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親昵(上)
邵敏抱著元清躺了一會兒,只覺得他身上燒起來一般,越發(fā)的燙。
她心知不好,忙推元清。元清嚶嚀一聲,小聲道:“姑姑,我好冷……”
邵敏知道他是燒糊涂了,忙喊外面守夜的宮女。
她一動,元清就不安的往她懷里埋。他蜷縮得越發(fā)厲害,簡直要將自己卷成小小的一團(tuán)。手里卻死拽著邵敏的衣袖,像要把她珍珠一樣抱在懷里。
邵敏忽然不忍心抽手出來,因此只是一面更嚴(yán)實得把他裹住,一面對聞聲進(jìn)來伺候的宮女們道:“讓呂明即刻宣太醫(yī),你們?nèi)ト坪图啿紒怼!?br/>
宮女們很少見她著急的模樣,忙四散開去尋東西。
宮女們下去了,邵敏在元清耳邊小聲喚道:“皇上,皇上?”
元清迷迷糊糊的咕噥道:“早朝了嗎……姑姑,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邵敏不知道他口中的“姑姑”是哪個,只聽他語調(diào)孩子一般嬌軟,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討好,心中愛憐更甚,便親了親他的額頭,小聲道:“乖,睡吧……”
元清輕輕蹭了蹭她,道:“嗯……”又像是叫給自己聽一般,幾不可聞道:“……娘。”
邵敏心中一顫,幾乎接口應(yīng)了。
一時宮女們?nèi)頍疲勖粲眉啿颊毫耍o他擦身降溫。
邵敏坐起身,元清的頭靠著她的膝蓋,拽著她一只手不肯放,邵敏沒跟他搶。斜著身子坐著。紗布觸到元清脖子的時候,他顫了一下,眼睛里倏的流下淚來,抱著邵敏的手輕輕的發(fā)抖。
邵敏停了一下,隔著被子順了順?biāo)谋常麉s抖得更厲害,眼睛里淚水流得洶涌,呼吸間都帶了哽咽。
邵敏不知道他懵懂間夢到了什么,怕成這個樣子,便又順了順?biāo)念^發(fā),揉著他的耳朵,俯身小聲道:“別怕,我在。”
元清用力的抱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別留下我。”
邵敏柔聲安撫道:“我不走。”
元清蹭了蹭她的手臂,感到抱得實了,才道:“姑姑……”
邵敏“嗯”了一聲,元清又小心翼翼道:“……娘。”
邵敏恍然間明白,不管是姑姑,還是娘,他叫的其實都是死去的蘇淑妃。原來當(dāng)年在秘閣,他連那聲“娘”都要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叫給自己聽。
元清平復(fù)下來,邵敏終于能安心的給他擦拭。
擦拭完脖子和手臂,邵敏撩開他的褻衣,給他擦后背。
燈光昏昧之下,看的不很清楚,那道蜈蚣般猙獰的黑影,邵敏只以為是散開的頭發(fā)。直到隔著薄薄的紗布,那觸感傳到手上時,她才明白,那確實是一道傷疤。
那個時候,元清已經(jīng)在他懷里掙扎得不成樣子,嘴里不停的含糊道:“好疼,父皇要殺我……娘……好疼……”
在一旁伺候的宮女們都眼觀鼻,鼻觀心,垂頭不語——她們?nèi)雽m時,元宏追殺元清的事才過去不久;入宮早一些的,甚至曾親眼見到。此時見著元清的模樣,雖心里跟著難受,卻并不驚訝。
只有邵敏一個人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當(dāng)初聽紅玉說過,元宏為了寬解朱貴兒,曾拿刀追殺元清,卻以為他不過是做個樣子,誰知竟他竟真的對元清下了殺手。
難怪洗澡的時候,元清總躲閃著不肯把后背亮給她。
——如果自己的親身父親都會在背后砍自己一刀,這個世上誰能讓他真正覺得放心和安全?
邵敏用力把元清抱到懷里,與他胸口貼著胸口,雙臂緊緊攏起,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疼,元清不疼。我在這里,沒有人敢傷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元清的指甲劃破了她的褻衣,在她背后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喊著的稱呼,從“姑姑”、“娘”,漸漸變成了“皇后”……
他發(fā)著燒,體力不濟(jì),終于再次沉沉的昏睡過去。
邵敏身上汗水浸透,眼睛里也是一片模糊。她咬著牙,強(qiáng)忍著眼淚,從宮女手里換過紗布,繼續(xù)給元清擦拭著。
太醫(y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壽成殿,跪在床幃外侯旨。
宮女打起床幃的時候,窗外的風(fēng)聲雨聲霎時間清晰入耳。嗚嗚咽咽,沙沙嘩嘩。
那些許久之前作出的決定,直到這一刻,邵敏才真正明白它們意味著什么。
此刻縮在她懷里的那個孩子,邵敏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丟下他不管了。
邵敏陪著元清熬了一夜。
太醫(yī)開了藥方,但是藥煎好時元清依舊昏睡著,不能吞咽,邵敏用勺子壓著他的舌頭,一口一口硬給他灌進(jìn)去。
窗外風(fēng)緊,嗚咽著刮了一夜。雨打竹葉的聲音一陣稠一陣稀。
邵敏在元清旁邊守著,給他更換額頭上的毛巾,聽他時不時說著胡話。
接近天明的時候,元清身上的熱度終于退了下去。睡得略安穩(wěn)了些。
他發(fā)了汗,衣襟濕透。邵敏用毯子裹著他,把他換到自己躺過的被褥干爽的一頭。元清有些知覺,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燭光下柔亮濕潤,迷茫懵懂,顯然并未醒來。
邵敏在他旁邊躺下,攥著他的手貼到胸口,小聲道:“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吧。”
元清乖巧的點點頭,長睫毛闔上,投下一片陰影,含糊道:“嗯……”
他頭發(fā)也濕漉漉的,邵敏怕被風(fēng)吹了,便換到他外面躺下。被褥很濕,不是那么舒服,邵敏睡不著,便靜靜的望著她。
元清也跟著翻了個身,往她懷里靠了靠。邵敏便伸手?jǐn)堊∷?br/>
片刻之后,元清帶了些鼻音,低低的小聲道:“敏敏……”
他雖只比邵敏小三歲,看上去卻跟長姐幼弟一般。邵敏沒想過他會叫的這么親昵,卻還是疑惑的應(yīng)了一聲。元清聽她認(rèn)了,才抿了抿嘴,昏昏沉沉的再次睡了過去。
偶感風(fēng)寒、勞累過度連著淋了秋雨,元清這次是病來如山倒。太醫(yī)叮嚀囑咐,要他好好休養(yǎng)。元清雖然還想逞強(qiáng),無奈身上虛軟,只好乖乖的在壽成殿躺著。
早朝停了兩日,送來壽成殿的折子便堆了滿滿一桌子。
邵敏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看到他頭上纏著抹額,背后倚著靠枕,面色蒼白的在看折子。簡直就像左手掛著點滴,右手還要握筆寫作業(yè)的苦命學(xué)生。
邵敏只覺得好笑又好氣,忍不住上前抽奪過來,責(zé)怪道:“內(nèi)閣都是吃白飯的嗎?皇上病成這樣,還要事事操勞?”
