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子夜時分,星幕高曠。
夜色下,一駕寬大馬車在空寂道路上疾行,車篷懸掛的金制角鈴,隨著馬車行走而叮咚作響。六匹高頭白馬,額間均有一綹紅,正是大宛名馬“千里雪睛”。
青石路面布滿了青苔,馬蹄踏過,卻穩(wěn)穩(wěn)疾馳,隱入夜色。
車中平穩(wěn),銅爐飛出裊裊青煙。抱樸散人正打坐凝氣,忽然睜開眼,感知周圍的異狀。他側(cè)耳聆聽片刻后,沉聲吩咐:“改道,走紫闕府的正門。”
趕車之人不明所以,手下卻未停,馬車駛向了另一條岔路。
馬車后面,樹木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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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給天子送了“清悟墨禪”后,抱樸散人推卻了宮中的盛情挽留和文武大臣的邀請,正午時分便帶人離了宮。
此刻掀開車簾,他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今日在宮里見的那抹紅色身影。
道路兩旁的空曠田地,一兩棵枯樹掛著靜月霜輝。馬車一路行走,撲面有薄薄清霧,拂去而散。這方圓十里,都是素處仙君的地盤,是以這條小路,被以法奇門隨意布了幾道屏障。
這屏障盡有意思,依月盈月虧規(guī)律而變幻,若德行不足之徒,奇異地便過不去,自然而然就拐上了其他岔路,憑此攔截了不少前來拜訪的無明無慧之人。不過對抱樸散人來說,天下法奇門、數(shù)奇門,皆翻不出他的手心,看破別人的布陣如串門子一般。
及至夜半時分,馬車便停在了驪山西郊的一處府苑前。
坐忘觀塵閣。
黑夜里,這處院落一片靜謐,亭臺樓閣林立,如云水仙境。
素處仙君在這里住的時候不多。此時,門口黑壓壓,守著紫衣侍衛(wèi),戴黑金半面罩,配赤烏刀,正是專司護(hù)衛(wèi)的“紫炁(氣)”,說明主人定然是在此。
他的兩個弟子,賜名分別取自“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二人皆是譽(yù)滿天下。而世人盡知首席大弟子是妙機(jī)道長,二十五歲便繼承了抱樸堂法印。
卻不知,令天下諸國敬畏的素處仙君,乃故人所托,亦是他最珍重、最神秘的俗世弟子。
幾十名紫炁向他跪地行禮,抱樸散人頷首,進(jìn)門后分花拂柳,穿過曲徑通幽,眼前便是一個巨大的湖泊——
九星望月湖。
當(dāng)年小弟子素處游歷歸來,途徑此地,看到這湖泊,仿若天地斧鑿,觀星絕佳,便以重金收了方圓十里農(nóng)戶的田地,在此建了紫闕府,坐忘觀塵閣。
湖面氤氳著飄渺霧氣,九星望月湖上,有扁舟漂浮,悠悠而歌。這是坐忘觀塵閣的迷霧陣法,以《道德經(jīng)》為屏障。抱樸散人沉聲,卻音若洪鐘:“致虛極,守靜篤——”
聲音在湖面震蕩,那艘小船聽了此暗語,在水面上又是一蕩,眨眼間來到了岸邊,恭敬請他登船。抱樸散人上船,穿過迷蒙霧境,幾息后,小舟便停泊到了湖中心的亭子旁。
亭子里的人背對著他,似乎在翻閱什么。
夜色中,他廣袖隨微風(fēng)而動,只見其背影,便覺蘭韻芳雅之氣。難怪北燕國公主曾遠(yuǎn)遠(yuǎn)望了素處仙君一眼,便道其靜有高華之美,動若云水之巔。
只是他避世久了,只以道名“素處”聞著于天下,刻意隱去了本名,所以世人也并不知,他們趨之若鶩所求的“清悟墨禪”,并非是什么禪意,只不過是素處仙君的本名是酈清悟,仙君的墨寶也懶得取名,借本名罷了。
抱樸散人足尖點水,躍進(jìn)亭子里,銀發(fā)未亂纖毫。他對自己這個小徒弟,慣來是和氣:“你料事倒比為師還準(zhǔn)了。陛下已聽了你的,將人放過。可為師記得,你說若救了她,一切便會脫離了掌控,為何仍要如此施為?”
酈清悟回過身,遠(yuǎn)山眉如霧,清瞳似墨。玉質(zhì)仙顏,在月色星輝下仍不減其容色之二三分。他著淺玉色直裾,衣上云紋隨動而流華隱現(xiàn)。革帶綴月光石,映出點點湖光。
——為何要救?
卻是不能告知任何人的。
酈清悟頓了片刻,坐回案前,最終也只是回道:“此人亦是變數(shù)。她自棺中起,時機(jī)合了我的天星擇日法。兇中未必是險。”
抱樸散人蹙眉,捋須沉吟:“如此說來,而今,宮中竟是有兩個變數(shù)了?”一個就已經(jīng)足以禍亂后宮,還一來成雙,委實不是什么好事。先帝朝的后宮之禍,都差點毀了國基。
兩個變數(shù)啊……
酈清悟微笑著給師父斟茶,姿態(tài)端雅而從容:“既是變數(shù),便有雙刃之利險,我且留她一段時日,看她究竟存了什么打算。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留不得她。”
茶杯推過去,此刻湖面上忽傳來異動。
九星望月湖乃環(huán)島而筑,微弱的震動便有波紋漣漪,此刻輕微的異響穿透霧面,是有不速之客,正踏水而來!
