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并州撤行臺后,西魏發(fā)動了偷襲,西關(guān)口失守,戰(zhàn)報傳到安定伯府上,安定伯氣得捶病榻,當(dāng)即派武明貞和屠眉領(lǐng)兵去救。@樂@文@
危急時刻,他可不管她們到底是男是女,是懷慶侯侄子女兒還是山大王土匪頭子,要緊的是,關(guān)寧縣的縣令沒有治軍權(quán),戰(zhàn)事爆發(fā)時,很難召起人,若是一盤散沙的民眾,大概堅持不了太久。
朔方軍府迅速出兵,官道上塵土飛揚,山野村落間的村民遠遠看見,就知道又要打仗了。
“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喲……”她們目光送走絕塵而去的背影,麻木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面朝黃土,千年如一日地勞作。
斥候從前面探了情況,急馬奔回:“報——西魏萬人大軍,正往寧朔縣方向行進,不知為何在雞鹿塞被當(dāng)?shù)厝俗枳×耍 ?br/>
屠眉一聽,就在馬上坐不住,急不可耐。武明貞用眼神壓制了她,沉聲道:“全軍疾行!輜重鎮(zhèn)后!”心中慶幸了一瞬,眼下比她預(yù)想最糟糕的情況要好。
整個并州西北地貌風(fēng)化,有很多峽谷口,許多秦漢時期的古塞憑此而據(jù)。
千騎卷起萬重塵,繞過幾個隘口,隱隱聽見雞鹿塞的關(guān)口傳來亂聲。武明貞放目遠眺,西魏大軍如鐵甲洪流,而雞鹿塞就像是被洪水淹沒的灘頭。
如今,那洪水越漲越高,即將沒頂,殘旗在城墻上飄蕩,仿佛在溺水殊死掙扎。
雞鹿塞的古城墻年久失修,被撞出了坑坑洼洼的缺口,隨著西魏進攻漸久,這缺口也越來越大。
里面的人終于也再抵不住。開始有西魏士兵翻過缺口,躍進塞內(nèi),城內(nèi)之人舉刀相攔,爭奪陣地,激烈的喊殺聲叫罵聲傳出了墻頭。
漸漸的,突破缺口的敵兵越來越多,殺進了塞內(nèi)。他們畢竟訓(xùn)練有素,城內(nèi)婦人抵擋不了幾時,死傷慘重。
還在強撐著的,都是一些身高體壯的婦人,她們力氣悍勇,用剛剛打磨過的長矛矟,生生扛住了西魏人的刀槍!
老人和孩子早已被藏在了坑道下,哪怕沒有親眼看見,外面戰(zhàn)況的慘烈也能聽到。興許知道她們付出性命代價的守護和犧牲,他們咬著牙沒有出聲,在黑暗中蜷縮著,默默咽下了眼淚。
幾個突破進來的西魏人,沖破圍殺,舉刀一路劈砍,直奔城門而去!
城門由幾個人高馬大的健婦守著,她們嚴(yán)陣以待,攥緊長刀的粗臂迸起條條青筋,見西魏人奔過來,暴喝一聲,聲如洪鐘響徹。
“殺胡匪!”
“殺一個賺一個!”
沒有什么比赴死更孤絕一擲的了。
坑道里藏著她們的親人,身后是祖先綿延生息的土地,沒有讓她們流了血又退縮的道理!
白婉儀一個閃身繞開敵兵,長矛矟上的尖刃轉(zhuǎn)手刺向?qū)Ψ降暮竽X。跟在后面鉆進來的西魏士兵,一眼就看出她是這群人的頭領(lǐng),毫不猶豫砍向她。
白婉儀從城墻上跳下,迅速翻身而起,后面的敵兵又追上來,肅殺的刀風(fēng)擦著后背而過,她感到后背一熱,回身舉起長矟格擋,“鐺”的一聲巨響,長刀重重落下,震得她虎口發(fā)痛。
她死命抵住那刀,細(xì)瘦的手背指節(jié)泛白,氣力似乎在一點點流失。
她急促地喘息著,卻不斷回想起小的時候,朔方城破時,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是不是也這樣,命如螻蟻般的絕望?
