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只有一個辦法了,星使說。
其實也很簡單,天機星徹底落陷了,那就拿諸天星氣來補。
星氣在誰身上?
當然是在平時看熱鬧、總幫倒忙坑死她的星使身上。
謝令鳶低下頭,望入他的眼中。少年漂亮的眼睛如裝滿了浩瀚的星辰,深邃而無限璀璨。
真漂亮啊,她心想。原來星氣化出的眉眼,是這樣蘊含著博大深邃的美。
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是因為鬧著離開這里,心不在焉的緣故嗎?
“你……倘若去補了她的星氣,以后還會回來嗎?”半晌,她小心翼翼,試探著問。
雖然知道……小心翼翼也并不能改變什么。
星使微笑著搖了搖頭。
“若去補了天機星君的星氣,以后就不能常伴您身邊了。”
“會消失。”
消失啊。謝令鳶沉默了。
雖然知道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事其實是她沒有做好,從去年重陽穿越到這里,迄今為止,她什么都沒有做好,卻連累星使了。
星使似乎是感覺到了她內(nèi)心隱隱的內(nèi)疚動蕩,安慰道:“我的存在,本是為了當您出現(xiàn)不測時……”當謝令鳶萬一隕落時,他還可以救她一次。只不過,這一次換成救白婉儀而已。
謝令鳶輕輕嘆了口氣。以前只習慣了星使伴在身側(cè),給她幫倒忙;然而他說出會消失這句話時,她竟然感到了無措。
“我已經(jīng)被逼到【絕】境,而你……”
她如今的聲望,已經(jīng)回到和穿越那時候差不多的境況了。而這一次,星使卻不在她身邊了。以前他會提點她怎么做,以后沒有人提點了。
這次是真真正正,孤家寡人,全靠她自己。
她抬起袖子,捂住了臉。雖然知道他是星辰之氣所化,消失也不算告別,那她是說不舍?還是等他囑咐什么?還是對他說謝謝?
星使從地上起身,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白婉儀是天機陷落,天機主智。你一定不明白,她為什么落陷。”
“是,沒來得及想,一直奇怪。”謝令鳶點點頭,他都快消失了,卻對她說這個干什么?
“因為一念智而般若生,一念愚而般若絕。”星使簡單說了句,仿若浩瀚宇宙的無窮智慧,都在這縹緲的一句話中。
“無智,所以無明。因無明,才有貪嗔癡。”
而貪嗔癡,白婉儀三個全占了。身為探子卻想要皇帝的寵愛和子嗣,為貪;殺了皇后腹中胎兒報仇,為嗔;十年執(zhí)著于翻案,不惜放棄一切,已入執(zhí)念,為癡。
所以她無明,所以她身為天機落陷。越偏執(zhí),越無明得厲害。
“我怕星主想不通她為何落陷,也就無從動容她。唯有臨走前,提醒您了。”星使笑了笑,雙目流光溢彩:“算是幫您作弊了一回吧。”
以前他都是讓謝令鳶自己去思考,為什么星君會落陷。不過事關(guān)天機星,大概謝令鳶拍著腦袋都想不通根由,所以,還是破例告訴她了。
“我……”謝令鳶看著星使,心頭忽覺難過,正想說什么,此時卻偏偏一聲尖利嗓音在殿外響起:“長生殿,宣謝德妃覲見。”
謝令鳶心頭一緊,猜測大概是白婉儀之死,牽扯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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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里,彌漫著一片濃重的血腥味。
血是從懷里這個人體內(nèi)流出的,這真是讓蕭懷瑾感覺恍惚到難以置信。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出聲。
匕首不可能留在宮中。按著常理,他們應(yīng)該清查罪證——譬如白婉儀手中的匕首,是北燕借著女子馬球隊的名義送來的,混雜在北燕的禮物中,而這邊接送禮為首的是德妃,這是否是她們的算計?
但看蕭懷瑾目前在意的并不是這個事,他們也就唯上命是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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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漸漸變得冰涼,蕭懷瑾在地上坐了足有半個時辰,茫然地想,皇后和他的孩子死了。
他最愛最依靠的人也死了。
他的母妃,其實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他敬愛的兩個皇兄,其實都因他母親而死。
那他為什么從來不知道這個秘密?
