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魔窟 !
戰(zhàn)事不斷,四處都是逃亡的流民?,撯讓⒆约捍虬绯梢粋€鄉(xiāng)野村婦,一路打聽,卻逆流而上,反向戰(zhàn)區(qū)前行。
這一路艱難險阻早已超出了她的預(yù)計,她啃過野菜,偷過地瓜,還被野狗攆出過五里路,她都不用刻意丑化自己,都已像極了粗鄙不堪的鄉(xiāng)下農(nóng)婦。
走的路遠了,腳底便磨出了泡,泡破了再磨就爛出了血。她原本不知道人究竟可以吃多少苦,忍受多少不幸,但這一路受益匪淺。她也曾高燒不退昏倒在野地里,又哆哆嗦嗦在一片無望的白茫雪海中凍醒過來,所幸沒有遇到狼,所幸她還活著,沒有死,即使艱難到了絕望的地步,也還艱難地活著。
遙想曾經(jīng)衣食無缺的日子,恍若一夢。她并不覺得自己堅強,但淪落至此,在心里也不得不為自己挑了一回大拇指。被逼到絕境,或許就能激發(fā)心底無限的勇氣,至少瑩庾是親身經(jīng)歷后,方才這么覺得的。
過去的生活已如義無反顧飛走的堂前燕,再也不能回頭了,她只能往前走,一直走,一直拼命走,直到找到沈歸。
可是命運的分水嶺崎嶇蜿蜒,里面的那些門門道道、溝溝壑壑,誰又能先知,避得過,避得開呢?
瑩庾一路成長,已經(jīng)練就得十分警醒小心,可在山野小店吃了一碗粥后,還是中了人家的暗算。再醒來時是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她渾身上下都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動都沒法子動一下。聽著趕車人陸陸續(xù)續(xù)的交談,瑩庾的心慢慢跌進了谷底。
他們是外鄉(xiāng)人,他們彼此說著流暢的家鄉(xiāng)話,可是瑩庾卻不大聽得懂。這一路漫長得很,她只知道他們要帶她去的地方,和沈歸越來越遠。她和他,無論如何掙扎,終是不得見了。
瑩庾咬舌自盡,卻被及時發(fā)現(xiàn),人販子給她用了藥,人雖沒有死,舌頭卻爛了,吞吞吐吐說不清楚話。
他們將瑩庾帶進了傍山而居的一個小村落,她見到了要買她回家做妻子的那個男人。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鄉(xiāng)下男人,體格壯碩、皮膚黝黑,人不愛說笑,看起來很是木訥。他看見了瑩庾自馬車中掙扎不停的那張臉,她不信他會不知道她拼命搖頭到底是何意,可這個看起來很是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漢子還是給了那些人錢,他買下了她。
這一刻,瑩庾徹底絕望了。這一生估計都要斷送在這個不知道是哪里的小村落了,而沈歸……思及沈歸,心痛如絞。
這或許是她允許自己最后一次想起沈歸,以后的那個她再也沒有去想他的資格了。
一年后,這個男人經(jīng)同村人介紹要去城中大戶人家做工,他舍不得瑩庾,便帶著她一起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可惜胎死腹中,瑩庾經(jīng)此折磨元氣大傷,身體十分病弱,也許這個男人是不放心吧,他對瑩庾說城中大夫醫(yī)術(shù)更加高明,正好可以替她看看。
憑心而論,男人待瑩庾很好,察言觀色總怕瑩庾不開心,雖然她多數(shù)都是不開心的,但他待她過于小心翼翼,已到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地步,所以日久瑩庾也不再對他冷臉以對,雖然心中并無半分愛意,但至少可以禮尚往來相敬如賓了。
大戶人家確實門庭貴重,聽說這家老爺?shù)拿妹迷趯m里是位娘娘,所以這國舅爺?shù)母∽匀粴馀刹环病,撯撞⒉浑S同入府,只隨家眷住在外院,不過隔上幾日男人會讓瑩庾前去送飯?,撯仔闹忻靼祝窃陲@擺自己的娘子不僅拿得出手,并且十分出眾。
瑩庾心中明了,只是因為不在意,所以從不與他為難,他說什么,便是什么。
不過日久,瑩庾的美名便在大宅子下人們口中傳開了。
“想不到你如此一個糊不上墻的爛泥,卻娶到了這么一位姐姐,當(dāng)真十世修來的福氣?!边@是有回男人喝醉了酒,回來醉兮兮和瑩庾說的話,瑩庾聽后即忘,并未放在心上。
院子里喜歡瑩庾的人多起來,每回瑩庾去時,都要被纏住問東問西,還有些婢女想寫家信,便托瑩庾代筆,隨后她們又夸瑩庾才貌雙全?,撯锥Y貌應(yīng)對,怎么來的,還是怎么走。
忽有一日,離府之前被一個一等丫頭攔住,說她家夫人要見她。
瑩庾也是管家小姐出身,看那個丫頭的打扮和氣度,她口中的夫人應(yīng)該就是這位國舅爺,也就是安景侯謝道桓的正妻了。
見這位謝夫人之前,瑩庾想了很多,她也模模糊糊猜想到這位夫人為何要見她,只是等到二人碰面后,瑩庾才發(fā)覺這位謝夫人比她想象中還要開門見山,“聽下人們念叨你久了,便想見一見,希望沒有讓你覺得突兀。”
這并不像一位一品夫人和一個家中仆役之妻說話的開場白?,撯捉?jīng)歷世事磨難太久,聞弦歌而知雅意,索性回道:“夫人撥空來見,瑩庾受寵若驚?!?br/>
“好氣度,想來你是出身不俗,可否說說看?家中還有其他姐妹嗎?”
