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每逢大旱天災,往往是邊境生亂的伊始。
北地嚴寒,收成銳減,胡人吃不上飯,便南下?lián)屄印?br/>
邊境戰(zhàn)事緊張,晉國又國庫空虛,卻還是得耗損財力,增加徭役,以固邊關。
也是在這艱難的時刻,西魏忽然派了使節(jié)來,提出,想要在兩國邊境,開啟互市貿易。
——如此提議,簡直正中晉國下懷。
自“正月之禍”后,何容琛一直在尋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而“互市”提議,猶如瞌睡送來枕頭,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對大臣前來問策,又反復比訂互市條款,如此權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卻遭到了幾個掌兵權的世家反對。
開建了互市,眼看著要打的仗沒了,要儲備的糧草放緩了,無戰(zhàn)不能富,還能搜刮到什么利益?能膨脹起什么勢力?能建立起什么功勛?
國事體大,何容琛不由這些蠹蟲,她與宋逸修力排眾議,同西魏簽訂了互市協(xié)定。
但互市,恰恰也與何家利益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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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九歲的韋無默,常跟在何容琛身邊,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聽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后,怒氣沖沖入宮,來找何太后爭論了。
他們隔著一室簾幕,時而苦口婆心,時而動之以情,想叫何太后收回互市成命。
何太后扶著案幾,指節(jié)捏得發(fā)青,倔犟地一語不發(fā)。
關鍵時刻,宋逸修擋在了她面前。
他與何家人唇槍舌劍,疾言厲色,聲音一度飛出殿外。末了冷冷回絕:“監(jiān)國之印已蓋,此事不容再議。”
汝寧侯并非何容琛的父親,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罵得面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指著宋逸修大喊:“閹臣!閹臣!此處何以有你說話之份!”
韋無默旁聽著,心中一怒,正想張嘴回罵,卻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階上,居高臨下地,睥睨地看著汝寧侯。
那一瞬間,韋無默幾乎要以為,他是天神在看螻蟻。她很少看到,平素溫和的他,會露出那種冰刀之意的笑容。盡管,他對著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抬手喚韋無默。韋無默機靈,聽話地跑到他手下,聽了他幾句吩咐,而后往殿側跑去。
片刻后她回來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語地對嗆汝寧侯。見韋無默回來,手中抱著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璽在此。這宮廷之中,有我說話之份,卻沒有你說話之處!”
隨他話音甫落,韋無默打開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璽,雙手緊緊抱著。她感到沉重,仿佛捧著的,不是玉璽,而是一尊泰山。她為宋逸修這信任,感到手都在發(fā)抖。
隨后,她看到何家重臣,咬著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汝寧侯,被迫跪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這樣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寧侯沒有再逼迫何容琛收回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臉色鐵青地走了。
因為宋逸修說了,宮里沒有他們說話之處。
汝寧侯的身影,頹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這才轉身,對極力壓抑的何容琛,仿佛從寒冬驀然到了暖春,柔聲寬慰道:“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來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畢竟你還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與何家人撕破臉,畢竟總還要依靠何家去壓制其他世家重臣的。總是要靠宋逸修出面,彈壓各方。
關于互市的爭吵,似乎就這樣告一段落。
在何太后與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晉國、西魏兩國言好,一時晉國北地戰(zhàn)禍驟減,民間紛紛稱道。
那時候,邊境還傳著歌謠,紛紛唱著“夜不閉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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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韋無默常隨太后身邊,聽著何太后召對議政,也就耳濡目染,漸漸聽說了,西魏邊境的互市,總出些莫名其妙的亂子。
西魏胡人與邊地漢民沖突不斷,矛盾甚深。
然而,邊境遙遠,上達天聽畢竟有限,這摩擦一直未能尋到緣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揚揚,北方廣袤的草原,依舊淹沒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毀了互市條約,大舉進攻晉國。
邊境再度掀起戰(zhàn)亂。
這次不宣而戰(zhàn),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時群情激憤。
他們指著輿圖上被攻占的城池,譴責宋逸修宦官亂政,輕信胡人,才導致了晉國被長驅直入,連失數(shù)座城池。
他們面紅耳赤,氣憤不已。
畢竟當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時,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壓的。有時是靠言官,有時是文臣聯(lián)名,有時是壓著奏章不放,有時遲遲不下朱批……各種手段玩得嫻熟,少不得有人對他懷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軍來犯,戰(zhàn)禍燒身,前仇舊恨一齊涌上。
幾大兵權世家聯(lián)合奏議,要給天下無辜死傷的邊民一個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處死宋逸修,他們不能出兵!
