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猜忌
送走了老太君,已是傍晚。秋日傍晚天色淺白,連陽光也變得慘淡。風(fēng)吹起來,樹葉“沙嘩”聲里帶了些干澀。
月亮早早的便升起來,巨大的圓盤掛在宮墻和屋宇之間,卻沒多少光亮,像額間一點白色的胭脂。
有宮人攀上了梯子,用火折子點亮彩燈。
紅玉跟在邵敏身后,見她不做聲,便道:“好冷啊。”
邵敏點點頭,問道:“南采蘋怎么樣了?”
“沒事。”紅玉揮了揮手,“燙酒的水沒那么熱,只是輕度燙傷罷了。只要她不是瘢痕體質(zhì),別讓水泡感染了,過兩天肯定一點也看不出來……她皮膚那么白,也肯定不是瘢痕體質(zhì)。”
邵敏伸手去揉她的頭發(fā),結(jié)果按到她發(fā)髻上,便隨手捏了捏。
她有心事時愛揉別人的腦袋,紅玉是被她□□最多的,自然知道,便問:“怎么了,師姐?”
邵敏道:“沒事。對了,今天程友廉他娘來了,跟蔡姝說了不少話,你要不要去問問?”
紅玉沒等她說第二遍,已經(jīng)往她和蔡姝房間跑過去了。
邵敏望著她的背影笑了笑。只覺得這樣沒心沒肺也很好。
南采蘋和鈴音的房間離彩珠紅玉的不遠。只是她臉上上了藥,是一種紫黑色的膏糊,不潔的東西不能放在皇后寢殿附近,她便被安排到后廂養(yǎng)傷。
后廂鄰近倉房,簡陋雜亂,又臨水背光,這個時節(jié)很有些陰冷。
邵敏聽說把她移過去了,知道哪里不適合養(yǎng)傷,本想讓人在隔壁院子里打掃出一間敞亮些的,讓她暫時住過去。結(jié)果南采蘋哭著跑過來磕頭,求邵敏不要把她趕出壽成殿。
她身上只隨便披了件外衣,頭上釵環(huán)散亂,發(fā)髻斜墮,半張臉都是紫黑的膏糊,那些絕望掙扎的情緒讓她表情略略扭曲,看上去凄涼慘淡,鬼怪一般。
邵敏第一次見人落魄至此,比起憐憫或者別的什么感覺來,反倒是震驚最多。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扶起南采蘋,對她說:“我并沒有要趕你走。你臉上只是小傷,過幾日消了腫,便會恢復(fù)原樣。我只覺得后院陰濕,不適合養(yǎng)傷,所以讓你搬出去。你若真的不愿意……回你原先的房間也好。”邵敏給她擦了擦眼淚,道,“別哭,小心感染了傷口。”
南采蘋拼命的叩頭,只是說娘娘“大恩大德”,邵敏幾乎拉不住她。幾個在旁邊伺候的宮女看她的模樣,都悄悄的抹眼淚。
邵敏讓人扶她回房,她不知想起什么,搶道:“我不回去……娘娘,我去后院。不要因為我壞了規(guī)矩……娘娘若是憐憫我,讓人把后屋熏暖了便是……”
邵敏看著手帕上幾乎尋不到的淚漬,心中一片漠然——彩珠說她“變壞了”并不是假的。南采蘋被人欺負,落魄至此,邵敏此刻想的卻是她為何既不愿搬出壽成殿,更不愿搬回自己房間。
——南采蘋心里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絕望,她的眼神比上午時鎮(zhèn)定了太多。
禍兮福所倚。南采蘋這傷看著凄慘,但既然不會毀容留疤,便沒什么大礙,反而可以讓她避開昨日的風(fēng)頭。她心里其實是慶幸的。
她不愿搬出壽成殿,是不想失去今日在壽成殿博取的地位——作為皇后的貼身侍女,她隨時可以見著元清。她不愿搬回自己房間——是怕元清看到她最丑陋的模樣。
人人都有自己的盤算。無論高榮氏、大長公主、邵老太君還是南采蘋。
邵敏忽然覺得所謂的“不干涉”,其實虛偽得很。
她曾經(jīng)有過的,想讓這宮中變得溫馨和睦的想法,又是那么的天真——沒人變得更善良,反而是她變壞了。
林佳兒被傷害的時候,她顧忌著元清,不曾好好的補償和安慰她。反而是南采蘋排擠彩珠的時候,她給予了方便和寬容。如今高榮氏當(dāng)面行兇,她還是既不能懲兇,也不能恤傷。
這些日子她真正做對的決定,也許只有把彩珠和紅玉送出宮去這一件。