酈清悟沒有回頭,“氣聽”辨聲定位,一手敲擊銅鈴,一手在石案上一拂。案上的長劍被震出鞘,烏黑古樸的劍身,出鞘后在月色下寒光凜然,百年沉積殘血的氣息撲面而至。
——山海滅。
晉國開國時,太-祖供奉于神壇之利劍。
長劍出鞘的嘶鳴,裹挾著肅殺之氣,飛出數(shù)丈,迎面以削鐵如泥的勁道,將那個不速之客遠(yuǎn)遠(yuǎn)震飛了出去。
那人被震出一口鮮血,還未來得及出聲,兩名紫炁聞銅鈴聲至,悄無聲息從天而降,制住了人,將他押入湖心亭。
長劍似長了眼睛,自發(fā)打著飛旋回來,歸攏入鞘,酈清悟和抱樸散人依然端坐于亭中。那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也被帶到了二人面前。
“你身手倒是極好。”否則也不會星夜兼程,從長安一路尾隨而來。抱樸散人自然是一眼識出了他:“跟了貧道一路,究竟目的何在?”
那人被酈清悟一劍打散了心神,目光不由自主追尋那柄劍,心驚不已——中原名劍,山海滅。
晉太-祖開國寶器,可有所號令,甚至有廢立大統(tǒng)之權(quán)!
此劍歷來被帝王供奉于奉先殿。如今,為何在素處仙君的手里?
他困惑的目光望向酈清悟,對上后者的視線——雙目如寒潭深淵,高高在上的威壓,竟迫得他垂頭。
他看不透素處仙君的來歷身世,卻心知對方方才已是手下留情了,歉聲道:“萬不敢對二位不敬。乃是家主想求問仙君,那句傳言——”
他眼睛一轉(zhuǎn),頓了頓:“那句‘晉過五世而亡’的傳言,您可有什么指點?”
湖心亭一片壓抑的靜謐。
那人久不聞其聲,抬起頭,只聽酈清悟淡淡道:“這不是你真正的問題。你家主人,究竟是誰?”
那人悚然一驚,他來之前也是做了充足偽裝,想先把“坐忘觀塵閣”的機(jī)關(guān)地貌熟記于心,能活著回去便好,未料竟被看穿了。而下一刻,酈清悟的眼神忽然深邃了幾分。
那人大駭,驀地想起當(dāng)世四大道門之術(shù),其中的【窺斑見豹】——“窺一斑而見全豹,睹一目而曉神思”,素處仙君是在試探他的記憶!
絕對不可!
下一刻,這名不速之客口角流血,倏然倒地,氣絕身亡。
他竟然震碎了自己的經(jīng)脈,自絕于眾人面前。
九星望月湖依然一片靜謐,仙霧渺渺,《道德經(jīng)》的吟唱悠蕩天地。兩名紫炁跪地道:“主上……”
抱樸散人伸手一探,知道這人是救不活了。他以眼神詢問酈清悟,后者蹙眉,帶著思忖:“他怕我探知到他的秘密,又抵擋不了,情急之下,只好自我了斷。”
而方才,他用窺斑見豹,也確實看到了幾幕零碎記憶。北燕朝中有異動,已經(jīng)派人伏于后宮,可惜還未及看清,這人便死了。
抱樸散人搖搖頭,酈清悟?qū)χ侨耸w,也算是有始有終的答復(fù):“一句近百年的傳言而已,你的主人可以不必惦記了。”
既有變數(shù),天下便沒有一成不變的軌跡。
紫炁帶著尸首退下,方才的一切仿佛沒有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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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樸散人端起茶,蒙頂石花在杯中沉沉浮浮,散發(fā)裊裊香氣。小弟子的茶藝,如同他的行事,看似隨心卻探不清深淺。
說起那個流傳近百年的傳言,抱樸散人便問道:“當(dāng)今天子,你還打算換人否?你選的那個宗室子,資質(zhì)委實不錯,有帝王之德。”他看向那柄山海劍——廢立大統(tǒng)之權(quán),其煊赫之下,是何等的沉重。
做出一個抉擇,何其艱難,更遑論事涉國體。否則宮里那位太后不會猶豫良久,酈清悟也不會反復(fù)權(quán)衡至今。
“雖然蕭懷瑾行事極端,”酈清悟抬眸,望向星幕蒼穹:“不過既然變數(shù)已至,前景未卜,就不宜妄動,再靜觀以待吧。我會繼續(xù)護(hù)著他。”
抱樸散人手中的拂塵輕輕一甩,口氣中不免有兩分惋惜,為他背負(fù)的承諾,也為蕭懷瑾:“上次見陛下,還只是個一派天真的小皇子,若非當(dāng)年宮里……”
他頓住,看了對面的小弟子一眼,酈清悟神色無動,他卻自覺失言,笑了笑,話便跳躍著轉(zhuǎn)開了:“但愿那女子,承你救命之情,不會倒行逆施。”
夜風(fēng)吹皺湖水,拂來涼涼霧氣,縈繞二人周身。酈清悟沉思道:“后宮此刻應(yīng)是危險,不知北燕想如何動作,過幾日必是要去會會她。”
聲音漸漸淡入月色,天星高懸,仿佛諳藏著天地間的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