假的吧?可不可以是假的?
白婉儀至死也沒有說,這個秘密是誰告訴她的。但蕭懷瑾知道,這是秘聞,除了太后和一些宮廷老人,再不會有人得知,甚至很有可能已遭了遣散或滅口。
白婉儀死前只見了謝令鳶,而謝令鳶是從太后那邊請了令來的。
這樣一想,就想通了。謝令鳶也是從太后那里得知的秘聞。
——大概又是宮中的狹私報復吧,先前白婉儀陷害了德妃,于是德妃便將宮闈秘聞告訴了她,故意讓她心存死志。
可曾經(jīng)德妃是多么平和的人啊?
蕭懷瑾忽然想起了去年重陽不久,德妃在后宮的鶯鶯燕燕里左擁右抱,讓他震驚的歲月。他很懷念那個時候的平和,懷念那時候的德妃。
很顯然,德妃的心性已經(jīng)被宮廷傾軋和人情冷暖,逼成了這樣。
但他其實并不怨恨德妃如此作為,因為他沒什么資格好怨恨的。也許他的母親,才是儈子手吧。
想到這里,他踉踉蹌蹌?wù)酒鹕怼偸且髠€明白的,他要求個明白。
他不想稀里糊涂活著,怨恨上蒼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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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神志恍惚地走出仙居殿,外面的天光刺痛了他的雙眼,好像在無情嘲諷他不配站在陽光下。
蘇祈恩跟在他身后,心中嘆息著。
白婉儀居然赴死啊,何至于此。蕭懷瑾并不想殺她的。
陳留王布的局,其實在舉兵時,她就已經(jīng)是棄子了吧?她自己肯定也意識到了,先前她的搖擺不定,已經(jīng)被陳留王所放棄,所以她如今徹底絕望。
他跟了蕭懷瑾兩步,忽然想起什么,回頭鄭重囑咐手下的內(nèi)侍:“給白娘娘好好收尸。”
內(nèi)侍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這種意圖行刺陛下的人,談不上什么入殮了,其實應(yīng)該戮尸或梟首示眾的。還好好給她收尸?這收著收著,會不會變成給自己收尸啊?
“蘇、蘇公公……恐怕……”
蘇祈恩搖頭,所以這種不會揣摩上意之人,才混不出頭啊。
蕭懷瑾不是心志狠絕的人。若給白婉儀梟首示眾,他才會震怒呢。
“你聽我的,出了事兒雜家擔著。”他吩咐道,“給她留個全尸,抬出宮去吧。”
畢竟是同鄉(xiāng)一場,他幫不了她什么,也幫不了韋不宣什么。幫她收尸總辦得到的。
那幾個小黃門只得諾諾應(yīng)是。總歸也不是多難的事,把人運出宮,亂葬崗子上一扔就了結(jié)了。
蘇祈恩吩咐下去后,繼續(xù)跟上了蕭懷瑾。皇帝眼看神智快要失常了,不知道是一口什么氣在撐著,他往長生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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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一身斑駁血跡,形容狼狽。他腦海里紛紛擾擾閃過了很多片段。有母親小時候溫柔地叮囑他“要和二皇兄多玩在一起”“父皇問你,你就說以后想去疆場抵御外侮,或者游覽天下”。又想起來延祚四年開春的時候,紛紛擾擾的梨花開滿枝頭,他看到白婉儀站在花樹下,對他笑了。盈盈一笑,溫柔一如故人,當時他鼻子一酸,感覺初春的風都暖了。
其實現(xiàn)在想想,他就忽然能理解母親當年為什么那樣教導他了。父皇每次聽了他的抱負,都哈哈一笑,“也是個單純的”。他以為逗笑了父皇。現(xiàn)在想來,單純,大概是對于不能嗣位的皇子而言,最安全的評價了。
從他兒時的眼中看過去,他知道父皇很溺愛二皇兄,但內(nèi)心也很看重大皇兄,總之自己和他們比不得的。他就常常對父親說,他想去疆場殺敵,他想去游覽天下,說這些其實只為了博父皇一笑。
但說多了,漸漸地,他也信了。直到今天,他都覺得這才是他應(yīng)該做的,皇位于他,就好似穿了一身不合體的衣服,怎么整理都不合適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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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懷著忐忑的心情,進了長生殿。
他覺得自己在靠近深淵,很快要跳下去。
外室里,何太后一身絳紫色對襟大衫,濃烈又肅靜,蕭懷瑾一眼睇過去時,竟然心生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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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發(fā)生了御前行刺之事,早就在他來之前,就報過來了。但看到皇帝渾身血跡斑斑的樣子,何容琛還是嚇了一跳。
她仔細打量了兩遍,確認蕭懷瑾身上并沒有受傷,那些血都不是他的,這才坐下,也沒有管蕭懷瑾坐不坐:“陛下來興師問罪?”