對峙仿佛漫長又很短暫,所有力氣都被抽空,她終于不支倒地。
那長刀帶著千鈞氣勢,劈砍下來!
一瞬間,似乎很多念頭,似乎又一片空白,唯有不甘。
命喪于此,不甘。
故人天涯,不甘。
未竟之志,不甘!
正月之禍的舊景流光浮現(xiàn),與眼前的畫面重疊,雞鹿塞破城的狼藉,就如當(dāng)年陰霾的朔方城,隨處是尸骨,滿眼是荒蕪。
在這荒蕪與破敗下,一片朦朧的塵埃后,她看到了一道風(fēng)馳電掣的影子。
他騎在馬上,巋然疾行,四周殺伐混亂,而他不為所擾,長劍罡氣動山河,劈風(fēng)斬敵,血嵐盛放,為他綻開人間最鮮艷的花。
他的面容已經(jīng)模糊了,卻還一如她十歲那年,飛馬而來,將她從敵人的屠刀下救起。
那罡風(fēng)如此烈烈,可以跨過時光,灌注她的全身,在骨間游走,在血中流動。她忽然被莫名的勇氣撐了起來,從地面躍起!
頭頂屠刀落下,被她避開,刀插入地面的嗡鳴聲在耳邊震響,她搬開一旁的磨刀石,向那西魏兵砸過去,趁亂出矟,刺穿了那人胸膛!
血濺了她滿身,素色衣裙上全染了噴射的殷紅。
她骨頭似散了架般,身上不知何時落了許多傷口,后背更是血流汩汩,是方才劃傷了。她站在漫天塵沙里,靠自己從敵人的屠刀下活了下來。
那個騎在馬上飛馳而來的影子越發(fā)清晰了,是武明貞。
武明貞的背后,跟了屠眉的三千黑風(fēng)軍,在山下拖住了西魏大軍。
鼓聲在這一刻清晰起來,仿佛凝聚著仇恨,與誓死的心志,槌擊在鼓面上,震顫著,怒吼著。夕陽下,那聲音仿佛拉長了。
白婉儀的瞳孔里,映出黑風(fēng)軍疾行的身影,還有向她趕來的、千軍萬馬之首的武明貞。
她額上的白色縞帶被吹起,隨風(fēng)飄揚。
武明貞策馬沖上雞鹿塞的山頭,她本來要救白婉儀,卻看到白婉儀自己站起來了。她們遠遠正面相逢,錯身而過的時候,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遠處的軍鼓仿佛更響,在耳邊回蕩不絕。
武明貞一笑,忽然伸出手,豎起掌心。
這是謝令鳶教她們在馬球賽前擊掌為勵,后來武明貞也學(xué)到了。
白婉儀下意識伸手,一怔之下,二人已經(jīng)擊掌。“啪”的聲響,在軍鼓如雷喊殺震天的塞堡上,在塵埃漫天刀劍錚鳴的漠北里,幾乎是聽不見的。
可在她們心里,時光卻仿佛在這一瞬有所遲滯。
然后她們擦肩而過,各赴自己的使命。
屠眉一騎絕塵,殺入了敵軍深處。拓跋烏對她心有余悸,在高闕塞之戰(zhàn)中,她就像一個瘋了的屠夫,以殺敵為樂,縱萬軍而不可擋。
他萬分氣惱,要不是雞鹿塞這一仗,他早已經(jīng)把這里占據(jù),哪兒還輪得到晉軍救援?現(xiàn)在攻占雞鹿塞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他迅速下令:“前軍放棄山頭,全力迎戰(zhàn)晉軍!”
日頭偏斜,兩軍在峽谷間廝殺。
拓跋烏心里不斷的權(quán)衡,這一仗讓他錯失了最好的戰(zhàn)機,該如何找補。忽然,又聽到駐守關(guān)寧縣的斥候來報——宣寧侯,從長安抵達。
宣寧侯方想容,奉晉國天子之命,從長安來到并州,沿途將煌州的兩萬府兵也帶了來。
西魏主軍立時大亂起來,拓跋烏大駭,問道:“他到哪里了?!”
