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病癥
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些緊,不由抓了抓衣襟。劉安時此時已動手切脈,他三指依次落下,臉色忽然便沉寂下來。
片刻之后,他抬頭對元清道:“可否容臣給娘娘單獨切脈?”
元清正眼巴巴等著,聽他這么一說,不由有些不快:“有什么朕不能知道的?”
劉安時年紀是他四倍,如何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捋了捋胡子,也不像別人那般笑呵呵討好他,只說:“不敢,只是陛下在,臣不知娘娘脈象激蕩、血氣涌動,是因為見了陛下,還是病灶所致。”
邵敏聽他說到自己,茫然抬頭,明白他所指為何,又轉(zhuǎn)向元清。元清“騰”的便紅了臉。
他對上邵敏的眼睛,見她眉目如畫,睫毛上還帶著淚水,越發(fā)顯得秀美動人楚楚可憐,不由心跳得厲害。
他兀自腦補著,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搖了搖頭,伸手猛的拽下收卷竹簾的流蘇。竹簾落下的響聲中,他飛速親了親邵敏的額頭,吐字如蹦豆:“朕出去等。”而后搶著腳步走了出去。
宮女太監(jiān)們依次隨他離開,最后掩上了房門。
邵敏本以為少不得又要被親嘴唇,誰知卻是額頭。明白是他體貼她此時傷心,不欲造次了,竟也有些臉紅。
劉安時喚道:“娘娘,左手。”
邵敏忙回神,撩開袖口,換成左手給他。
她明白他不會無緣無故趕元清出去,便問:“先生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劉安時食指壓著脈口,中指時起時放。也不隱瞞,坦然開口道:“娘娘似乎也有心疾。雖不比榮國夫人那般虛險,只怕也是承受不住房中之樂的。”
繼元清之后,邵敏臉上也“騰”的燒起來。
不過她體質(zhì)如何,自己清楚得很。她心臟強韌得能承受得住時空穿梭,區(qū)區(qū)ooxx自然不在話下。何況她的基因圖譜就算拿到以遺傳物質(zhì)完美著稱的理論物理學(xué)界,也絕對是能讓應(yīng)用物理學(xué)研究者們揚眉吐氣的那種。得心臟病的概率太低了。
不過這些話自然不能對劉安時說。
“先生說‘似乎’,不知是否有什么隱情。”
劉安時點點頭,“不瞞娘娘,娘娘脈象浮促無力,乃是久病體虛之證。然而臣看娘娘面色紅潤、行止沉穩(wěn),聽娘娘言談中氣充沛,達觀開朗,絕非久病之身。臣只怕……”
邵敏終于明白他為何要將元清支開了,不過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濫人,凡事總愛往好的方面想,“會不會是秋冬時節(jié)……”
劉安時隔著簾子瞟了她一眼,隱含的鄙視讓邵敏霎時噤聲。
“臣行醫(yī)四十余載,怎么可能連春弦秋伏都考慮不到?”
畢竟是一代宗師,專業(yè)自信強大不容外行置喙,邵敏知道自己觸了他的禁忌,忙正坐道:“先生見諒。并不是我懷疑先生的醫(yī)術(shù),而是此事牽扯過大,我不得不謹慎從事。”
劉安時沉默了一會兒,端起茶來飲了一口,問道:“若真有人在娘娘身上動了手腳,娘娘打算如何處置?”
邵敏知道自己對面的人洞察人心不下于邵府太君,不敢草率作答,便沉思片刻,才緩緩道:“我不敢說自己既往不咎,將此事一筆揭過。”——這次只是在脈象上動手腳,誰知下次會不會直接讓她斷氣,“但……先生醫(yī)者仁心,是否相信,眾生平等?”
劉安時默默的又啜了口茶,才說:“臣行醫(yī)四十年,有三種人絕對不治。”
劉安時的“三不治”還算有名,邵敏曾聽說過,大致是什么非人不治、必死之人不治、該死之人不治——很顯然,這位大名醫(yī)才不信什么眾生平等。
不過——十余年不肯應(yīng)詔入太醫(yī)院,入院后又數(shù)次當(dāng)街義診而誤了皇帝的傳診,劉安時的眾生不平等,也絕對與富貴貧賤無關(guān)。
善良而有原則,一貫是邵敏最敬重的品質(zhì)。因此她略一思索便和盤托出:“我會暗訪出兇手,將他悄悄的打發(fā)了。”
“若久久訪不出呢?”
