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殘?zhí)鞓亲詣?chuàng)建起百多年只做買賣消息的生意,歷任樓主輩分高武功更高,又培養(yǎng)無數(shù)死士護衛(wèi),連樓里的婢女也是會些防身的武功的,也無人敢侵擾。久而久之,殘?zhí)鞓沁@超脫世俗的地位便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沒人會冒犯殘?zhí)鞓?,但殘?zhí)鞓且步^不能貿(mào)然參與任何江湖恩怨。
也因此,即便蘇恨與薛如衣私交甚篤,但蘇恨要追殺當朝王爺?shù)氖虑閰s是不能直接插手的,睿王的消息也是賣給蘇恨過了明面的,白紙黑字一筆筆記在賬簿上。
唯獨紅袖這一個死士,是朋友間互贈的禮物,一些其他更細碎的東西,薛如衣雖為蘇恨準備的齊全,但也沒有當面送給他,而是早給了紅袖那里收著,蘇恨到了紅袖的房間里才收到這些東西。
紅袖將一塊薄片比著蘇恨下顎剪出形狀,對著其中一小塊地方呵出一口熱氣,趁著薄片面上微融的狀態(tài),快速地將一綹手掌長的的黑須黏在上面,如此重復(fù),一把漂亮的長髯漸漸地顯出形狀。
蘇恨看了兩眼,覺得估計還要一段時間,便拿上自己的劍去了院子中。
殘?zhí)鞓撬朗孔〉沫h(huán)境從來不能算好,至少是好不到能一個人住一個院子的程度,甚至院子周圍都見不著第二個人,顯然是為了隱藏蘇恨蹤跡才特意準備的,院落很大,在房屋側(cè)面有十幾根青翠的竹,院落中卻是一棵一人環(huán)抱粗的桃樹,桃花幾乎將整個院落蔭蔽起來,抬頭便是滿目桃花。
無幽劍鋒利無比,只有劍柄上纏著綢布,劍身原本是什么也沒有,如今用的劍鞘很多年前殘夫人曾特意送給他師父過,不過被他師父拒絕了,方才蘇恨在紅袖那里又拿到了這金絲纏繞的漆黑劍鞘。
蘇恨想起殘夫人在他師父逝去后,便帶著師父的骨灰消失,劍鞘應(yīng)當是薛如衣拿出來給他的,如今他要追殺睿王,總不能一直只帶著露鋒無幽在外行走,他師父當年在江湖上結(jié)下的仇家可也是不少。
他不知當年師父退回劍鞘的原因,也無甚顧忌,便用了這特制的劍鞘。
黑色的殘影筆直從房門貫通至桃樹前,劍鞘嵌入兩支粗壯糾纏的桃樹枝之間,蘇恨出現(xiàn)在院中時,劍鞘留在了樹干上,桃樹上只微微晃動下兩片花瓣,飄飄蕩蕩,一前一后。
花瓣將落地時,只見晃悠悠如絲線般的黑影一閃而過,兩片花瓣當即被削成了四瓣。
才讓人恍然,那道黑影竟然是無幽劍劃過的痕跡。
四瓣桃花落地,便仿佛是一個信號,蘇恨的身影再不是肉眼能捕捉到的,所能見的不過是簌簌落下的桃花之中的那一閃而過的衣角,便是日光穿過花葉之間,落在劍上,也不見劍上有一點光芒反射,反倒仿佛是將一切映照于上的光芒吞噬進了劍中。
紅袖好容易將一把胡子粘出個形狀,又將它平整地鋪在桌上,拿出一把精細的剪刀準備將邊緣修剪細致,略一抬頭,發(fā)現(xiàn)桌上印著的光斑明滅,忙抬頭往窗戶外一看,雙瞳微微放大,追著幾乎看不見的影子不敢放松眼神,也不敢大聲呼吸。
院中練劍的蘇恨突兀地出現(xiàn)在桃樹上,似乎是凌空站著,仔細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尖是點在了最開始插入樹干之間縫隙中的劍鞘上。
桃花瓣仿若下雨一般在蘇恨身周落下,紅袖崇敬地看著他,眼睛也不眨。
紅袖此前只聽薛如衣提過幾句,說蘇恨是個武學(xué)上的奇才,是最守禮的學(xué)子,如今才第一次見到蘇恨用劍,劍招變幻無常,一瞬便仿佛擊出了數(shù)百劍。
他既不曾讀過書,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此時眼中所見的劍。
按著凡人間的話來說,他的主人必然是如同神仙下凡,在紅袖眼里,不論是蘇恨還是薛如衣本就是有著如同仙神一般高高在上的淡漠威嚴,可此時又模模糊糊地覺得蘇恨不同與那些泥塑的神像,他是帶著氣性的。
紅袖想起主人的遭遇,心中猛然一揪,暗暗下定決心,他一定要保護好主人,要幫主人殺了那個什么睿王,要讓主人不再如同浮云一般在天上飄飄蕩蕩。
然而紅袖在這里生起了計出萬死的志氣,他的主人卻只是將無幽劍負在身后,朝窗邊呆愣楞的小死士問道:“做好了?”