天朗氣清。入了夜,天色黑得深不見底,月輝帶著寒芒光耀,異常的明亮。
相國寺的暮鼓響得有些遲,煙花早已此起彼伏的在空中綻放。
中秋節(jié)解了宵禁,宮城里火樹銀花,燈明如晝,映照在金水河里,喜慶無比。從承光宮這岸望過去,依稀可見宮墻外街市繁華,熙熙攘攘。
宮里中秋家宴照例是要擺在鳳儀殿的,鳳儀殿封掉了,便挪到承光宮,依舊是臨水賞月,也順便放些河燈祈福。
邵敏去的晚了些,鳳輦到承光宮的時候,元清已經(jīng)入座,元清十六個妃嬪也全部到齊。邵敏下了鳳輦,只見湖邊儀仗肅整,彩旌飄展,花燈如星火一般懸了一路,沿著曲折回廊,延展到湖心聽荷軒中。
亭中彩衣漫卷,釵環(huán)光動,鶯鶯燕燕,映著湖心明月,恍若天上仙境。
元清臨水坐著,略微的心不在焉,仿佛四周那些俏麗的姿容都與他無關(guān)一般。
宴會尚未開始,邵敏雖來得晚了些,卻并不著急。她看到元清,略覺得有些尷尬,便整了整裙擺。可惜裙擺再復(fù)雜也不夠她拖延到宴會結(jié)束。
元清在湖中望到了她,展開笑容對她揮了揮手臂。像個興高采烈的孩子。
邵敏心中一柔,也抬手對他揮了揮。
聽荷軒不大,只夠擺一桌。但也有回廊連著南岸的臨湖軒,下位的妃嬪們的坐席便安排在哪里。
侍宴的御樂坊的歌女琴師們在回廊兩色的附耳中吹鼓,絲竹聲裊裊,清揚悅耳。
邵敏走到聽荷軒后,前來赴宴的妃嬪們拜見過她,便知趣的回了自己的坐席。
她們今日都用心打扮過了,各有各的俏麗,環(huán)肥燕瘦,令人眼花繚亂。只林佳兒一身素淡衣衫,目光淡然,看不出半點爭艷邀寵之意。
但是只有她退下時,元清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邵敏還未入座,林佳兒坐下來又站起來,恭敬的侍立在一側(cè)。
幾個尚未歸座的嬪妃回頭望見林佳兒,目光中有羨有恨。邵敏心有覺察,只沉默不語。
臨湖軒上擺不開大筵席,因此邵敏便仿照在邵府中過中秋的情形,在臨湖軒四周垂了彩燈,燃上熏香,西北側(cè)來風(fēng)的方向陳設(shè)了屏風(fēng),當(dāng)中放一張大圓桌,擺放上月餅、酒水、瓜果。她本意是連西宮兩位太嬪和公主一并叫來,一家人熱熱鬧鬧過一場中秋。
誰知兩位太嬪都染了風(fēng)寒,兩個小公主說母妃病著,不敢獨樂,也沒有來。
空蕩蕩一張大桌子,坐她和元清兩個人,只能凸顯尷尬罷了。但又坐不開十八個人。因此元清自己挑喜歡的妃嬪同坐,倒免了她為難。可是元清卻只留了林佳兒……雖是恩寵,卻也未見得不是給她招禍。
因此邵敏說:“這么大一張桌子,坐三個人少了些,陛下喜歡誰一并叫來吧。”
元清笑道:“朕倒是叫了壽王,可他說要回府陪王太妃,不肯過來。”
這兩日邵敏身旁無時無刻不有人說元浚,聽到他就覺得頭痛。便不接元清的話,笑道:“我說的是臨湖軒里坐的。”
元清瞇了瞇眼睛,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怎么的,注視著邵敏,道:“她們朕一個都不記得。”
邵敏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慌,臉上不由自主的發(fā)燙:“沒關(guān)系,我記得……”
元清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彎彎,有些無奈道:“皇后總是掃朕的興。”
邵敏下意識往回抽手,眼睛瞟到林佳兒,只覺得無地自容。
林佳兒卻只淡淡的望著回廊附耳里吹奏的樂師,像什么也沒看到一般。
邵敏心中越發(fā)愧疚,只說:“三個人過于清冷了,擊鼓傳花都玩不起來……”
元清微笑著用一顆葡萄堵住了她的嘴,“過了中秋便是重陽,重陽節(jié)菊花開,黍酒濃,螃蟹肥,正是最好的時節(jié)。朕最愛賞花食蟹,不知皇后可愿陪朕?”
