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宋靜慈看著劉婕妤去關(guān)窗戶,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氣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昔。
她記得前些時日的馬球賽,敵國一位將女還對尹婕妤出言不遜。見如今尹婕妤眉宇間釋然開闊了——也許有什么心事,塵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這時打開,世外清新而來的風,煥然了殿內(nèi)的陳舊悶氣。
兩個婕妤姐姐站在窗邊,含笑望著她,她們衣飾簡單,頭面素凈,目光柔軟。
晚霞這樣明艷,將垂暮盛放的余暉鍍在她們身上,兩個將門出身的女子,在這宮闈高墻內(nèi),溫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蘇醒。
宋靜慈想到入宮這兩年,太后與韋無默對她不動聲色的關(guān)照,幾位婕妤姐妹待她也還厚道。想到夢中見過的德妃,看到眼前帶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隱隱有了漣漪,最終逐漸沉淀,在一隅終歸寧靜。
夢里德妃問了一個問題,等待她醒來去思考,告知她們答案。
窗戶外,明月初升,即將照亮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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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寂寂。
坤儀殿外,宮人垂首而立。傳膳宮人退出殿外時,瞄了眼玉盅,察覺到今日皇后用膳,胃口似是較平日好了點。
他們心中不免詫異,皇后今日被皇帝禁足,蕭懷瑾離開坤儀殿時,神色陰鷙如暴雨將臨,嚇得宮人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但皇后竟然不受什么影響似的,反倒食欲還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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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nèi)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時,曹皇后命宮人仔細清理了每一個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個月后了。
“爭氣點吧。”她嘆口氣,想到宮外的曹家人,她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只要有龍嗣,無論何貴妃還是謝德妃,統(tǒng)統(tǒng)都失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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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下的另一端。
麗正殿內(nèi),謝令鳶醒來時,已經(jīng)有些疲憊。
“不妨休息片刻。”酈清悟觀她神色,為她探脈,她連續(xù)入定出神識,已是極限。
謝令鳶趴在案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沒事,宋靜慈的識海耽誤了許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喃喃自語:“且如今局勢詭譎,還不知宮里會發(fā)生什么。”
最后一抹霞光散盡,層積云如火燒般,紅彤彤的隱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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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紅線相結(jié),經(jīng)歷了美夢、噩夢、迷宮,這一次已是駕輕就熟,再一次走入了麗妃的識海。
一片識海的淺灘,暖風如女人溫柔的手,迎拂中帶著花香,逐漸清晰在眼前的,是萬千花團錦簇。
他們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風吹起衣袂飄飄,還有隨風凌亂的發(fā)絲。
沒有噩夢,沒有迷宮。日光溫暖得有些和藹慈祥,恰到好處地照拂人間。時光仿佛靜止,這就是亙古歲月的盡頭。
繼續(xù)向前走,四周便響起了層層疊疊的聲音,都是竊竊私語,細如蚊蠅般地聚在一起,逐漸匯聚成洪流般的聲浪。
欲側(cè)耳傾聽,卻聽不到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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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又似宮殿、又似府邸的建筑群落。跨入高高的墻闈,濃郁的林蔭與屋宇相間。說似宮殿,是因美人萬千;說似府邸,是因進出無限。且還有個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歲,介于青年與少年最驚艷最美好的時光,正站在馬背上舞劍。
《鎮(zhèn)西將軍舞》。
這是中原有名的劍器舞,乃本朝開國初,鎮(zhèn)西將軍邊關(guān)殺敵時所創(chuàng),對武藝要求極高,也因而流傳不息。
陽光下他的身影快而凌厲,力與美相融,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馬背劇烈顛簸著,他卻如履平地,時而躍起如登云闕,時而劍光直入云霄。
他薄削的唇是彎的,清淡的眉是飛的,眼底倒映著斑駁樹影繾綣的溫柔,還有少年人獨有的肆意囂張,馬背上一劍寒光。
——真是令人萬劫不復(fù)。
可卻仿佛與塵埃都隔絕了,這美好如同神化,與周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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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收回目光,腦海中縈繞著這人揮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卻看到遠處日光下攢動的銀輝——
蕓蕓眾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鶴發(fā)雞皮。
好像周身都縈繞著垂暮之氣,謝令鳶終于明白了鄭妙妍識海,以及剛才見到的青年,是哪里不對。這是一片永恒的黃昏,它太過寧靜,仿若夏日慵懶垂暮的午后,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盡頭。
多可怕啊,歲月這樣悄無聲息帶走人的容顏,還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氣、熱血。
而那些鶴發(fā)蒼老的女人,聽到了腳步聲,掀起眼皮,死氣沉沉地望過來。在看清來者后,眼中驀然爆發(fā)出尖銳的光——那是,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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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到這有如實質(zhì)的目光,謝令鳶忽然覺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艷,天際涌動的聲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漸趨于無……慢著,她覺得自己怎么有點矮了呢?
