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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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炎炎夏夜,無論是對宮外行路人,還是宮里無辜人,都是冗長的一夜。
重華殿內(nèi)一室光華,珠簾閃動,卻是沉抑的氣息。
“啪”的一聲,茶杯摔碎在地上,精美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浸濕了長絨地毯,濺濕了織錦裙擺,它的主人依然無所覺。
何貴妃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宣旨公公,難以置信地重復(fù):“叫本宮去大慈恩寺……茹素三月,替陛下祈福?”
祈什么福啊?!
先是德妃,現(xiàn)在輪她了?
他蕭懷瑾活得好好的,死了個寵妃而已,憑什么讓她一個貴妃去大慈恩寺祈福?!
還茹素三月,她無肉不歡好嗎?!
還有佛有道的,德妃去抱樸堂,她就去大慈恩寺。可人家道士好歹是有頭發(fā)好嗎?!
“這道旨意,真的是長生殿……”是她堂姑姑何太后所下的嗎?
宣旨公公嚇得連連欠身:“貴妃娘娘這話,奴婢罪過可大了,這假傳懿旨可是連坐的死罪,奴婢就是長一百個頭也不夠砍的。”
何貴妃也意識到了失言,眼前之人是跟了堂姑姑二十年的太監(jiān),也是宋逸修當(dāng)年的心腹。太后垂簾時的政令,都是由他去宣的,怎么可能兒戲。
想到這一茬,蓮風(fēng)更是替她主子急了:“可太后怎么會讓我家娘娘出宮呢……”
皇后死了,眼下整個后宮隱隱都有姓何的趨勢,這幾天六宮各主都快把重華殿的門檻兒踩爛了,這個時候貴妃忽然被太后一旨發(fā)送出宮?
這不是□□裸的打臉么?叫貴妃面子往哪兒擱?
后宮其他人大概笑都要笑死了。
“我要去見太后!”何貴妃終于端不住了,她咆哮著,拍案而起。
太丟人了,這太丟人了!
從德妃走了以后,她在后宮里又恢復(fù)了從前的狀態(tài),看著熱鬧其實也寂寞,唯有天天盼著鳳印送來。沒想到,沒等來鳳印,倒是等來了讓她滾出宮的一紙諭令。
倘若把她送去道觀也罷了,好歹道士有頭發(fā)看著順眼,好歹還跟德妃作個伴兒。可是送她去大慈恩寺,整日看著一群頭頂反光的禿驢,太后是故意的吧?
……一定是為了避免她與德妃聯(lián)手,威脅到后宮朝堂的布局,干脆就將兩人拆開,一前一后踢出宮!
宣旨公公被狂暴的貴妃嚇得一個激靈,連忙告退。待他退下后,何貴妃衣裙都來不及換,急匆匆就要出門。蓮風(fēng)趕緊拉住她:“娘娘且慢啊,您想想,太后的旨意,什么時候收回過?”
何貴妃邁出門檻兒的動作一怔,她方才是氣糊涂了,從景佑年間先帝病重起,何容琛就開始說一不二,有時候先帝都不得不隨著她。
所以太后要把自己送出宮,自己再怎么鬧,又有什么用?
況且太后用的還是給皇帝祈福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這是天家私事,也是她的“福份”!她即便找何家哭訴,何家能出面阻攔嗎?哪怕心里慪死,表面上還要謝主隆恩呢。
想到這里,何貴妃惆悵地一嘆百轉(zhuǎn)。
殿外,如水涼夜?jié)u漸轉(zhuǎn)成黎明,冗長悶熱的一夜過去了,天際隱隱泛了藍。
尚宮局派來的車馬,寅時已經(jīng)停在了重華殿外。規(guī)格倒是比德妃走的時候高了不少,大概太后也是顧及到何貴妃那不容冒犯的尊嚴(yán),以高規(guī)格禮遇,讓她榮華出宮。
重華殿派去的公公回來了,忐忑道:“娘娘,長生殿那邊回復(fù)說……您不必去向她和陛下請辭了,陛下的病要緊。”又往前走了兩步,低聲道:“太后說了,為陛下祈福,向來是后宮最顯貴的中宮娘娘才有福份做的……”
皇后死了,如今宮內(nèi)地位最高的是何貴妃,所以由她代理中宮之職去祈福,如此也能顧全貴妃的面子,讓她走得不至于惹人發(fā)笑。
這話哄哄后宮妃子們,還是很能唬得住她們。但聰明人不說暗語,何貴妃會被哄才怪。
祈福……重病……
病病病,怎的不病死他!
