shù)。
“謝王爺。”晏傾君收回目光,微微屈膝還之以禮。
貢元滿意地瞅著晏傾君,笑得眉毛彎起的弧度都加深許多。這女子,且不說額頭的新月,單單會一支挽月舞就能籠絡(luò)不少人心。幼時又聲名遠播,如今這模樣長得也比傾云公主耐瞧,他那皇帝侄兒定會愛不釋手!
晏傾君察覺到他的眼睛在自己額頭掃過,微微偏過腦袋。那朱砂剛點上去時,是無論如何都抹不掉的,可三日之后自動脫落,也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的。
“公主可要飲些水酒?”
他們在雨山坊稍作歇息,夜里還是要趕路的。祁國和商洛兩國正在交戰(zhàn),趁著雙方休戰(zhàn)過了祁洛山才好。
“用些茶水便好。”晏傾君微笑著回答。
貢元給下人使了個眼色,便有人恭敬地拿了茶水過來,茹鴛忙接過來給二人倒好。
茶香撲鼻,茶水甘苦,帶著清新的回甜。貢元喝了一口,瞥了一眼剛剛升起的彎月道:“二十八……咦,傾云公主,應(yīng)該是今日出嫁吧?”
晏傾君眼神閃了閃,笑應(yīng)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嫁給奕家長子奕子軒。”
茹鴛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悄悄瞪了一眼貢元,想要他停住話頭。哪知他仍是接著道:“對對對,那日可是貴國陛下親自賜婚。傾云公主賢良淑德,品貌兼優(yōu),奕大公子也是謙謙公子一表人才,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啊!”
貢元見晏傾君笑容愈甚,開口還想繼續(xù)。茹鴛在旁邊一急,忙拿著茶壺倒水道:“王爺不如說說貢月國的陛下,讓公主略有了解,過去之后也更好適應(yīng)。”
“茹鴛!”晏傾君的聲音里帶了責(zé)備,這種場合,不是她的身份可以插話的。
“公主莫要責(zé)怪,這丫頭說得對!”貢元見晏傾君有了怒氣,開口解圍。茹鴛忙賠禮,垂首往后退了幾步。
貢元也未在意,笑道:“陛下是憐香惜玉之人,公主這番品貌,陛下必定寵在心頭啊!”
晏傾君微笑著,作出羞澀的垂首姿態(tài)。貢月國的新主,若她未記錯,登基五年,今年剛滿二十五。長得什么模樣未曾聽說,倒是對“月神”的迷信,比起他那個荒淫無度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聞有一年疫病突發(fā),那國主不是撥款賑災(zāi),尋醫(yī)研究治療疫病的方子,而是在月神臺不吃不喝七個日夜求月神保佑。
所謂鬼神信仰,從來都是上位者用來統(tǒng)治百姓的手段,可是連帝王都被迷了心智,一味迷信,國之將亡!
思及此,晏傾君心頭一跳,有什么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卻未能抓住……很關(guān)鍵的東西……
“不過陛下最近勞心于東北礦產(chǎn)的開采,若是一時冷落公主,公主也莫要見怪。”他那侄子的后宮……五年時間已經(jīng)有了近千名嬪妃,還是提前與晏傾君道個醒……
晏傾君卻是只注意到他的前一句話,“陛下最近勞心于東北礦產(chǎn)的開采”。
據(jù)她所了解,貢月為五國中最小,可是礦產(chǎn)豐富,且手握煉鐵秘術(shù),曾經(jīng)依仗這兩個優(yōu)勢強極一時。
只是近兩代國主迷信神力,大肆修建“月神”廟宇,甚至妄得長生。時至今日,貢月其實不如表面那般風(fēng)光,由她來猜,怕是岌岌可危吧?
祁國商洛空有礦產(chǎn),無煉鐵之術(shù),東昭用挽月舞換來煉鐵之術(shù),卻苦無礦產(chǎn),與貢月之間又有祁國商洛相隔,揮鞭策馬地打過去“搶”也是不可能,于是,貢月就在這樣微妙的平衡中得以生存。
這平衡一旦被打破……
晏傾君心中一亮,覺得閉塞了幾日的腦子突然通透起來。原來……如此么?
貢元又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晏傾君只是客套地微笑。暮色微薄,一行人回到原地準備出發(fā),晏傾君回到馬車上便閉目沉思。
茹鴛以為自己剛剛的多嘴讓晏傾君生氣了,安靜地侯在一邊也不敢打擾。
車輪滾滾,馬匹嘶鳴。
晏傾君將最近發(fā)生的事前后想了一次,再把自己曾經(jīng)不解的地方一一列出來。
為什么晏傾云要暗送紙箋與奕子軒談條件?為什么晏璽選一個親生女兒去和親,卻又選了一個沒有旁騖牽絆與他沒有父女之情的女兒?為什么晏不計后果地與她撕破臉讓經(jīng)營了四年的“兄妹情”輕易毀于一計?
只要一個假設(shè)成立,這些“為什么”全部有了理由!
晏傾君突然睜眼,眼里攝人的光亮讓正猶豫著如何哄好她的茹鴛心頭一緊,本能般問了一句:“公主……怎么了?”
“茹鴛,收拾東西!”晏傾君面色如霜,霍然站起身沉聲吩咐。
茹鴛被晏傾君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住,看公主的面色知道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可是,收拾東西,她們要干什么?
晏傾君自顧自地在馬車里翻找起來,收拾東西,趁著還來得及,走人!
那一個可能成立的假設(shè),是必然成立的!她的出嫁,根本不是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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