她不確定地,下意識看了酈清悟一眼,卻發(fā)現(xiàn)果真視野變矮了——原本她個頭是在酈清悟的下巴處,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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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也偏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怔了片刻。
她漸察不對,說:“你別動。”
說完她湊近,拿著酈清悟的瞳仁當鏡子,他清淺的眼眸里,倒映出她的模樣——
垂垂老矣。
尚能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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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這一眼受驚不小,頓覺自己眼前發(fā)黑——哦,三高、中風什么的估計也紛至沓來了。她開始喘,腳下如踩了一片云,酈清悟趕緊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wěn),心中泛起了驚天狂瀾——
“我怎么……竟然變成了老太太!”
怎么一夕之間就頭發(fā)花白,皮膚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機?
若說是因為闖入麗妃的識海,受到這里的影響,也跟著老去了……那奇怪的是,為何酈清悟不見老?
凝靜不動的陽光下,謝令鳶看到一抹閃耀銀光——是她的頭發(fā)。
她捧著自己銀色的三千“青”絲,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曙紅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長的倩影。看來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臉嘆道:“啊,我老了依然介么粗粗動人(這么楚楚動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還在漏風。
酈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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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處,那些銀發(fā)雞皮的老婆婆們,還在瞪視著闖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麗灰……帶粗來才行……”謝令鳶說一句,喘三聲,繼續(xù)朝前走去。她走在酈清悟身邊,邁著蹣跚的腳步,背著手彎著腰,陽光投射下佝僂的影子。
一個清美男子身邊跟了個風韻猶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個地方,簡直如同新鮮人類進入了饑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齊齊轉(zhuǎn)頭,敵意地瞪著青春美貌的酈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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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感覺到了一股濃烈尖銳的嫉妒,全是沖著她身邊不老的高冷美人去的。
同時的,穿著華麗宮裝的老婆婆們,向著酈清悟殺了過來!
在嫉妒的驅(qū)使下,老婆婆們老當益壯,身體倍兒棒,憤怒灼灼燃燒著他們,憑什么他可以不老?!憑什么!
來自所有容顏老去的美人的攻擊……
謝令鳶和酈清悟轉(zhuǎn)身就……跑!
識海不能隨便跑,這個謝令鳶已經(jīng)吃過教訓了,然而身后追著一群顫巍巍的老太太,喊打喊殺的,實在是……不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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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還從來沒有感受過,被人攆得到處跑的經(jīng)歷,這僅次于宋靜慈識海里拱大白菜的大黑豬了。但更可怕的是——
她老了……
邁著兩條老寒腿兒……
跑了幾步就抽筋!!!
“噗通”一聲,謝令鳶摔倒在地。
一群老婆婆踩過她,追著酈清悟,絕塵而去。
唉,歲月不饒人啊。
謝令鳶抖著手、嘴巴漏著風:“酈、酈清湖……我跑不動惹……我腿抽筋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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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察覺到謝令鳶不在身邊,回首下望人寰處,謝令鳶正趴在地上,隔著塵埃向他伸手。于是酈清悟趕緊折回來救她。
一群老婆婆又追著他跑回來,踏起煙塵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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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qū)⒅x令鳶背在身上,老婆婆們手腳麻溜兒地追了上來,圍著他就要抓扯!