他們言辭懇切,如忠臣置辯,滿腔對宦官亂國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錯幾年時光,回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酈貴妃面臨的境況一樣。
但這一次,何家沒有站在何容琛身邊,他們亮出了刀,一起揮向她,逼她把“奸佞”處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對,為宋逸修袒護,被御史大夫鄭舒才鐵嘴一張,內臣勾結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鬧了半個月,而西魏已經在寒風凜冽中,像風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連克兩座城池,晉國北地將士的鮮血,染紅了冰雪。
邊境守將一邊困守城池,艱難等援軍糧草;一邊與西魏大軍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沒有韋氏少年公子帶家兵來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動,詭譎的陰云密布皇宮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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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寒冬的清晨,天還將亮未亮。
韋無默起床時,看到宋逸修已早早來了,正在外室安坐著等她,手中攥著一柄牛角骨梳子,還捧著一杯清茶,熱霧裊裊,他清俊的面容在茶霧后十分祥和。
他很少來此處,韋無默一陣驚喜,跳著跑去喚他。宋逸修轉過頭,親切地對她笑了,抬手摸她頭發(fā),叫她坐到妝臺前,說給她梳頭。
韋無默在妝臺前跪坐好,心中跳躍著歡快。
宋逸修一邊梳頭,一邊問她課業(yè)。
又叮囑她要好好幫太后持理要務,閑下來時可以多陪太后說說話,太后很寂寞,也很喜歡她的。
他動作貫來溫柔,梳著頭也不痛。聲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際未亮的寒冷清晨,帶著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囑她:“你待她是親人,她也會同樣待你。何家人好面子,以后她若被誰氣到了,忍著不發(fā),你記得幫她理論。別叫她受了氣。”
他常常這樣關心太后,韋無默玩著手里的紅色頭繩,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歡她。”
她也沒想到,這番話是她對宋逸修最后的承諾。
只笑吟吟地從銅鏡里看著他,他幫她梳了個雙環(huán)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說該走了。
他留下一個三尺見方的木匣子,囑咐了她幾句話,就告別。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請她代他,在合適的時候,轉交那個木匣。
韋無默心下隱有不安,問是什么時候,他笑了笑,卻仿佛有點難過似的,說,阿琛臨終前。
在她發(fā)怔的時候,宋逸修已經離開,韋無默追出門,卻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連夢里也沒有。
唯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多少年來,銘刻在她心間。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長大了。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卻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長大,代替宋逸修,保護她想保護的“母親”。
*****
于是謝令鳶在韋無默的識海里,看著時光荏苒而過。
看著何太后的長生殿,每晚宮里都會點起一片燈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著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時,會關上殿門,自己唱一唱皮影戲。
何太后八年未過壽辰了,她想節(jié)省國庫,對大臣說,可以苦一點,但國不能屈于外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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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謝令鳶從識海中走出來,頭有點沉,一步一步的,腳下也很沉。這片回憶一呆又是許久,仿佛有三個時辰了。
她往連環(huán)夢的城門那里走回去,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韋無默的夢似乎也沒什么缺口,該何解呢?
韋無默是司言的巨門星君,這是一顆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詩——
【是非論斷從無默,石中隱玉天驕落。韶華一世為銜環(huán),延陵季子不忘諾。】
銜環(huán)是報恩,季子是守諾。報誰的恩?守誰的諾?