邵敏笑道:“讓好人活著比讓壞人死更重要。到時,只能勞煩先生多來壽成殿走動了。”
劉安時似乎很滿意她的答案,放下茶杯,正跪著給邵敏叩了個頭:“請娘娘恕罪。臣并非有意瞞著陛下,使娘娘只身立于危境。只是帝王盛寵,常常蒙蔽圣明。先皇貴妃之死,五名御醫(yī)罹難,數(shù)百宮娥被杖死……”
邵敏打斷他,道:“陛下不會。”
劉安時一時語塞——他仍記得,那日偶然路過御藥房,看到王聰明偷偷往林佳兒的藥里填了一味麝香。他自然知道麝香是做什么用的,更清楚王聰明有幾分膽量……因此他的心里,元清與他的父親并無不同,只是個對自己的孩子都殘忍無情的冷漠帝王罷了。
——那日他在王聰明走后,假裝無意將藥打翻,命人重新煎熬了。但林佳兒最終還是沒躲過這一劫。
而元清看邵敏的目光里飽含了依戀和珍愛,分明與英宗對朱貴妃如出一轍。他下意識就做了類比。
此時聽邵敏說得這般篤定,他一時竟有些茫然了。
但他活到這把年紀,又是懸壺濟世的名醫(yī),見慣生死別離、人間百態(tài)。他很清楚,邵敏目光平和溫厚,言談坦蕩達觀。與朱貴妃的暴戾多疑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是臣唐突,娘娘自然與先貴妃不同……”
“元清……”邵敏一時說漏了嘴,略頓了頓,卻也并沒有太在意,“陛下也不是先帝,先生過慮了。”
元清在外間等著。
他有些焦躁不安,只覺得時間過得無比緩慢。
他喝了一盞茶,便起身來回踱步。走了兩趟,還是忍不住貼到門上去偷聽……可惜皇后寢居內(nèi)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他半點動靜也沒聽到,只能重新坐回去。
他確實有些擔(dān)憂邵敏的身體,聽劉安時說到榮國夫人的病情,更是心緒不寧。
若邵敏知道他在擔(dān)憂什么,只怕會再次瞠目結(jié)舌。
——他們甚至連洞房都沒有過,元清想的卻是,若邵敏也是榮國夫人那般的體質(zhì),他寧肯不要他們的孩子。
但是,他可以沒有一個繼承人,卻不能沒有自己的孩子。
他只覺得自己落入了元浚的圈套里。
他一點也不希望被他說中。
若他處在元浚的境地,他也想要對她此生不渝。但是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他想要將自己渴望卻從沒獲得過的溫情全部灌注在他的身上。看著他長大,就仿佛兒時夢境成真,自己在父母的疼愛珍惜里重新活了一遍一般。
他成長的環(huán)境里充滿扭曲的憎惡,只憑著這一個執(zhí)念,才頑強的長成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邵敏錯過了他的童年。所以唯有這一個人,唯有這個人,是邵敏不能代替的。
元清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有些倦怠的把頭搭到炕桌上。
他是真命天子。但他從來都不曾有其他帝王那種朕即天下、唯我獨尊的豪邁信念。他知道他就算真是上天之子,也絕對不是什么驕子與寵兒。所以他很踏實的,比別的皇帝更努力去學(xué)做一個帝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無緣無故獲得愛,所以他很用力的抓緊邵敏,愿意用一心一意換取一生一世。
但是為何連這般微渺的圓滿,上天都不肯賜予他。
片刻之后,元清坐正了身體。
他從小失望慣了,遇事下意識就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此刻卻忽然意識到,他何必在這里杞人憂天?橫豎他與邵敏都還年少,來日方長。何況有劉安時在,就算邵敏真有什么隱疾,他們也未見得不能美滿。
他一旦想開了,就無比想立刻見到邵敏。忙從暖榻上跳下來,卻聽到身后細柔的一聲:“皇后娘娘吉人天相,陛下放寬心,再等一等吧。”
他一想,確實也不急在這一時。他已經(jīng)準劉安時給邵敏單獨診治了,此時若貿(mào)然闖進去,讓邵敏誤以為他出爾反爾、小氣多疑,那就不好了。
他忙傻乎乎的又坐回去。
有宮女奉上茶來,他接了捧在手里慢慢喝著,安撫自己的不安,也消磨凝滯不前的時間。
那宮女立在他的身前,略有些擋光。他便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她遲疑了一會兒,斂裙行禮,身姿曼妙,柔聲道:“是。”正是先前勸慰他的聲音,他不覺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姑娘皮膚玉一般白皙瑩潤,容顏浸在秋日柔光中,氤氳美好,依稀在哪兒見過一般。
“藥物擾亂脈象,只能維持一時。”劉安時說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超過兩日。娘娘不妨先從昨夜和今晨查起。娘娘這幾日飲食謹慎一些,過兩日臣再來為娘娘請脈。”
劉安時說完便收拾診具。邵敏攔了他一下,問道:“這幾日陛下一直與我同飲同食……先生是否確定,那藥對身體無害?”
劉安時捋了捋胡子,“是藥三分毒,要說絕對無妨,那是騙人的。不過娘娘與陛下正年輕,氣血旺盛,最多一時不適罷了,不礙的。”
話雖如此,但一想到可能牽連到元清,邵敏心里便有種難以抑制的憤怒。他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嬌弱孩子,放到現(xiàn)代病了都要看兒科,感冒給藥分量都是成人的一半。說什么氣血旺盛?只怕受妨礙比大人還要嚴重些。
邵敏沉默片刻,道:“先生也替陛下診一下吧。”
打發(fā)手段是輕是重,她會根據(jù)劉安時的診斷結(jié)果,酌情調(diào)整。
不過邵敏略有些想不通。在她脈搏上動手腳,做出虛弱不能承歡的跡象來,到底有什么好處?有這種手段,何不直接毒死她?
不殺她,卻又不希望她與元清發(fā)生關(guān)系。
她第一個猜疑的是元浚。不過在她看來,元浚并不是這么幼稚無聊的人。
她很快想到,也許那人只是不希望由她為元清誕下子嗣。若是出于這種動機,只怕宮城內(nèi)外稍與皇權(quán)有關(guān)的人都值得懷疑了。
她揉了揉額頭——往險惡里揣測人心,她從來都不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