可他總不能還手,萬一麗妃隱在其中,不小心被他致死怎么辦。好在他有應(yīng)對識海攻擊的辦法,身上迅速泛了一層圣光,如蛋殼般護住了他。
但謝令鳶在他背上可沒這么幸運了,于是酈清悟唯有把她舉高高,飛快離開這大規(guī)模的精神攻擊!
夕陽西下……
不可言說的身影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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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嫉妒的攻擊攆著跑了一路,四周又波瀾詭譎地又顯出了那些聲音,層層疊疊,似是回聲,又似竊竊私語,如同母親在耳邊的呢喃,又如祭司在生命始末的詛咒。
“這世間至悲,莫過于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女為悅己者容……”
“倘若我老了,就靜悄悄地死去,不讓我愛的人看到。我要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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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最后的聲音,酈清悟驀然站定,謝令鳶趴在他寬闊的背上,睜著老花眼一并轉(zhuǎn)頭——
這一眼,驚艷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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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妙妍小時候,真是極美的啊。
八歲的她,正在跳馬背舞,可惜她不熟悉,一次次從馬背上摔下來。鄭夫人心疼問她:“妍兒怎的就卯定了要跳這個呢?”
她沮喪地從沙地上爬起來,拍打衣服上的塵土:“我唯有學會了,才能讓他刮目相待,讓他記住我啊。”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終于有一天,她可以平穩(wěn)地站在馬背上,暢快地迎著初晨的熹光張開雙臂。
鄭有為的門生匆匆入府,二人站在涼廊上神色惶急,而鄭有為一聲驚呼,驚動了四下——
“什么,韋家下獄?!”
涼意如寒刃迎頭,鄭妙妍身形一晃,又一次跌落下馬,沙土濺了她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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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亂的碎影閃過。
夏日蟬鳴尖利,仿佛哭囂。鄭家長女鄭妙容攥著剪刀,被人攔住劈手奪走,她哭道:“你們說著就把我改嫁了,我不!我聘禮都收了,我就是韋家的人!”
鄭有為想打她巴掌,手舉起來,最終忍住了,長嘆一聲:“容兒,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你受累?他已經(jīng)伏誅,就在昨日行刑了!”
鄭妙容的房門開著,鄭妙妍站在門外,隨著父親話音落下,那些喧囂仿佛都遠去了,世界陷入了寂靜中,還有著嗡鳴。
她的熱淚,從雙頰滑過。
她呆呆站了許久,沒有人留意她了。她踉蹌著走到馬廄邊,這里的沙地,是她學馬背舞的地方。她滿心茫然地四顧,忽覺夏日也是炎涼。抽干了力氣一般,癱坐在沙地上。
當不成媵妾陪嫁了,馬背舞似乎也沒什么意思了。
學來何用?沒人能欣賞了。
她閉上眼睛,任眼淚簌簌而落。再明亮的光,也無法照進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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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的一個夜晚,鄭妙妍忽然又去了馬廄,將馬牽了出來。
時逢冬日,大半夜的,月光清冷孤寒,呼一口氣都冒著白霧。馬鼻子打了個響兒,她拍了拍它的頭,輕聲問:“還能記得怎么跳么?”
馬兒仰起頭嘶鳴一聲。
“好。”鄭妙妍拍了它的身子,馬揚起前蹄,繞著院子跑了起來,一圈又一圈。鄭妙妍一躍到它背上,在月光下,她舞姿舒展妙曼,長長的剪影投射在沙地上。
然而許久未跳,平衡性不好,她又一次摔落在地。
——怎么又忘了呢?
以后再也看不到他跳了,忘了可怎么辦?
她的大丫鬟聽到外面的動靜,攬衣跑出來,驚呼道:“二姑娘,您這是做什么哪,不是不跳了嗎?”