謝令鳶站在了戰(zhàn)火紛紛的春明門外,一邊思考,一邊等待酈清悟回來。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識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霧。
迷霧后,酈清悟也循著時辰,往外匯合了。
他在何容琛識海里疾步走過,看見她和宋逸修,坐在長生殿中。
*****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個黃昏,宋逸修逆著門外的暮光,踏進來。長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靜靜地等待著他。如新婦等待歸家的丈夫。
而這不同尋常的一天,他服了毒,還剩片刻時辰。
但還是很平靜的,他如常坐在她對面,用很溫柔的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見她含著淚,他伸出溫暖的手,輕輕為她揩掉了。
他開始囑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為君,哪些臣為己,哪些臣為社稷,哪些臣為名聲,哪些臣為私利。知道他們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們。
你那么聰明,會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為后。何家不可再強勢了,否則會礙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牽制他們,但也不能過分信任。
懷慶侯武家可用,謝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說:“你說我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酈貴妃母子,逼死了韋氏,誅殺了輔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們回來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該怎么辦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溫柔輪廓,映得無比清澈,因為有水光。她一遍遍問,你不在我該怎么辦呢?
若你不在了,這宮中一起守望無邊歲月的人,都離去了,剩下漫無邊際的日子里,只我一個人苦捱,我該怎么辦呢?
宋逸修幫她重新綰好了珊瑚珠發(fā)簪,很輕柔,仿佛儀式一般。描眉、貼花鈿、戴發(fā)簪,也確實是晉國風俗中,十分重要的儀式。他都為她做過。
他說:“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難眠,你就點起盞燈,我會化作燈光,回來看你,陪著你的。”
何容琛緊緊地望著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會的。君子信諾。”
梳完頭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蘭香氣撲鼻。在最后時刻的溫馨靜謐里,這香氣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問:“你當初,為何對我那樣好?初入宮……就對我照顧。”
越是在宮里待久了,就越發(fā)明白當年真情的可貴。
“你那時只是個青澀小姑娘。言之鑿鑿,說不信蒼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爾,“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會好過,莫名的替你憂心。”
何容琛搖了搖頭:“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一室安靜。
窗外不知何時,徐徐飄起了雪花,飄落到他的肩頭。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溫暖。
“那你還記得,你在東宮時,有一日救了顧奉儀么?”
記得啊。那時先帝求學回京不過兩年,他深愛的人在宮外,便常常聽顧奉儀彈曲,那是江南名曲《長相思》,以緬懷他年少的思念。
韋晴嵐妒忌顧奉儀,卻沒想到嫉恨錯了人,先帝從來沒愛過她們后宮任何一個女子。娶她們也不過是出于政治原因罷了。
“我自幼遭逢家變,見慣了世態(tài)炎涼。”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華流轉:“看到你硬撐著挨罰時,忽然覺得,這宮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虛偽。我甚至記得,那時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圍一片漆黑,你卻像在亮著似的。”
心中飄浮了多少年的落葉,終于歸入了根里。何容琛釋懷了,眼中流淌過笑意。“那皇權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誰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沒有撣去肩頭的雪花,任由它們被溫暖融化。認真想了想,“有時候我問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會想要報復,想讓他們痛苦,初時才存了扶持你的念頭,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何容琛嘆著氣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難受么?”
她真聰明。宋逸修露出一點點無奈的寵溺。