瑩庾道:“小門小戶,父母都在戰(zhàn)事中流亡而故,只余下我一人?!?br/>
“你和你相公是怎么認(rèn)識的?”
這話問得突兀,瑩庾默默盤算后,才道:“他是個好心人,看我孤苦,收容了我,我便嫁給了他?!?br/>
“哦?”謝夫人忽然笑了笑,“怎么和我聽到的話頭有些出入?”
瑩庾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她沒有立刻接話,卻聽謝夫人繼續(xù)道:“聽說你識文斷字,你來看看這是什么?”
謝夫人將一張紙往炕桌前一推,隨后便不言語了?,撯姿尖馄蹋K于伸手取過了那張紙。紙上的字不多,內(nèi)容卻一目了然,清楚明白。
瑩庾只看了一眼,就覺得一口氣哽在了喉嚨口。
最上書兩個赤紅的大字:典契。
強忍住隨后涌上心頭的憤怒,瑩庾按捺住一把撕碎這張契書的沖動,一字一句將它從頭至尾看完了,隨后又規(guī)規(guī)矩矩將這張契書放回了炕桌上。
瑩庾的反應(yīng)倒很有些出乎謝夫人的反應(yīng),眼前的女子平靜得過分,眼底有著憤怒,可姿態(tài)卻從容不凡,令人忍不住便多看她幾眼。
“你可看清了最后的落款處?”謝夫人提醒道。
瑩庾道:“看清了。”
“你相公雖不識字,可是他親自按了手印,這契書就是生效的,你可明白?”
瑩庾忽然笑了笑,“謝夫人有話就直說吧,和我相公定契之人是誰?”
“這人喝酒貪杯就是愛誤事,偏偏這酒和賭又是親哥倆,怎么都分不開,而且這賭吧,是越輸越不甘心,總想要一朝翻盤,最終將自己填入了無底洞中?!敝x夫人一邊說一邊瞅著瑩庾的臉色,“你也別怪你相公,他也是無心的。不過這契書既然有憑有據(jù),雙方都認(rèn),而且還鬧到我這當(dāng)家主母的面前,這事我可就不能不管了。”
“我相公欠了多少銀子?”
謝夫人精致的眼角動了動,才道:“你們還不起的數(shù)目?!弊詈笏派斐隽藘筛种?。
怎么會這么多?瑩庾忽然想明白,這一切恐怕都是一場陰謀,背后設(shè)局之人真是好毒的心思和手段。
“你相公恐怕也是知道銀子是還不起的,所以才在這張典妻契書上畫押的吧?!敝x夫人唉了一聲,又道:“而且這賭嘛,歷來就是個愿賭服輸,既然對方提出來這個要求,最終所求也就不是銀子可以了事了,你說對吧?”
這場局布得這么久,如此大,全是為了她?
瑩庾一時間覺得好笑,她已淪落至此,竟還有人愿意為她如此絞盡腦汁,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想到此,瑩庾抬頭挺胸,問道:“那依夫人的意思,這事要如何了結(jié)?”
“你別急嘛?!敝x夫人安撫地?fù)]了揮手,才道:“你可知這契書為何會到了我的手中?”
按說這契書確實應(yīng)該在和她相公簽訂典妻之約的那人手里,可此刻如何會到了謝夫人手中?
“這契書可是侯爺親手給我的?!敝x夫人忽然笑道,“侯爺買下了這張契書,你可知這是什么意思嗎?”
富麗堂皇的屋內(nèi)燃著香,幽幽淡淡,原本十分好聞??涩撯状藭r此刻心中卻覺得作嘔無比。原來拐彎抹角了半天,不過是給她的夫君拉皮條而已。
瑩庾心中覺得十分可笑,面上卻恭敬地一福身,“這件事我要親自問過我相公,才能給夫人回復(fù)。請夫人代轉(zhuǎn)侯爺,這件事真是有勞侯爺費心了。”
出門口的時候,意料當(dāng)中遇到了安景侯謝道桓。此人該在四十歲左右年紀(jì),不過保養(yǎng)得不錯,白面短髯,顧盼之間傲氣盡顯。
只可惜這一切在瑩庾眼中都十分可笑,僅憑剛剛那一件事,這位侯爺就算不上一位正人君子,所有的心思都花費在如何算計一個府中小仆的妻子身上,也真是荒唐至極了。
瑩庾側(cè)身有心避過,可謝侯爺卻故意湊上前來,于是原本各行其路的兩人竟然鬼使神差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