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何貴妃這廂心中忐忑,曹皇后的不安卻只多不減。
今宵,正逢月十五。
每月初一、十五,照規(guī)矩蕭懷瑾是要到她宮里的。她從錢昭儀那里得了藥,如今太后昏迷著,即便她做下這些事,太后也不能追究。待那時,她都已經(jīng)懷上龍嗣,祖父在朝堂上振臂一呼,什么錯事都揭過去了。
所以今夜,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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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蕭懷瑾按著規(guī)制,盡管心里揣了心事,卻還是來到了坤儀殿。走進寢殿時,便覺室內(nèi)的薄荷香極淡的縈繞著。
他知道皇后喜熏薄荷,倒也不反感這個味道。
只是他料理前朝后宮的事務(wù)頗多,來這里也乏了。
甫一落座,皇后一身胭脂色絞經(jīng)羅袔子,外罩薄如蟬翼的對襟衫,曲線玲瓏畢至,溫聲道:“陛下操勞國事一整日,臣妾為您煮了安神茶,加了些鹽巴和豆蔻,陛下嘗嘗。”
蕭懷瑾接過茶杯,品著悠悠清香。曹皇后手心沁出細汗,將茶杯遞上后便收回,默默地攥緊,嘴唇微開一條線,呼出半口氣,盯著蕭懷瑾將茶飲下,剩下半口氣才跟著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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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夜空難得晴朗,月滿枝頭,曹皇后親自走到窗前,待將窗戶關(guān)上之際,從窗縫里又望了一眼外面狹窄的景致——
夜風吹過,后宮里風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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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風,吹遍宮內(nèi)每一個角落,麗正殿在這萋萋風中,燈火全熄,唯留月光。
麗正殿外,星使兩天一夜沒有休息,給大殿下了一層闖入結(jié)界,如今和海東青一坐一吊,一人一鳥相對而視,看家護院。
殿內(nèi),謝令鳶和酈清悟并排正坐。
他們打坐入定,閉著眼睛,神識已經(jīng)飄入了別人的識海中——
那是像死水一樣,平波無瀾的澤國。
不同于何貴妃的動蕩不安,它仿佛是毫無聲息。
這是第四個昏迷的人,宋靜慈的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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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開四周的朦朧霧氣,謝令鳶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周圍,先是被一陣氣味給熏懵了。
——這味道,真不是普通的臭啊!
是十分濃郁的、淳樸厚重的臭氣沖天啊!
耳邊還有“吭、吭”的聲音,謝令鳶覺得好像坐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還在冒著熱氣。她低頭一看——
一頭碩大無比的黑!毛!豬!
她倒抽一口冷氣,隨即覺得滿肺都塞滿了豬的味道。這一眼受驚不小,她抬眼,四周景象頓時茍延殘喘地映入眼簾——
簡陋的木條條釘起來的墻壁四處漏風,身殘志堅地支撐在地面。呲牙咧嘴的墻壁上,掛著缺了口的草帽,地面全是污黑的淤泥,幾頭豬在污泥里愉快打著滾兒。
謝令鳶瞬間覺得渾身被火燎似的,想從豬身上跳下去,然而滿地污泥,不知該從何落腳。
這豬真是奇大無比,這都不是豬了,這是大象吧,居然比人還高?
天呢,宋靜慈潔癖那么嚴重一個人,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重口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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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四處張望,酈清悟一向是入定比她快的,顯然這成了一場浩劫,靠著墻角的一隅,他正筆直如松地立在豬的身上,也陷入了跳不跳的糾結(jié)中,茫茫顧盼。
謝令鳶不禁想樂,讓你入定快。嘻嘻。
然而她還沒樂出聲,忽然身子底下一顫,她差點摔下去,掉進污泥里,趕緊一個托馬斯全旋,抓住了豬耳朵!
她身下的豬仰起頭“吭、吭”幾聲,向著豬圈外,一躍而出。
“哇——”謝令鳶驚叫道,她被豬馱著,那豬撒了歡兒地到處跑!