鄭妙妍從地上爬起來,吐掉口里吃進的沙子:“我害怕忘記怎么跳。”
她走到馬的身邊,回頭安撫地一笑,豎起食指,對丫鬟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眼睛在月色下亮亮的,如泛起了水光:“這是他唯一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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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看著她在孤寒的月色下,徜徉起舞,仿佛忘卻了世間,只專注于此。
貪狼司情,貪狼落陷。
可是到此時,鄭妙妍卻都是有情義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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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里,她經(jīng)常半夜起來,在月色下縱情地跳舞。
直到大姐鄭妙容出嫁前的晚上,輾轉(zhuǎn)難眠,走出院子散心時,看到鄭妙妍從馬背上摔下,從沙地里爬起來。
鄭妙容忽然眼淚落了下,她上前扶起妹妹,嘴唇張闔了半晌,一聲嗚咽從喉嚨里沖出:“忘了吧!他白骨丟在荒野,都找不回來了……”
鄭妙妍看了她一會兒,將臉埋到她肩膀上。素來不算很親和的姐妹,卻在這冷寂的夜里,埋在對方肩上顫抖,誰也看不到誰的哽咽。
大姐出嫁后,鄭妙妍因夜里染了風寒,躺在榻上養(yǎng)了些時日。
待病好后,她的馬背舞跳的漸漸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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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妙妍有了新的樂趣,她喜歡陪著母親,參加京中各府邸辦的茶會花會,只消往那里一坐,所有人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飄落在她的身上。
五陵王孫爭相看她一眼,而她淺淺一笑,便可撩得他們心旌神蕩。
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會為她心動,為她傾倒。
無趣。
他們熱切地盯著她,她有時也心生煩惡;可倘若他們沒有驚艷地盯著她,而是轉(zhuǎn)看別人,她又油然地不悅,要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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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艷壓京中群芳這么些年,也就只有兩個人,蓋過了她的風頭。
一個已死了,一個是何韻致。
何韻致因出身高貴,家教嚴格,風范足以讓京中閨秀們仰望。她看到鄭妙妍,沒什么好顏色;鄭妙妍看著搶風頭的人,同樣心中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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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時光流淌。轉(zhuǎn)眼鄭妙妍已是豆蔻芳華,像清晨含苞欲綻的鮮花,沾染著纖塵中的朝露,顰笑情態(tài)皆是動人。
這一年蕭懷瑾即將親政,太后為他慶賀了元服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生辰,又召了長安三品以上的命婦,帶著自家女兒入宮。入宮前,鄭夫人問她:“太后大概是想為陛下選妃,你想去嗎?”
鄭妙妍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有什么區(qū)別呢?嫁給誰都無所謂。
聽說天下美人盡在后宮,若能成為天子的寵妃,豈不更妙?如妺喜、妲己、褒姒這樣的人兒,也是殊榮。憑著美貌得恩寵,讓整個江山為之臣服,這是本事——成為皇后算什么?歷史上皇后那么多,為人熟知的卻沒幾個。但絕代美人,即便被罵千百載,也是家喻戶曉。
這才是做女人的極致,是美貌最高的成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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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上,梨園的樂營將,天下風姿第一人的邰三娘,獻藝驚艷了四方。散了宴后見到鄭妙妍,她喟然贊嘆:“貴府千金姿容才藝,在宮中必當矚目。惠帝時,韋貴妃不就是樂營將么,惠帝也親自做了崔公,多少年佳話呢。”
當年,惠帝與韋貴妃親自排演《天官照月歸》的舞蹈,韋貴妃還親自教授梨園弟子,成為幾朝佳話。邰三娘以此典故,隱喻鄭妙妍若入宮,必為寵妃。
盡管韋家早已覆亡,但韋貴妃憑一人之貴,為家族帶來的榮耀,依然為無數(shù)世家所欽羨。鄭夫人聽得眉目舒展開,卻婉轉(zhuǎn)地掩唇笑道:“邰娘子謬贊她了。”
兩年后,太后懿旨,鄭妙妍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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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踏入宮闈,鄭妙妍毫無怯意。她自信地問鄭夫人:“母親,自從惠帝后,沒有人敢再做梨園崔公了,以后,只有天子才能做了,是么?”
鄭夫人正忙著為她收拾入宮的衣飾細軟,沒留心她問的這些,隨口道:“當今天子年歲小,未必喜好這些風雅。你的歌舞才藝,說不得要被埋沒。且他更看重云韶府。”
云韶府,是教坊司別稱,下轄清商署。
鄭妙妍斗志滿滿地笑了:“那倘若我得陛下的喜歡,還會再有韋貴妃時候的奇跡么?”