“我雖恨,但宋家家訓……我終不能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顧。大概,先帝也是明白這點,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訓,深刻入宋家每個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何容琛知道的,這家訓傳承了數(shù)百年。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懷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負。
她向他點頭。你放心吧。
他看懂了,遂眉目舒展,唇畔還帶了淡淡笑意。
“說起家訓……”宋逸修望了一眼窗外落雪,它們像是水開成的花,在寒徹天空漂浮無依,終于歸落溫暖大地。他微微有些出神,輕聲道:“我想家了。”
年幼入宮,歷三十載,臨終前總算可以說一句——
我想家了。
可是,家,早已覆亡,只在很遙遠的童年回憶中了。
何容琛心中一陣抽疼,她也想家了。
可入宮后,面對權力誘惑的詭譎,再未敢想這個溫暖的詞。它成了遙不可及的奢談,極樂天國的圣地。
“家沒了。”她心中忽的一松,溫柔道:“就一起想想我們自己的家。”
他笑了,很高興:“好。”
他輕車熟路,去內室拿來了皮影:“我快走了,想再陪你做一場夢。”
想把所有好的,都盡所能給她。
他將皮影放在她手中,有些疲累地坐下來。其實坐著仿佛也撐不住了,就躺在她懷里。
他們溫暖地相依,殿外是紛飛的落雪,殿內上演著天底下最美的夢。
“于是那兩個相愛的人就下凡了,誰叫這天庭規(guī)矩太嚴,這世道欲壑難填,這蒼天絕情無眼。”
“來到人間后,他們化為書生和小娘子,一道隱居。”
他溫潤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徐徐回蕩,應著窗外的落雪,越來越輕。
“月照孤舟,蕩去了錦繡山河……尋到一處村落……”
而她的聲音帶著纏綿的向往。“那是延綿如十里江濤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飄帶的溪水。”
“房檐生了青苔,籬笆沾了細雨……房前……種了大片的槿花,風一吹……就輕輕……低頭……”
“朝開暮落,一日風光。站在花叢里天風環(huán)帶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再沒有聲息。
只聽得見,窗外落雪簌簌的聲音。是雪在這片大地上,寂靜地唱了幾千年。
而宋逸修躺在她懷里,在美好的夢中,安靜睡去了。
何容琛等了很久,等得懷中人漸漸涼了,再沒有熟悉的暖意給她以支撐。
既然等不來他唱,她就舞動著手中的皮影,自己一個人,為他織完了那出祈盼了一生的夢。
“那個坐在茶霧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一株淘氣著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釀出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讓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愛的人的倒影。”
“那酒很灼熱,能讓人看到亂花迷人。”
還養(yǎng)了狗。
屋子里掛了云綃的床帳。
擺著自己親手雕的木雕。
夏天釀了酒。
冬天腌了菜。
“他留了一句信,夢中茶霧舊黃昏,終作十年心曲十年燈。她也回了一句,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信壓在窗臺上,很多很多年。”
“有人離去了,也在等著。”
“一直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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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夜了,殿外點起了燈光。徐徐地照耀著,溫暖,寧靜。
燈花偶爾搖曳,跳躍著,仿佛是在喚她,看它一眼。
何容琛轉過頭,看那夜中也明亮的光暈。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滿面是淚。她平靜地擦掉眼淚,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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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飄到了翌日,宋逸修被送出宮外安葬。何容琛下令,送去宋氏郡望,廣平。他的族人都葬在那里。
他想家。
她悄悄去送他。馬車沿著宮道緩緩啟程,在青石板上碾過,發(fā)出篤篤聲,仿佛遙遠的宿世輪回,沉埋于她這二十年的宮闈歲月中,載著他漸行漸遠。
一瞬間,令她想起當年初入宮的時候,也是這樣。這世間,總有很多東西,是不隨時光而改的。
她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夕陽將她拉出長長的身影,幾乎觸到了那背馳而去的馬車,如時光蹀躞而行,如黎明跬步走遠。
馬車駛出宮,在關門的縫隙中漸漸遠去。那宮門沉重地闔上了。
它這般高,關住了她玲瓏懷春的心,關住了他意氣風發(fā)的一生;隔開了他深情凝望的視線,隔開了她寂寞蕭索的歲月。
——那雪落的,可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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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從那片落雪紛紛的識海中走出,不知不覺的,抬起頭,遠處已是連環(huán)夢的戰(zhàn)場。
仿佛經歷了一場余韻悠長的夢,過后是一枕黃粱。
隔著硝煙紛紛,遠處,謝令鳶還站在春明門外等他,神色半是焦慮半是悵惘。
酈清悟收起惆悵,穿過箭雨與廝殺,趕到她面前,手中現(xiàn)出了山海劍。
他正準備帶她,想辦法躍上城墻,謝令鳶卻擺手,示意不用。
她站在這里等他的功夫,早就想好怎么才能上城樓了。
酈清悟不解,看到謝令鳶跑到遠處,爬上了投石車。
投石車后,幾個士兵正要發(fā)射攻城蛋。車上是巨石。謝令鳶一把抱住了那個比她人還大了幾倍的石頭。
酈清悟目瞪口呆,隨著攻城兵一聲令下,巨石被遠遠彈出,石頭上還扒個人,謝令鳶抱著石頭,被發(fā)射到了城樓上!