“救命呀!”
謝令鳶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了,從這么高的豬身上摔下來,被踩了摔了死在別人的識海里,都很危險啊!
而且從豬身上掉下來摔死什么的,這種死法,太丟人了。
此時,又見一道黑影,在空中一躍而過!
——酈清悟,正騎著一頭英姿勃發(fā)的黑豬,向著謝令鳶急奔而去!
好在他以前游歷天下時,騎過駱駝,騎過野馬,區(qū)區(qū)一頭豬,還是能駕馭得住的……
謝令鳶抓著豬耳朵,在豬的身上掙扎翻滾,搖搖欲墜。眼角余光一瞥,看到酈清悟正一臉道骨仙風地……騎著一頭豬,朝她追來。
他那樣出塵之姿,那豬仿佛都帶上了仙氣,看這鎮(zhèn)定的氣場,頓覺他騎的不是豬,而是龍……
……豬。
謝令鳶急中生智,大吼一聲:“地里有好多大白菜啊!”
酈清悟心領(lǐng)神會,趕緊的手一揮,謝令鳶面前的地里,蹭蹭蹭地長出來了一片水汪汪的大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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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世界靜止了。
見到大白菜,謝令鳶騎的豬就走不動路了,終于停了下來,一頭扎進了地里,去拱它的大白菜。
謝令鳶劫后余生地趴在豬身上。
酈清悟從豬上干凈利落地跳了下來,走到那頭豬身前,張開雙臂對謝令鳶示意:“跳。”
這次地上干凈了,謝令鳶從豬身上跳下來,落進酈清悟的臂彎里,被他穩(wěn)穩(wěn)接住,放到地上,頓覺滋味萬千——
白玉吟吟的白菜地里,二人站在白菜間,深情凝視,唯美相望。
他們的背后,許多頭忘情的大黑豬,正哼哧哼哧地拱大白菜。
一陣微風拂過,帶著豬圈里淳樸濃郁的遺香。
酈清悟覺得這一幕,實在是讓他……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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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靜慈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啊……”
謝令鳶淚流滿面,扔掉染了豬圈味道的外衣,去看宋靜慈的九星宿命詩——
【色如煙雨神如詩,心似滿月人靜慈。玉待君子問歸處,手持桃李長相思。】
也沒提到豬啊?
與錢昭儀詩中的憧憬不同,與何貴妃詩中的渴望也不似,這個夢來得莫名其妙,謝令鳶甚至找不到宋靜慈本人。
入識海前,她特意讓星使調(diào)查過,宋靜慈是廣平宋氏的分支。廣平宋氏乃開國勛貴,與太-祖世代姻親,開國十二功臣,以宋家為首,賜封榮國公。
到惠帝時爆發(fā)了“太子巫蠱案”,韋氏帶頭誅殺了宋家人,好在宋靜慈爺爺是三房所出,且當時宋父還是少年弱冠,因而免于被殺,隨著其他族人一道流放。
莫非是流放途中,被迫養(yǎng)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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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聲幼稚的童聲,打斷了謝令鳶思緒。
“放開我們!”
二人循聲看過去,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被一群兇神惡煞的人押著,他們又踢又打,奈何十分瘦小,根本打不過那些壯丁,隨即被扔進了豬圈里!
酈清悟眼中閃過冷意,正想上前營救,卻不知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驀地止住了。
而謝令鳶站得離豬圈近了些,看的清清楚楚——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正是小一圈的宋靜慈!
姐弟倆衣著簡陋,連那些壯丁都不如,更是有點缺營養(yǎng)似的瘦小,站起來還沒有豬高,被那些豬追趕著,嚇得在豬圈里奔逃,時而腳下一滑,跌進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
“姐姐,它在拱我,啊!”
……這該是何等的心理陰影啊。
謝令鳶旁觀,不忍卒睹,問道:“你剛才要救人,怎么忽然停住了?”