鄭夫人瞄了女兒一樣,不知道想了什么:“美貌恩寵又如何?年老而色衰,色衰而愛弛。你得趁年輕生了皇子,穩(wěn)固地位。畢竟男人都是喜歡青春鮮嫩的美人的,再愛也不會改變這點,否則,惠帝當年為什么會死……”
她猛然意識到失口,趕緊捂住了嘴。
鄭妙妍卻神色微變。就好像應(yīng)了戲文里的一句話,“只聞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再美又如何?終不過容顏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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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一直趴在酈清悟背上,被鄭夫人欲言又止的話勾起了好奇:“惠帝是怎么死的,見異思遷而死嗎?”
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連先帝都沒出生。酈清悟說道:“暴斃而亡,起居注記載不詳,民間傳說死的蹊蹺,有人猜測是韋貴妃所殺,只不過沒人敢直言罷了。”
說韋貴妃怕自己色衰失寵,干脆殺了惠帝,坐穩(wěn)太后的寶座。
畢竟對她們而言,衰老意味著失去男人,意味著失去一切。這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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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妙妍入了宮,果真如她所料,獲封麗妃艷壓群芳,讓她時不時生出快意。然而也應(yīng)了鄭夫人的話,天子不喜梨園風雅,他喜歡清商署出身的白昭容,為他彈箜篌,唱樂府。
見白昭容獲寵,鄭妙妍恨得簡直想把白昭容撕了。
憑什么不如自己美的人,卻能得陛下愛寵?!
她咬牙切齒對貼身大宮女訴說怨憤。皇帝封她為麗妃,卻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冠絕天下的舞蹈,也得不到蕭懷瑾的賞識。
她想和白昭容比試,她究竟哪里輸了?
在這樣嫉妒的心情下,她甚至忘記了自己一貫的交際與圓滑,終日在攀比的妒意中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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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絕世美人在后宮中怨恨掙扎,謝令鳶微微嘆息,蒼老的聲音在酈清悟耳邊響起:“其實我能懂她的。”
以前靠臉吃飯,她無比明白這種生怕浪費自己美貌的心情。
她也曾如鄭妙妍一樣,會同情那些長得不漂亮的女人,覺得她們沒有美貌,人生是缺失的。
她也會患得患失,怕變老,怕被人超越。
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這樣過分在意外貌的心情,漸漸淡去了。
她趴在酈清悟的背上沉吟反思——大概是因為,除了美貌,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并非一無所有?
但盡管如此,心底深處,依然還是擔憂老去的。
自己擁有那么多,尚且害怕;麗妃在這深宮中只有美貌,也只剩在宮闈里蹉跎青春,任朱顏凋零……所以心底深處,才埋藏了這樣的恐懼吧。
而酈清悟仿佛找到了關(guān)竅,驀然回首:“你能懂她……說明你也害怕么?”
“……啊?”謝令鳶顫巍巍地湊過耳朵,艱難地擰起眉頭,“你說森么?我聽不見啊……”
她聽覺下降啊。
酈清悟:“……”
他貼近謝令鳶的耳朵,“我猜想,你會受到影響變老,正是因為心底深處對衰老的擔憂,與她產(chǎn)生了共鳴。”重復(fù)了第三遍,謝令鳶才聽清。
“也許四的……”謝令鳶點頭,若有所思趴在他身上:“但荒才(方才)我就奇怪,為森么我老了,你卻沒有變化……四因為你不怕么?”
“老去有什么可怕。”他淡淡道,對他而言,生老病死實乃天道規(guī)律,人總是要學會接納的。
“美人怕遲暮,英雄只怕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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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卻驀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壞笑,只可惜曾經(jīng)的她壞笑起來別有風味,如今卻像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
“錯了,其實你們還是怕老的,不信,我要說你們老年陽痿,你們試試。”
……果然,哪怕出塵如仙的人也十分不能忍受:“你可以試試。”
謝令鳶不屑地皺了下鼻子:“美人怕遲暮,是因為一旦容顏老去,我們就會失去太多了。”這個時代,身為女人,她們被賦予的價值,在過了青春年華后便迅速剝落。
“英雄怕末路,而不那么害怕衰老,是因為你們從小受了教導(dǎo),你們自信能力大于一切,你們可以不漂亮,只要有本事——美貌的女人,只需要來依附有能力的男人就夠了。可如果男人依靠相貌,那便成了世俗鄙夷的面首。你說,我對不對?”