“……”酈清悟捂住眼睛不忍卒睹。
謝令鳶能在識海里小范圍織夢,快要挨著城樓時,她松開巨石,身輕如燕地幾個點漂,踩著女墻避開,石頭砸在城墻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碎磚落石紛紛炸開。
她抱著女墻的一角,穩(wěn)住身形后,向酈清悟揮了揮手,示意他學自己。隨后幾步爬上城墻,扶著腰四下張望。
酈清悟沒有效仿,他又躍上了臨車,站在高處,將山海劍扔了出去,劍在空中飛旋,他從臨車上一躍,空中借山海劍一點,而后也躍上了城墻。
山海劍打著旋,飛回他手中。
二人八仙過海各憑本事地上了城墻。忽然,身后傳來利刃破空的“嗖嗖”聲,箭矢紛紛,帶著令人震顫的力道,疾射而來!
酈清悟抬劍一一擋住,謝令鳶抱著頭往前跑,看到韋無默時,將她一推,撲倒在地,用身子護住了她:“這里太危險,跟我走!”
若是韋無默死在識海里,就性命不保了。
“德妃?”韋無默被按在地上,一怔,好半晌認出了謝令鳶,她眼中的迷茫一閃而逝,搖頭道:“我不能走。”
她還穿著那身松花綠的織錦緞女官服,身上被亂箭擦出血,血暈染在衣衫上,變成了褐色。謝令鳶替她急,忘了自己身上,都還留著從武明玦夢里帶回的一身傷,替韋無默按住了傷口。
“為什么?”
韋無默支起身子,沒有看她,一向美得刻薄的網紅臉上,卻有著巋然不動的堅毅:“……我答應了人。”
謝令鳶知她的九星宿命詩,卻也不解。
——韋無默對宋逸修的承諾里,似乎沒有和太后同生共死吧?同生共死,也輪不到韋無默啊。
謝令鳶急切搖她:“醒醒啊你,這只是個夢啊!”不要悲情了!
“就算是在夢里,我也會陪著她的。”
韋無默抬起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里露出的一截紅色,確認著什么,而后,似乎放心了,她眼神平靜,聲音低低的,幾乎被城頭上的風埋沒:“有我在,哪怕一起死,太后也不至于孤獨。”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
季子不欺心,而她,哪怕明知是夢,也不會欺,不會棄。
以后泉下,才能堂堂正正說一句,我此生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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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心中淌過百味,也不知該如何勸韋無默。遠處,酈清悟擋完箭,過來拉起她:“先救太后,救了太后自然救得了她。何太后的詩是什么?”
他兩次聽謝令鳶吟詩,已經猜到,她們每個人大概都有一首詩,所以直截了當問了。
七殺司權,何太后的九星宿命詩,謝令鳶張口背了出來:“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闕思紛紛。一曲人間孤燈戲,半生煙雨舊黃昏。”
不過,與“權”似乎也不沾啊?
他們冒著箭雨,往何太后的方向找去,回味這首詩,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顯而易見的“穴”。
錢昭儀有“姊妹繞膝”,何貴妃有“輔九天”,宋靜慈有“手持桃李”,麗妃有“風流一世”,哪怕韋無默都有個“銜環(huán)不忘諾”呢。
“高闕思紛紛……是思念顧奉儀、大皇子和宋逸修么?”謝令鳶揣測著,和酈清悟在目光對視中交換了意見,心有靈犀。
那就了卻這樁思念吧。
何家的人,都有何家的影子。他們曾經在何貴妃識海里扮過人,眼下,又要在何太后面前,故技重施了。
——影帝影后,攜手再戰(zhàn)江湖!