這一聲,蘇恨便從那天邊云際落回了俗世。
紅袖無端覺得心里憤懣起來,又一股為著他家本該是天之驕子的主人不甘的酸楚,揉著發(fā)紅的眼眶說道:“馬上就好了,主人您再等一會,我們就去進城殺睿王?!?br />
蘇恨只“嗯”了一聲,輕身落地,無幽入鞘,手肘一翻,往上擊在劍鞘上,轉(zhuǎn)過幾圈便穩(wěn)穩(wěn)地拿在了右手中。
紅袖說是很快,果然也是發(fā)了狠,將那把假胡須當成了睿王一般,剪刀極快地修修剪剪,便成了,捧著假胡子給他家主人檢查,不過蘇恨對易容可謂是一竅不通,只閉著眼睛被紅袖拿著不知什么東西在臉上涂涂抹抹。
下頜驀的一沉,蘇恨伸手一撈,捧住了滿手的胡須。
蘇恨自取從未這般遮頭掩面過,不大適應(yīng)地張開眼,看著銅鏡里與自己分明是兩個人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臉上的皮,摸上去的手感也是有些粗糙了的,竟看不出是張假的。
臉色蠟黃,兩頰還長了幾個暗灰色的斑點,兩邊眼角生出了幾條細紋,長髯垂至胸口,半張臉幾乎都被蓋住,看不分明,雖則五官還能看出是端正的,若有熟悉的人估計也能瞅出幾分他本來模樣,但整張臉卻分明已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了。
尤其是面前的長髯,光是制作便耗費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黏在臉上后亦十分有分量,蘇恨本是小心拖著它的,但放下后也不見有發(fā)絲從臉上掉下,甚至微微一拽也只是拽得唇邊生疼而沒將發(fā)絲拽下。
紅袖將他畫成了個中年人,自己也挽了兩個發(fā)髻,換上一套青白色的小廝衣裳,看上去十分機靈,絲毫看不出是個能殺人不眨眼的死士。
收拾停當,已有別院的小廝牽來蘇恨那匹白馬,和一匹給紅袖預(yù)備的棗紅馬。
小廝提前得了知會,也不與蘇恨多話,只將兩匹馬都交給了紅袖手里,便退下了。
紅袖將所有的行李都搭在自己的馬上,他再翻身上去,蘇恨領(lǐng)頭,兩人縱馬離開別院。
“你對他很不一樣?!?br />
別院里最高的小樓上,薛如衣也只能看見一前一后兩道馬蹄踏出的飛塵,聽見身后阿丑的話,笑著轉(zhuǎn)過頭看向阿丑:“你吃醋?”
阿丑看著散下頭發(fā)多了幾分嫵媚風(fēng)流氣的薛如衣,臉上有些微紅:“是……”
話音未落,阿丑已經(jīng)倒飛著從屋內(nèi)滾了出去,捂著被踹中的肚子趴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薛如衣。
薛如衣瀟灑地甩開寬大的袖子,倚在門框上:“別以為我說你是我的的童養(yǎng)夫,就真拿自己當我的丈夫看了,莫說我不過拿無悔當兄弟,便是真有了什么,也不關(guān)你的事?!?br />
說罷蹲下,托起阿丑的臉,嘆了一口氣,憐惜地用自己的袖口擦去他嘴角的血跡:“我本就因為無悔的事情心煩意亂,你又何苦故意來招我生氣?”
將阿丑扶起:“去醫(yī)館好好瞧瞧,莫留下病根?!?br />
阿丑垂眸,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緒,只聽他一句:“是?!?br />
阿丑轉(zhuǎn)身下樓時,薛如衣便又靠在欄桿上,朝他囑咐了一句:“讓鶯兒上來,你知道的,我懷里不抱著個人睡不著。”
阿丑頓了一下,卻沒有猶豫說道:“是?!?br />
薛如衣赤腳走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再回到那窗臺前,已經(jīng)看不見蘇恨的影子,搭在窗臺上的十指硬生生從窗臺上掰下兩塊碎木,手心被劃出兩道傷口,垂眸看著手上的傷口,心里卻在想著蘇恨,她與蘇恨相交甚篤,卻與那個芳兒并不怎么說話。
她曾問過蘇恨,蘇先生彌留之際并沒有非要留下要蘇恨娶芳兒的話,蘇恨看上去也是比起芳兒更喜愛他那一屋子書的樣子,為什么非要留下芳兒這個拖累。
“唯不忍而。”
薛如衣想起當時蘇恨的回答,也依舊如當時一樣笑出了聲,甚至比當時嘲弄的意味更濃,畢竟當初他只是讓自己多了個婚約,現(xiàn)在可是連朝思暮想的功名都丟了。
又想到蘇恨此次一出,斷筆書生的名聲必然又要在江湖上興起波浪,也不知那些江湖人見到蘇恨時會怎么想,又會有多少人能從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看出他不過是個書生意氣的呆子。
若真是叫人看出來了傳揚出去,也是個好笑的事情。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用是書生?!?br />
鶯兒在梯上聽見了薛如衣半帶嘆息的話,心里一凜,不敢出聲。
“你是不是也是這么想,今日我要將你送給無悔時,才那般不甘愿?”
鶯兒甚至不敢抬頭去砍薛如衣的臉色,忙上兩步直接跪到:“婢子不敢?!?br />
喉間突然一疼,鶯兒摸著自己的脖子,被生生直接擰斷,鶯兒頹然地抖了兩下,倒在地上再不動彈。
“入具梅蘭氣格,出效山川疏脫,擊水到中流。”
“連我都欽慕的品行,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