他話題轉(zhuǎn)得徹底,邵敏猜測他是想告訴她:就跟平時那樣閑聊便好,朕不想玩什么擊鼓傳花。可是他神色與平時那個別扭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很沉靜,似乎很游刃有余,似乎很……熟悉和詭異。
邵敏有些懵懂的含住葡萄,元清用指甲刮了刮她的嘴角,目光映著燈火,帶著些曖昧溫柔的顏色,,略略傾身像前,低聲道,“皇后也喂朕一顆。”
邵敏只覺有涼水沿著椎骨淌下來,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元清似乎確實是在,模仿著元浚的模樣,跟她調(diào)情。
問題是,元浚他不是個還沒她高的大眼睛嬰兒肥正太啊啊啊,
邵敏心中兀自驚悚,彩珠紅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凸出來了,心中不由吶喊:正太你很有前途很給力啊。
結(jié)果元清很快不自在的退回去,有些懊惱的別開頭,又說了一遍:“皇后也喂朕一顆。”
這種理所當(dāng)然又別扭命令的語氣才屬于元清。邵敏不覺松了口氣,寒毛略略平復(fù)下去。她捻起一顆秋紫,剝了皮送到元清嘴邊。元清張嘴咬了她的手指頭。
邵敏雖不知他為什么又生氣了,卻覺得這種撒氣方式無傷大雅,挺可愛的,便不計較。只是當(dāng)著林佳兒的面,這些跟元清日常相處的情形也別扭起來了。
她收回手,接過宮女手里的濕帕子擦了擦,繼續(xù)給元清剝葡萄吃。她手指靈巧,剝葡萄很是熟練。元清吃得沒她剝得快,卻來者不拒,不一時便塞了滿滿一嘴。鼓鼓囊囊的模樣,相當(dāng)討喜。
元清眼睛看著她剝葡萄,她的手白皙、修長、指端尖尖,當(dāng)真柔荑一般,便笑道:“皇后當(dāng)真是……”他忘了嘴里的葡萄,一開口汁水便流出來。邵敏笑著那帕子給他擦凈,元清只覺比在別人面前出丑更加羞惱,低了頭死不開口了。
邵敏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取笑不得,便命人取了水晶杯來,把葡萄剝在里面,插了勺子推到他面前,笑道:“陛下剛剛要說什么?”
元清瞟了她一眼,賭氣掰開一個月餅,遞了一半給林佳兒,道:“沒說什么。”
元清纏著林佳兒說話,林佳兒溫言微笑作答,不多說一句。
邵敏幾次想要插嘴,然而看這兩個寶哥哥林妹妹一般的光景,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臨湖軒的女孩子們被元清冷落慣了,倒也很能自得其樂,此時已經(jīng)開始唱酒令,笑語隔著水面荷葉傳過來,飄渺里帶了些清亮。
不知何時,樂師們已經(jīng)停了琴瑟,只余一簫一笛一清歌婉轉(zhuǎn)相和。
燈影月輝倒影在水面上,偶爾有水鳥掠過,碎成一片銀光。
遠處秋桂的清芬隨著清風(fēng)和水汽傳遞過來。
邵敏不想打擾他們的相處,便起身坐到亭子邊,掰了點心屑喂魚。
邵敏不旁聽,元清跟林佳兒說話的熱情終于也煙花一樣散盡了。
他今日心里本就有些痛快。本來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然而此時看到邵敏凝視著湖中殘荷,若有所思在遠道的模樣,越發(fā)的火氣上涌。
于是說道:“朕聽這樂曲,像是還缺了些什么,愛妃覺著呢?”
林佳兒說道:“臣妾聽不出,請陛下指教。”
元清望著邵敏,道:“簫聲幽悠,笛聲清揚,歌聲婉轉(zhuǎn)……獨缺了曼妙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