“因為……”酈清悟眼底猜疑,考慮了一下措辭:“這也許是回憶。”
夢的荒誕,與回憶的寫實,他是可以區(qū)分出來的。
他們進了宋靜慈的識海,卻沒有遭遇夢境,反而看到的都是回憶。
“什么意思?”謝令鳶一邊在鼻子前扇風,一邊心中對宋靜慈心疼了無數(shù)倍。這識海色香味俱全,真是熏死她了。“宋靜慈沒做夢嗎?”
酈清悟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答話,轉(zhuǎn)而朝遠處走去。他們倆袖子打結(jié),謝令鳶也被拽著一道走。
走就走吧,這香氣撲鼻的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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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霧氣漫漫,很快謝令鳶又看到了一處簡陋的竹屋,也就比某些臨時搭建的茅房好些,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刮大風里面放音樂,大概就是這樣的。
然而竹屋內(nèi)部,卻收拾得十分干凈齊整。長案幾上,放著幾本書,包得嚴實平整,看來書的主人十分愛惜對待。案幾一角是油燈,卻熄滅著,看模樣似乎夜里也不舍得點燃。
出乎謝令鳶意料的是,這里也有個宋靜慈,以及她的弟弟。二人正坐在窗邊,借著暮色的光,在地上用樹枝練習寫字。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字體工整,有棱有角,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姐弟倆寫完又擦,謝令鳶還看到旁邊寫著什么“繼絕學”“天下有道”之類字跡。宋靜慈小小的手握住樹枝的骨節(jié)明晰,字跡堅定,臉上一派認真,全情都投入在寫字上,仿佛已經(jīng)渾然忘我。
他們的父親高高瘦瘦,一身粗麻深衣,平整潔凈,坐姿端正如青松,向弟弟道:“馳兒,字寫在土中,更要寫在心里。我們宋氏的家訓,即便沒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
宋靜慈抬頭望他,像是等待父親說什么,他看著女兒,溫和夸贊道:“阿慈的字,心性堅韌有風骨,快比父親還好了。你天資聰穎,勝過馳兒呢。”
宋靜慈默默低下了頭。
不知是否錯覺,謝令鳶總覺得方才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失望。她碰了碰酈清悟:“你說我是看錯了么?”
酈清悟的目光在三人間來回巡梭:“你沒看錯。”
真的有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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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練完字,弟弟宋馳纏著她,央求出去玩。宋靜慈擱下樹枝:“阿馳,被爹爹知道你貪玩,要訓斥的。”
弟弟垂下頭,玩著手里的樹枝,嘴上嘀咕:“為什么爹娘那么疼愛你,不管你做什么都夸,你想玩也不訓你。他們從來不夸我。”
宋靜慈看著他,良久才溫聲道:“因為爹娘對你寄寓了厚望。他們也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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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宋靜慈耐不住弟弟糾纏,帶他出去玩了。
謝令鳶跟了出去,下一瞬,卻看到宋馳在同什么人爭執(zhí),宋靜慈護在弟弟身前,被人推搡到了地上。
同姐弟倆爭執(zhí)的人,也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胖得足以噸為計數(shù)單位,穿綾羅綢緞,似乎是當?shù)睾篱T大戶。那少年高抬下巴,一臉頤指氣使,吩咐道:“敢當小爺?shù)穆罚€敢罵我是豬?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來人,把他們給我扔豬圈里,好好當一回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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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方才讓謝令鳶和酈清悟產(chǎn)生心理陰影的豬圈,又出現(xiàn)了。
姐弟倆被扔進豬圈里掙扎,跌入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
“姐姐,它在拱我,啊!”
謝令鳶扭開頭不忍直視:“這回憶,怎么像個圓,又回來了?”