何貴妃心中狂罵,面上一派淡然神氣,向著長生殿和紫宸殿的地方遙遙大拜:“如此,臣妾就在這里,向陛下和太后請辭,敬祝陛下龍體早日康復(fù),敬祝太后娘娘壽比南山。”
蓮風(fēng)已經(jīng)往車?yán)锶麧M了各類金銀細(xì)軟和胭脂首飾,扶著何貴妃上了車。內(nèi)衛(wèi)們簇?fù)碇R車緩緩?fù)鶎m門外行去,走了片刻,何貴妃掀開車簾,看著沿途樹上掛滿的朱砂。
天際隱有霞光,她驀然想起了那日德妃被送出宮的場景,而她遙遙相送,也是這般的清晨。她頓生恍惚之感。
皇帝重病,宮里掛朱砂祈福,御醫(yī)連夜入宮守在天子榻前,長駐紫宸殿——會是什么病,這樣來勢洶洶?
以往皇帝也不是沒病過,何至于讓宮妃去祈福?
何貴妃只覺得哪里說不出的古怪,卻也一時找不出頭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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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在長安北郊不遠,馬車半日便抵了。門口早已有兩位尼姑等在那里,見了何貴妃后上前行禮:“見過貴人。娘娘從皇城遠道而來,遄行勞頓,庵房和熱水已經(jīng)給您備好了。”
何貴妃點了點頭,被蓮風(fēng)扶著,邁著高貴矜持的步態(tài),一步三晃地跟著進了皇族女眷們靜修的居云庵。
這里誠然是清凈,遠處的山頂上霧散鐘鳴,別有一番悠遠之意。
然而何貴妃站在大慈恩寺的山腳下,放目遠望——
滿眼都是反光的腦袋。
在這種舉目四顧心茫然的惆悵之下,她簡直更想念德妃了……
謝令鳶在抱樸堂,大概還挺愜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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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貴妃對謝令鳶簡直是天涯明月兩相思。
奈何天不遂人意,宮中沒讓她和謝令鳶千里團聚,反而是把謝令鳶的死對頭林昭媛給送過去了。
抱樸堂素來清寂的山間,難得有了點人聲喧嘩,蓋過了山澗的淙淙流水聲。
山腰處,心齋門口,謝令鳶怔怔看著被內(nèi)衛(wèi)押送上來的人,心中唯有“冤家”兩個大字縈繞不去……
林昭媛朝她哼哼了一聲。她戴了副手鐐腳鐐,穿了鵝黃色大袖衫,看似傷痕累累,然而謝令鳶還是從她眼角眉梢里,看出了她此刻內(nèi)心是雀躍的。
能離開森嚴(yán)的皇宮,哪怕受點委屈,也值得雀躍。況且林寶諾也沒受什么皮肉之苦——謝令鳶那次給了她沒有痛覺的能力“有種你來打我啊”,隨后林寶諾就拿出了堪稱力壓奧斯卡的演技,在宮正司里裝的鬼哭狼嚎,成功騙過了所有人。
“怎么了,謝影后,被我們的緣分驚艷得說不出話了嗎?”林寶諾自顧自地去樹下石桌前坐下了,內(nèi)衛(wèi)們則駐留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這里只有她和謝令鳶兩個人,說話也不必有什么顧忌。
謝令鳶回過神來,忽然笑了。日光燦燦,她笑容與天光一樣明媚。
她長松了口氣:“先前我自顧不暇,差點也……總之你沒事就好。”見林寶諾沒事,她之前日子本有些郁郁,此刻也有了安慰。
話一出口,兩人對視了一眼,竟有些不自在。她們前世斗了二十年,這種略帶關(guān)心和解釋的語氣,卻是第一次。
不過,感覺并不壞。也不覺得假。
林寶諾也笑了下,正要說什么,目光落在謝令鳶身后,那笑容就如糊在臉上,僵住了。
謝令鳶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去,是白婉儀一身布衣素袍,正從心齋里走了出來。
“她、她……白昭容……”林寶諾震驚道:“不是死了嗎?”
白昭容暴病而卒在宮內(nèi)是大事,哪怕干粗使的宮人都有私下議論,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林寶諾自然也聽說了,據(jù)說仙居殿至今還有血腥氣沒散去。
而今看白昭容,她脖子上還有深深的疤痕,那日的死應(yīng)該是做不得假的。
見到林昭媛,白婉儀怔了片刻,倒先恢復(fù)了鎮(zhèn)靜。
她對林昭媛點了點頭,輕輕一笑,又轉(zhuǎn)向謝令鳶道:“我下山去看一下那兩個孩子,他們傷風(fēng)還未痊愈。”她手中提著藥包,謝令鳶點點頭囑咐道:“下山時小心山路。”
白婉儀笑了笑,應(yīng)了一聲,沿著山間曲徑拾級而下,身形很快隱蔽在樹叢后不見了。
林寶諾從頭到尾看這一幕,驚得繼續(xù)合不攏嘴,半晌才茫然地問謝令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白昭容這種……人,你們倆居然也能跟老夫老妻似的!”