她知道蕭懷瑾失了白婉儀很心痛,但那與她無關(guān)。德妃是白婉儀赴死前唯一見過的人,遂她已派人去麗正殿叫來德妃,有什么話痛快說個明白。
結(jié)果蕭懷瑾張口,木愣愣一句話:“景祐九年……到底是誰干的?”
景祐九年,是誰干的。
何容琛登時周身冰涼。
哪怕過去十多年了,提到景祐九年,她的心口還是鈍痛的。其實人生往往都是挨了一刀子,尖銳的疼痛過后,再是伴隨一生的鈍痛。
那鈍痛又開始在心頭折磨了,她沒有流淚,因不想在蕭懷瑾面前流淚,聲音卻帶上了風雨欲來的氣息:“是白昭容告訴你的?”
若不是蕭懷瑾看起來太失常,她真是很想說那句諷刺了無數(shù)遍的“母如此兒如斯”——這個柳賢妃,心眼兒都是浸在毒里的,怎么就沒給蕭懷瑾傳兩分?把個兒子生養(yǎng)得如此不上道,還偏偏貪心不足,想讓兒子搶皇位,這是誤國!
無論此刻何容琛在心中怎么罵柳賢妃,蕭懷瑾只怔怔道:“是誰……做的?”他的口氣里,不覺間帶了哀求——多希望白婉儀只是臨死前故意刺他,多希望何太后冷硬地回他,是韋廢妃。
“是韋廢妃。”何容琛咬著牙關(guān),冷冷道,隨后不再言語,似乎要吩咐人,將皇帝送客了。
蕭懷瑾一邊笑著一邊哭了:“這么多年,你討厭我,恨我。”
“那是因為你討厭,值不得我喜歡。”何太后冷笑著,毫不留情地刺了一刀。
“景祐九年之前……你不討厭我。我記得。”蕭懷瑾仰起頭,緩慢回憶道:“你還讓大皇兄拿點心給我吃,我生病了你還讓宮里掛朱砂,我御宴上被父皇訓了你還替我說話……”
他說到大皇兄三個字,何容琛心中就一抽痛,她狠狠拍案,沖他呵斥道:“閉嘴!你也配!”
你也配讓我喜歡!
你也配提到思賢的名字!
她已經(jīng)刻意忽略很久了,他為什么還非要揭開這傷疤?
他為什么不死了!
她為什么要為了國家而忍著對他的厭惡!
“都過去這么久了,你還提什么!你閉嘴出去!”何容琛氣得發(fā)著抖,舊事重提讓她又生出了想把柳賢妃挖墳戮尸的心。
此時一個女聲打斷了她:“陛下,我來說。”
何容琛轉(zhuǎn)了眼珠,視線里,是韋無默走過來,寬袖下正掐著手心。她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不好惹,漸步上前。
蕭懷瑾看了她一眼,無知無覺。誰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只要是真相就好。
“我是受夠了,才如此冒犯。望陛下恕罪。”韋無默只說這一句,不知是對誰。
何容琛忽然不想再阻止她,因為——我受夠了。
都受夠了。她閉上眼睛。
“你,真是活該。”這是韋無默的第一句話,四周一片倒抽涼氣。
一個女官對著天子說這種話,她也確實不要命了。是要袋刑,還是大辟?
但四周內(nèi)侍,沒有一個敢插話,呵斥她不敬。蘇祈恩悄悄揮手,幾個人趕緊退出了,他們還想活命。
“你只顧著想知道,你那惡毒的母妃到底有沒有犯下殺孽,你有沒有想過,你來問太后,對她更是傷害?”