可是,酈清悟會識海易容,謝令鳶不會啊。二人找了處隱蔽地方,酈清悟耗費了一番周章,才將謝令鳶易容成顧奉儀的模樣。
做完這一切,酈清悟的身形也驟然縮小,下一刻,“大皇子”也站在了謝令鳶面前。白嫩干凈,仰著頭看她。
見高冷仙君一朝如此矮,謝令鳶眉眼彎彎地一笑,拍拍他的頭。
這個笑容,讓酈清悟怔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顧詩嫻的笑,還是謝令鳶的笑,但這笑容——
仿佛春城的花,都簌簌地開了。
“顧奉儀”的手在他面前揮了揮,酈清悟收回一時錯亂了的心神,于是“顧詩嫻”牽著“蕭懷瑜”的手,穿過往來的守城軍,往何容琛那里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謝令鳶的手溫熱,酈清悟總覺得那溫軟的手,握起來,好像春風拂過心頭,一片軟軟的,動容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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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奇異的微妙,一直到了他們走到何容琛身后,“顧詩嫻”張口,輕聲喚道:“何良娣。”
酈清悟強行收回思緒,跟著望向何容琛。
謝令鳶那聲呼喚,如天外吹來的溫暖的風,何太后背影一頓,驀然回首,眼神中全是錯愕。
她的面前,顧詩嫻牽著大皇子,嘴角銜著溫潤的笑意,站在戰(zhàn)火紛飛的城頭上。衣帶飄舉,她站的那一隅都仿佛亮了。
——這是,時隔了二十多年的再逢吧?
雖然,記憶隔了久遠,顧奉儀和大皇子,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那樣。
卻還是親切。
何太后不由自主地,腳步微微邁出,是想看得更近一些,許是太思念了。
而顧詩嫻微笑著,一如往昔的善解人意,能帶來春天的暖:“思賢走后,你很內疚自責,是么。”
是么?
可世間紛繁復雜的情愫太多了,剪不斷,理還亂,要怎么回答呢?
顧詩嫻也沒有等她回答,而是溫柔地看著她,哪怕在戰(zhàn)火紛飛,在亂箭如雨中,聲音也融化了生死脅迫帶來的森寒:
“可我生下他,也是為了讓他和你作伴,給你在這深宮里,帶來一些溫暖啊。”
她情意無比真摯,酈清悟被她牽著,心下詫異,沒想到她演技極好,這話如同發(fā)自肺腑。
他是因為游歷天下時,跟著一位犯下了殺人重罪的人,才學過一些戲路;而謝令鳶身為宮妃,卻仿佛真的是顧奉儀再世。
“他是為了讓你幸福,才出生的。能夠陪你這么久,讓你快樂,我們都滿足了。”顧詩嫻牽著大皇子,上前走了幾步。
“思賢……”何容琛垂下頭看大皇子,心頭一酸,想著,他怎么還沒長高呢?
他還是走時的模樣,大大的眼睛,瞳仁里盛著世間最璀璨的光彩,曾經支撐起她無窮勇氣的光彩。
“大皇子”無比乖巧地點頭,睜大眼睛,像只會開口會言笑的小包子:“母妃,思賢最怕你難過。母妃不要因此事自責,思賢就很高興了!”
顧奉儀蹲下-身,摸了摸大皇子的頭發(fā):“如今,他已經回到了我身邊,也來陪我了。他說你待他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那樣,我就無憾了。”
這些話,是二人在分析了何容琛關于顧奉儀的記憶后,揣測的顧奉儀的心態(tài)。不知對錯,至少應該能讓何太后釋懷的。
謝令鳶心中緊張,反復揉大皇子的頭,都要揉亂了,感受到了手底下,酈清悟無聲的抗議。
她心道,若是解了何容琛對于大皇子和顧詩嫻的內疚自責,這夢應該能解吧?畢竟,何容琛心如死灰的,便是那個時候啊。
然而,風帶著硝煙的味道,撲面而來,伴隨著何容琛的聲音。她正倚著城墻,眼神也溫暖下來:“其實這么些年,我夜半時反復的想,也明白的。”
“我也希冀你們幸福,才能死而無憾啊。”何容琛頓了頓,看向遠方天際,那烏云之后,隱隱透出了一絲微光。她出神地望過去,像是輕喃著一首詩。
“佛說,人有來世。所以,不要牽掛我,安心去下一世吧。愿來世再見時,能看到你們安寧幸福——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此。”
她溫柔期切的目光,讓四周的刀槍箭矢之聲,都緩了。雖然城池下千軍萬馬,依然喊殺聲震天,攻勢不減。
“……”謝令鳶傻眼了。
何太后也真的是發(fā)自肺腑的釋然,可是夢境未解,莫非她的“穴”,不在于此?