謝令鳶差點被她嗆住:“你好歹也是影后,說話能不能注意一下措辭。”
林寶諾斜眼看她。
謝令鳶輕咳一聲:“……我和她頂多算個蜜月期,這叫相敬如賓!老夫老妻應(yīng)該是咱們倆這樣的,見面就抬杠。”
“……”這次換了林寶諾被嗆住。
正下山往這里走來的酈清悟:“……”
他默默地收回了腳步,深覺自己來的不是時候,還是不要去打擾樹下那對老夫老妻談情說愛了。
仙君轉(zhuǎn)身黯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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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沒說白婉儀涅槃重生的經(jīng)歷,林寶諾也只當(dāng)白婉儀是僥幸留了口氣,被人救了回來。然而她方才平和的笑意,還是讓林寶諾覺得意外:“她什么時候這么心善了?還會醫(yī)術(shù)?還給什么孩子看傷風(fēng)?她之前不還害死了皇后的兩個孩子嗎?”
說起這樁事,連謝令鳶也覺得有些恍如隔世。
白婉儀家世代行醫(yī),雖然不是什么名醫(yī),但家學(xué)好歹是有的。她治不了什么疑難雜癥,民間一些小病小痛,她還是能看得了。
民間求醫(yī)難,她也知道。
抱樸堂會隔三差五下山為民眾義診,自白婉儀上山后,每日就走街串巷,做“走鄉(xiāng)醫(yī)”,給山腳鎮(zhèn)子上的人看一些病癥,開幾味藥方,也不收錢。
如今鎮(zhèn)上的人都認(rèn)得了她,親切的叫她婉姑娘。
回想這些時日,謝令鳶微微笑了笑:“沒有什么人是不能改變的吧。”
林寶諾斜眼看她:“你自從當(dāng)上了德妃,說話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你智商低聽不懂的話,我可以打個比方,”謝令鳶悠悠道:“就像我們,也可以面對面,心平氣和地聊天啊。”
林寶諾翻了個白眼,聽謝令鳶又問她:“宮里把你送來的原因是什么?”
這個疑問盤旋謝令鳶心頭已久,林寶諾聽著,神色一暗。
“他們想問出我對你們動手的原因,而我若被送出宮,北燕難免自亂陣腳。”林寶諾苦笑著搖了搖頭:“但我怎么可能說呢,雖然占了這具軀殼,但她也在影響著我,有的秘密就算是帶到墳?zāi)估铮膊荒苷f。”
九星事關(guān)天下大運,知者寥寥。她們這些被送入晉國的棋子,每個人也都是立了毒誓的。
謝令鳶垂下眼簾,陡生無力之感。林寶諾的命運并不是當(dāng)前她能決定的,每一個人的命運都不是她能決定的。她只能盡量將她們送上應(yīng)該璀璨明亮的軌跡。
“北燕那什么什么……司命的,對你影響大么?”她關(guān)心地問道。
林昭媛點點頭,想了想復(fù)又搖頭。
“我內(nèi)心會對你們抱有敵意,但這是刻入骨的,我也無能為力……至于她的那些邪門異術(shù)的,我倒沒記得多少,也就個半吊子吧。”所以當(dāng)初以巫蠱陷害她們昏迷,結(jié)果好多天都?xì)⒉凰廊恕?br/>
“不愧是一年級就加入少先隊的人,果然根正苗紅。”謝令鳶笑著調(diào)侃,故作輕松地打破了這低郁的氣氛,忽然她腦海中一亮:“對了!我的海東青呢?”
“應(yīng)該是我的海東青!”林昭媛翻了個白眼:“……飛了,你麗正殿都無主了,它多聰明,瞅準(zhǔn)空隙大概逃回北燕吃香喝辣去了。”
“啊……”謝令鳶惆悵地嘆了口氣。回想起它被抓住時,在地板上一路蹭到門口想逃跑,如今干出這種事也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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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東青確實飛回了北燕涿郡。
按理它是大司命和湘夫人共養(yǎng)的鳥,但這兩位主人一個被抓一個死了,它應(yīng)該回國師手里的。然而鳥的靈性比人只高不低,對著干癟如雛菊的陰森森的老國師,它還是寧愿去見臉頰飽滿皮膚緊致年輕好看的睿王爺。
此刻,它乖乖地縮在睿王府的書房窗前,而睿王爺拍著它的腦袋,若有所思。
南邊晉國確實處于多事之秋,陳留王在叛變,據(jù)北燕埋在西魏的探子來報,似乎西魏也有意被陳留王拉攏,趁機瓜分一些中原城池。
這個時候,晉國皇宮里似乎也是動蕩的。
睿王爺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手下稍微重了重,海東青被他拍的腦門子差點觸地。
——噯,他有辦法整治德妃了。
上次她兩招將他逼下馬,毀他一世戰(zhàn)神美譽,害他在兩國面前抬不起頭來;如今,他可一定得柔情蜜意地……還她份厚禮。
可憐的海東青還傻睜著圓溜溜的大眼,并不知道它尊貴的主人那奇葩的腦回路,將帶給它怎樣生不如死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