韋無默直視著他,尖銳地問道。
“死的是大皇子不是你,你覺不出痛啊!你才死了兩個剛出生的兒女,就傷心欲絕成那副樣子,你想想把孩子養(yǎng)到十歲被人毒死,是什么心情啊!”
大殿內(nèi)一片寂靜。
什么心情?誰能體受?
“跟著去死的心情都有!”
“……然而不能死。死了,背后的家里怎么辦?”
所以,那么多女人困在冷宮里,也還是沒有放棄生命,不是等待生的涅槃,而是為家族茍延殘喘。
“我一點都不同情你,你那點傷心,就像個點綴。”韋無默輕輕笑了,何止點綴啊,比起她們簡直是幸福呢。
“對太后來說,對我來說,狗屁都不算!”
她罵了臟話。她第一次在貴主面前罵臟話。
而蕭懷瑾怔怔地聽著,他不會辯駁,說不過唯有聽著。他更不可能治韋無默的罪了,她對何太后來說,比他這個皇帝還重要。
“你還非要跑來問,非要揭開傷疤再捅我們一刀?那我就告訴你,清清楚楚地告訴你真相!”
“——你的娘不知道勾結(jié)了誰,壯了膽,毒死大皇子嫁禍酈貴妃逼死二皇子,不過,她好歹給你留了個帝位。”
“你也別嫌棄你的龍椅,是它,讓你在哭哭啼啼惹人生厭時,沒有人敢嫌棄你,敢對你說句實話!”
“罪名被嫁禍到韋家頭上,牽出了一串重罪,我差點被送去洗衣院當了軍妓,頂好也不過是進宮為奴為婢。”
“至于為什么瞞著你——你以為太后想瞞嗎?若不是為了大局,誰會容忍仇人的兒子過得這么心安理得?”
夠了,夠了。蕭懷瑾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是的,太后有那么多辦法告訴他,最終卻瞞住了他。
白讓他揀了十幾年的寬心日子。
而他還不知所覺,對著太后心窩子捅了十年刀,嘲諷她沒有子嗣,嘲諷她喪盡天良。
看著她傷心欲絕,他才有報復的快感。
“看看你呢?你自己做了多少混賬事。”韋無默嘴角又扯起諷刺的笑意,一樁樁地數(shù)著,滿口不屑:“你剛登基的時候,大病一場,宮里又掛滿了朱砂。還記得嗎?”
那是延祚元年的事,蕭懷瑾登基第二年,他也記得很清楚。
——因為在那個昏迷中,他夢見了二皇兄,成仙了的皇兄來看望他,他哀求皇兄將他帶走。
夢里他看到有人在照顧他,逐漸的,他從昏迷中醒了來。
“知不知道是誰照顧的你啊?”韋無默湊近了,一字一句在他耳邊道:“你昏迷了三天,太后就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你三天!她在你的病榻前批奏章。而你醒來后干了什么?你跑去道觀大哭,扔著宮里所有人不管!”
“哪怕到了現(xiàn)在,北地叛亂逼近,國朝內(nèi)憂外患,你居然還在關(guān)心這些后宮舊事,拿出你的血性去殺人啊!去殺亂臣賊子贖罪啊!真慶幸國基未塌,陛下,看來這個國家,有你沒你都一樣。”
蕭懷瑾急促地喘息著,只有耳邊傳來韋無默催命般一句又一句的話。
所以,真的是他母親當年做下了惡。而父皇和太后為了保護他,悄悄瞞住了他,并找了替罪羊。
他從前總覺得世界是對他充滿了冷漠與惡意的,所以他要對抗它的惡意,別人對不起他,他就要對不起別人。
其實不是的,其實他的出身本就是罪惡,是他對不起別人。他的母妃害得太后相依為命的兒子死去,害得他喜歡親近的二哥哥死去,還害死了淑妃腹中那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
所以在那昏迷中來看望他的二皇兄,其實根本不是來接他的,是來看望仇人的兒子的。他在活著的人死去的人眼里,其實就是這么個荒唐的存在。
胸腔里彌漫上了劇烈的痛楚,疼痛之下酸楚彌漫,蕭懷瑾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口中涌出。他趕緊以手遮住嘴,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的血有些骯臟,若被她們看見了,不好。
他捂著嘴,身后傳來聲音,發(fā)著抖:“太、太后,德妃娘娘……殿外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