她的氣息溫熱地吹在酈清悟耳邊,讓他覺得微癢,也為這凝滯如淵的暮色,帶來絲絲生氣。四周空氣好像活泛了,有些激昂起來。
謝令鳶說完,不待他回答,抬起老花眼望著遠方。
【花容月貌奪仙姿,沉魚落雁羞神思。一世桃花不覺淺,笑看風流藏妙妍。】
從識海里看來,鄭妙妍其實是心思簡單之人。只是從小因容貌被追捧得過高,才對失去這一切過于害怕。
失去美貌,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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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后的遠處,又騰起了煙塵,老太太團已經(jīng)追殺而來。
謝令鳶遠望著,鄭妙妍在其中嗎?哪個是她呢?
待站定了,仔細看她們,都是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衰老。臉上溝壑縱生,夾雜了時光流淌而去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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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從酈清悟身上下來,顫巍巍地向她們走過去。
見狀,老太太團們漸漸放慢了腳步,猶疑地停在了她面前。謝令鳶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挨個掃過,被她們盯視著,倒也沒有不自在。
大概是因為,她也變成了老太太的緣故。
黃昏的暮光將她們的影子拉長,黃沙地上,一個風姿綽然的影子,吸引了謝令鳶的目光。她循著望過去,那個老婆婆一襲鳶尾色襦裙,只是隨意站著,卻總有種別致的美人氣。
就是她了!
老美人!
謝令鳶邁著老寒腿兒走過去,滿嘴漏風道:“憎妙妍……你還認得我嗎?”
那個老太婆被她叫得怔了一下,也漏著風反問道:“你……能認得粗我?你四隨(是誰)?”
“我四……德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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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若聽到了什么闊別已久的天音,鄭妙妍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
她涌上了眼淚,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抱住謝令鳶:“德灰……你怎么認粗我了……我老層了嘖樣(老成了這樣),你都能從一群老不死的里面,把我早粗來……嗚嗚嗚……然而那些愛慕過我美色的男人,都忘了我……”
縱使五陵年少爭纏頭,也會門庭冷落鞍馬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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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于是兩個老太婆,夕陽下,執(zhí)手相看淚眼,抱頭放聲痛哭。酈清悟站在一旁,欲安慰卻又難解她為何淚灑黃昏。
謝令鳶擦著眼淚道:“自然認得粗你,你四隨……你可四憎妙妍啊……我只在人群里看了你一眼,就能認出你的卓然不同的風姿,哪怕容顏凋零,骨子里的東西,也不會變……”
聽她如此贊慕,想到青春好韶光的風華,鄭妙妍哭得更梨花帶雨了。“有沒有森么,可以留得住……”
“不,你怕森么呢?朱顏老去,四隨也無可避免的……可是你的成就,人們都會銘記……”謝令鳶顫巍巍地說:“我給你看、給你看……你不會被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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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識海織夢,已經(jīng)在錢昭儀那里練熟了,她為鄭妙妍也織了一幕美好的畫卷——
皇宮正街前的翊善坊,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翊善坊的梨園。以地位而分,有坐部、立部、小部;以性別來分,有男部、女部;以技藝而分,有曲部、聲部、樂部、舞部……
然而這些部,都圍著中間一方廣袤的舞臺。
吳音、天竺樂、西涼樂次第而下,直到鄭妙妍站在臺上,一舞動四方!
臺下,人們擊掌,贊鳴聲如潮水。
她的舞蹈啟發(fā)了同時代無數(shù)詩人、書法家、畫家,甚至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文學藝術(shù)流派。
許多年后,年邁的詩人看到鄭妙妍傳人的歌舞,提筆揮毫,作下流傳千古的詩句。
她是中原百年一出的美女,也終于被人所銘記。但人們記住的,卻是她的輝煌成就,足以在史書中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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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就算四你老了,人們也在稱贊你的美和造詣啊……”謝令鳶喘著,斷斷續(xù)續(xù)道,“所以別怕,你有比美貌和恩寵更好的東西,坦然地,面對它……”
她想,這結(jié)果如此美好,既沒有回避衰老,卻也更為榮耀。鄭妙妍總愿意跟她回來了吧?