元清也不跟她爭辯,只一雙泫然欲泣的漆黑眸子落落寡歡的望著邵敏,“皇后不在,朕覺得無聊,只好……”
他燒雖退下去,嗓子卻沒有好,沙啞里帶些破音,不比往日的好聽。用來撒嬌,卻跟顯得楚楚可憐。
邵敏把折子丟到一邊,在他身邊坐下,笑道:“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說怎么個不無聊法?”
元清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往前湊了湊,道:“皇后和朕玩親親吧……”
邵敏被雷到了,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是這個人少了不好玩。”
元清被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貌似失望道:“皇后喜歡誰可以都叫來,朕不介意的……”
他臉蛋又滑又軟,還帶點嬰兒肥,蘋果一般勾動人的食欲,卻非天真無邪的說這種誘人犯罪的話。邵敏忍不住伸手去捏,誰知手伸出去就被元清一口給咬住。
元清憤憤然口齒不清的繼續(xù)道:“反正他們都不敢贏朕,來了也是干看著。”
邵敏忍著笑用左手彈了他一個腦崩兒。元清□□了一聲,放開她抱住頭倒下去,道:“好多星星,敏敏,朕頭好暈……”
邵敏笑著伸手拉他起來,“誰讓你病了還要鬧騰。不想躺就老老實實坐在,咱們說會兒話。”
元清其實不是裝的,他坐起來看了一會兒折子,只覺得頭暈眼花。卻不想讓邵敏看出來,因此仍倒在床上,捧著邵敏的手,瞇著眼睛笑道:“敏敏……”
邵敏無奈的“嗯”了一聲。他依舊賴著不肯起,又叫:“敏敏……”
邵敏莫名其妙有些臉紅,不好意思應(yīng)聲了。
元清把她的手貼到臉上,嘴里一疊聲的“敏敏”,邵敏有些羞惱的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經(jīng)的好好叫?”
元清抿了抿嘴,委屈道,“可是朕記得元浚就是這么叫的。皇后是朕的皇后,朕叫的反而比他生分……”
邵敏無奈道,“你多大了,怎么總跟壽王比?何況壽王不還是乖乖叫我‘皇后娘娘’?”
元清想了想,似乎真的是這么回事,不由略略有些得意。抬頭看到邵敏調(diào)侃的目光,心里癢癢的有些酥麻。他怕被邵敏看出來,便泫然欲泣道:“元浚偷喝了皇后給朕熬的湯……”
邵敏只覺得自己被一擊必殺了。
元清勉強(qiáng)歇了兩日,第三日略略有些精神了,便在壽成殿皇后的寢殿,傳喚內(nèi)閣前來。
邵敏自是知趣的回避了。
她大致聽說了,西北邊境希提人南下侵?jǐn)_,前一日元清熬夜與內(nèi)閣商議的,正是應(yīng)對之策。今日重議,估計還是為了此事。
希提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每到秋末草木凋落,他們總要南下劫掠一番,搶了東西回去,好熬過嚴(yán)冬。這幾乎是例行公事,邊境守將自有一套應(yīng)對,原用不著驚動圣聽。
但是大約七年前,希提人換了可汗,開始專心兼并周邊部族,對中原小打小鬧的侵?jǐn)_也一度停下了。但去年他們收服了南邊的王臣部,勢力拓展到了原、渭一代,今年再舉南侵,頗有些金戈橫掃的氣勢。
邊城守將的戰(zhàn)報送到兵部,程友廉覺得不可等閑視之,便在早朝時遞了折子。
結(jié)果內(nèi)閣對此意見不一,爭執(zhí)不下,連累著元清也不得清閑——但元清似乎很樂見這種局面。
這次爭議在史書上記錄詳細(xì),連中學(xué)歷史課本都有專題,因此邵敏知道得比較清楚。盡管這次廷議的意義后代史學(xué)家爭執(zhí)不下,但是顯然在短期內(nèi)它的結(jié)果很理想,也沒什么好擔(dān)憂的。
因此邵敏安心的在宮城里游蕩一番,最后在承光宮遇上林佳兒,兩人一起去奉華宮喝了一盞茶,交流了一番書畫心得。
誰知接近傍晚的時候,呂明匆忙來尋邵敏,說是元清的病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