不,不是的,方才是烏云密布,陰云沉得滴出水的天空,至少此刻,漫漫的天際,烏云雖未消散,但有了一絲明亮的意味。
無奈,謝令鳶也只好按著套路,在何太后說出那番話后,隱匿消失,仿佛忘卻了前塵,含笑九泉……
一路含笑九泉著,退回了一處隱蔽的女墻之后。
這里沒有刀鋒箭雨,謝令鳶回歸了原來模樣,盤膝坐在地上。倘若何容琛的“穴”不在顧奉儀與大皇子身上,那么就一定是在宋逸修身上了。
畢竟,她的九星宿命詩,那句“一曲人間孤燈戲,半生煙雨舊黃昏”,是宋逸修臨終前,陪何太后演的最后一出皮影戲——從此,何容琛便在孤燈下,獨自演著那處戲,希冀她那遙不可及的夢中的一生,和那首“夢中茶霧舊黃昏,半生煙雨半生人”。
對了,必定是宋逸修了!
念及此,謝令鳶滿含希望的目光,望向了酈清悟。她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鼓勵的一笑。
再戰(zhàn)江湖吧,影帝。
“……”這笑容,落在酈清悟眼里,怎么都透著一股不懷好意的邪魅。
但他雖然內心有些微妙,卻也只得再易容成宋逸修的模樣。
天青色的袍服,宮絳鎖玉。
從十七歲的宋逸修,到三十七歲的宋逸修,他們都在何容琛的識海里見過了。因此,出現(xiàn)在謝令鳶眼前的“宋逸修”,氣宇高華,眼神溫和中透著堅不可摧,乍一看是毫無破綻的。
他起身,走出隱蔽的墻后,閃避開那些呼嘯而至的刀鋒箭雨,走到何太后身后,輕輕喚了她一聲。
其實,他也不知,如何才能喚出何容琛所熟悉的溫柔,及深情。
畢竟,有些形貌可以扮,神卻是仿不來的。
何容琛站在城頭上,面對著殺戮與圍困,忽然聽到背后,一聲似乎熟悉的呼喚。
她心下一震,側首望過——那暌違了七年的故人,踏過地上的殘旗,鮮血,兵卒尸身,緩慢而堅定地,向她走來。
還是那樣頎長的身形,那樣溫柔了歲月的笑意。
雖然,也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然而只是看一眼,也足以令人懷念了。
“宋逸修”走到近前,含笑望著她,溫聲道:“我一直在你身邊守著。只希望你能有所支撐,好好地走下去。”
話語仿佛天外溫暖的聲浪,一浪疊一浪的,溫暖地拍過何容琛心頭。
風仿佛失去了呼嘯的聲音,喊殺也不再令人恐懼。
何容琛也就笑了,沖他點頭,聲音在紛亂之中,分外清晰:“我知道啊。每次覺得,活著真是太難了,就點燈……很多很多,然后就覺得,你在看我,你的抱負,還承在我心上……怎么能放手呢。”
她的衣袂發(fā)絲,在風中飛舞,一瞬獵獵如仙去。“……我一直在等。等來世。”
每日頌佛經,只為奢望的心愿。
“……”酈清悟竟然無話可說。
他也只能按著套路,向著何容琛釋然地一笑——第一次明白了,那種笑不由衷的心情。
他緩緩地退散,回到了謝令鳶蔽身的城墻后。
謝令鳶已經探出頭,旁觀了許久,見兩次都敗退,摩拳擦掌道:“算了,我直接去找何太后套話!”
不待酈清悟攔,她穿過箭雨紛飛,跨過地上的尸體,躲過天邊飛來的利箭,以無與倫比的雜技,變換著各種身姿——一會兒左腿屈起,右臂伸直,下腰躲避;一會兒蹦起來,身子前傾,雙臂后伸……終于跑近了何容琛。
這簡直如西湖斷橋上,白娘子與許仙的重逢,歷經了千難萬險。謝令鳶幾乎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呼喚道:“太后娘娘——”
何容琛甫一回身,便見德妃伸出手,向她飛撲而來。
下一刻,等謝令鳶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借著沖勢,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何太后。
何太后:“……”
酈清悟:“……”
你能正常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