然而,識海并未見有什么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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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妙妍躊躇了幾步,臉上隱見猶豫。她沙啞道:“但我……我還是怕老去啊。”
謝令鳶:“……”這種問題很無解,她自己也很怕的好不好。
鄭妙妍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腦袋:“你看,我都不記得他的模樣了。我努力想,努力想,這么些年在心里,一直描繪他的輪廓,可是一旦老了,我什么都糊涂了,什么都忘記了……”
謝令鳶怔了怔,憶起剛走入識海時,見過的那個青年。她問道:“是哪個人?”
鄭妙妍努力回想,她是老糊涂了:“哦,他……他是個很俊朗的少年,他笑起來,哪怕是冬天,你都會覺得像春天來了。他眼界高的,不是誰都能入了他眼。他會在馬背上舞劍,一百多年前的《鎮(zhèn)西將軍舞》,你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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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聵聵的暮光,寧靜地披在她身上,將她每一道皺紋映出歲月的追憶。
謝令鳶聽著她蒼老的聲音,神色漸趨柔和:“……你沒有忘記。”
“欸?”鄭妙妍疑惑地看著她,露出有點老年癡的表情。
“他一直就在你心里呢,在你心里最深、最美的地方,在跳鎮(zhèn)西將軍舞。”謝令鳶抿唇一笑,拉起她的手,“不信,我?guī)闳タ础!?br/>
鄭妙妍癡癡地任她拉著,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經(jīng)過那些老婆婆的時候,老太太團就如同幻影般消散不見。
沿途,風景是那樣的靜謐,炊煙裊裊。
江河流淌,閃耀著遲暮的哀色。
她們腿腳不靈便,腳程很慢。蹣跚著走到剛?cè)胱R海的地方,謝令鳶給她指過去,鄭妙妍懵懂地看,那個熟悉的,在陽光下徜徉的身影,就直直撞入她眼簾——
劍光直入九霄,將肆意揮灑流年。
“啊……”
真好,他永遠停留在十七歲了。
時光太快,雕琢在生命里如同酷刑,不忍回首。
而有一個人永遠躺在青春的墳冢里,仿佛還能看到他的影子在馬背上舞劍,含笑望你一眼。
他永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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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鄭妙妍點點頭,被謝令鳶攙扶著,一時說不出什么。“我果然沒忘……沒忘……”
她仰起頭,望向天際。
識海的遠處,層層疊疊的花海,馥郁的香氣,成群的建筑,開始逐漸褪盡。
黃昏的暮色不再那樣死氣,而是涌動著幾絲生的勃然。
終于有新芽,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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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正殿里,謝令鳶睜開眼。
她瞄了一眼大殿角落的水滴漏晷,時辰是酉時。
這大概是最快的一次入夢了。麗妃心思簡單,夢也要解得快許多。
還有最要緊的一樁事——
謝令鳶彈起來,跑去妝鏡臺前,從鏡子里仔細打量,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氣。
酈清悟也睜開眼,視線隨著她,見她攬鏡自照,清澈的眼瞳中不禁帶了淡淡的笑意。
妝鏡臺前,謝令鳶捧著臉,百看不厭:“不老的我,更是楚楚動人啊。”
她心情暢意地大踏步走回案前,手上系著那根紅繩,拖曳在地。她口氣輕快:“接下來,該是何太后了吧。”
她正要落座,酈清悟卻忽道:“我已經(jīng)陪著你走了四個識海,接下來的,要你自己進去了。”
謝令鳶一怔,意外道:“為什么?”
她登時有點無措,倘若她一個人入識海,遇到破解不了的難題,恐怕也會沒底。
酈清悟拿過她的手腕,將紅繩解開,動作慢而舒緩,抬眼溫聲道:“我不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