難怪方才,她和酈清悟一落地,就碰上體型如此碩大的豬。根本是宋靜慈當時年紀太小,還不如豬高,于是這記憶蔓延下來,豬的身影,就在宋靜慈的記憶里無限偉岸。
“……我知道了。”酈清悟往前走幾步,眼前霧氣消散,又是一幕景象。
宋靜慈姐弟倆已經(jīng)從豬圈里被救出,弟弟躺在床榻上養(yǎng)病。他觀察了片刻:“宋靜慈很聰明,她明白自己在做夢,有意識地隱藏了自我。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她’。”
不似錢昭儀,也不似何貴妃,夢里都現(xiàn)了身形。宋靜慈的識海,雖然能看到不同時候的回憶,卻找不到真正的宋靜慈。
謝令鳶嘴角一抽一抽的,“她真正的自我意識……藏起來了?”
“沒錯。我們看不到她的夢境,看不到‘她’,只看得到這順序凌亂的片段式回憶。因為她將所有回憶,都與夢融合了。我們看到的每個片段,都是‘她’,又都不是。”
那還怎么喚醒啊!
謝令鳶心道,這可麻煩,他們每走一步,眼前就是一幕嶄新的畫卷。宋靜慈的記憶,拆成了千萬個影□□。
“我們也迷失了,脫不了身。”酈清悟沖謝令鳶笑了一下,伸手在宋靜慈眼前揮了揮,不見對方反應(yīng)。他的微笑有點莫測,“這是她的,回憶迷宮。”
——“需得找到‘她’,才能離開她的識海。”
回憶迷宮?
謝令鳶的心驟然涼了。酈清悟神色看不出端倪,她的手心倒是不由自主沁汗。
他們竟然被困住了。
這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外界十二個時辰內(nèi),他們沒出得來,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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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深陷迷潭,接下來的漫長時間,二人便在宋靜慈的回憶迷宮里打轉(zhuǎn),尋找‘她’以擺脫秘境。
迷宮里的一幕幕回憶,都有宋靜慈的身影,又都不是她——
宋靜慈姐弟倆獲救后,弟弟生了場大病,落了病根;宋靜慈從此討厭深色的東西,一點味道都難以忍受,染了潔癖。
宋馳纏綿病榻,父母失望,畢竟兒子是他們的期待和寄托,卻落了頑疾。待宋靜慈長到十歲時,弟弟早夭,父母更是以淚洗面。
還好女兒活著,成了他們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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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先帝病逝,蕭懷瑾即位,何太后垂簾聽政,為廣平宋氏翻了案。
時隔三十年,太子巫蠱案終于沉冤得雪——當年,全是韋貴妃和奉國公韋家的陷害。如今韋家傾覆,也算是業(yè)力果報吧。
而當年被廢為庶人的蕭嗣運,召回了長安,封為陳留王。被流放的宋氏一門,死了的追謚,活著的恢復(fù)官職。
宋靜慈終于不必再顛沛流離,清貧地活著了。
只是宋父早年流放時,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犯咳癥,翌年,他便因肺癆咳血而死。宋母改嫁遠方,臨行前流著淚,對女兒千叮萬囑:“你弟弟去了,娘也沒享福的機會了。日后你嫁給別人,留心著點,若生了兒子還能娶個媳婦兒孝敬你;若是生了女兒,就只能嫁出去,幾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你晚景要過得不好,就是剜了娘的肉了。”
后來,宋靜慈被伯父宋桓收養(yǎng)。興許是宋氏族人早年蒙難的緣故,失散在各地,所以十分重視血脈親情。
宋靜慈帶著幾箱書,搬到伯父家時,宋桓溫和道:“你父親去的早,我便將你當親女兒照料。你可以稱呼我叔父,父親,皆隨你。日后這便是你的家,待你及笄,我和你嬸嬸為你謀個良婿嫁了,也好叫你爹娘安心。”
宋靜慈的手抓緊了衣袖,摩挲著那衣緣,良久應(yīng)了聲:“謝謝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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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看得一頭霧水,宋氏族人待宋靜慈十分的好,可謂無微不至。椿萱溫情、手足之誼……不似錢昭儀被家人背叛,不似何貴妃被家人期以重任。宋靜慈的父母待女兒溫柔呵護,只希望她能過得幸福。
宋靜慈是為什么把自己封鎖在迷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