斥候道:“他繞過了寧朔,現(xiàn)在在西……西關(guān)口外!”
方老將軍剛到并州的地界時,西魏就已經(jīng)發(fā)兵了。所以他沒有去并州軍府,也沒有見安定伯,而是直接繞去了西關(guān)口外,圍堵西魏人。
他是惠帝時期的常勝將軍,當(dāng)年拓跋烏的王叔就是死在他手里。聽說他掛并州帥印,親自來戰(zhàn),拓跋烏根本無心戀戰(zhàn),立即下令撤軍,回守西關(guān)口,勢必不能被兩面合圍。
見西魏有撤軍之意,屠眉當(dāng)即率領(lǐng)她的三千黑風(fēng)軍,也跟著追了出去。
打了就想跑,哪有這么好的事?非要打得你這輩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方想容的兩萬大軍兵臨玉門關(guān)下,嚴(yán)陣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經(jīng)不能再沖鋒在前,但看著這瀚海闌干的戰(zhàn)場,熱血依然在激蕩。
當(dāng)年,他身為宣寧侯世子,就是在這里,開啟了他的戎馬生涯。
也曾經(jīng)年輕氣盛,因為輕敵而被俘,與四千將士被困西魏的月牙關(guān)。關(guān)鍵時候,是張將軍救了他。
并州飽經(jīng)戰(zhàn)亂風(fēng)霜,卻依然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情愿將一生的熱血灑于這片土壤——他不會讓她流血犧牲的土地,再落入敵人手上!
**********
夕陽將大地鍍上了一層昏黃,風(fēng)中滌蕩著千年沉浮后的寂靜蒼涼。
雞鹿塞內(nèi)的孩子們,從躲避的坑道中爬出來,懵懂又懂事地幫大人打掃戰(zhàn)場。
武明貞在人群中巡檢,經(jīng)過時拍了拍他們的腦袋,問,害怕嗎?
他們回答害怕。并不避諱承認(rèn)膽怯。
因為即便害怕,可為了活下去,也總會戰(zhàn)勝害怕。他們的母親,就是這樣做的。
殘陽如血,將荒漠鍍上了一片猩紅。援軍士兵們清理戰(zhàn)場,將西魏騎兵的尸體挪開,有的馬尸下壓著幾具尸體,是西魏人和那些守城婦人們纏斗在一起,竟難以分開。
還有一些眼熟的女子,仔細(xì)辨認(rèn)后——竟是他們尋樂過的官妓,官奴婢。
心中好似被什么重重一擊,他們忽然眼中一熱,無盡酸楚。
可能是對峙太久,援軍還沒來時,很多人都絕望地以為自己會死,就豁了出去,把幡子上的白色布條撕下來系在身上,以明死志。所以放目遠眺,如今曠野上一片片白紅交織,死人的鮮血將衣襟染紅,頭上的絳帶在風(fēng)中沉睡。
西魏士兵的人馬尸體被扔去火葬——朔方軍沒心情給他們土葬伺候,這些年打仗打得太憋屈。而婦人們的尸首,則由雞鹿塞活下來的人來收拾,整理儀容。
殘破的軍鼓立在城墻后,鼓面濺起了大片的血跡,有人背后中箭,寂靜無聲地趴在了鼓上,手垂了下去。
白婉儀正清理尸體,看見那個趴在軍鼓上死去的官妓,她的表情沒有死亡的絕望不甘,反而是一種解脫的安詳。
“她叫什么名字?”這時,白婉儀才問道。
有人答她:“韋無盈。”
……果然韋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講究。白婉儀心想,盈則虧,所以無盈方能保泰啊。
愿你來世無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殮了,明天她們要葬在哪里?”收拾完戰(zhàn)場,朔方軍來問白婉儀。
白婉儀沉思片刻,道:“我記得距離這兒幾十里之外,有一個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軍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那個村的西頭,建了個張將軍的小土祠。遂按著白婉儀的意思,將這趟戰(zhàn)死的婦人,葬在了那個土祠附近。
葬禮當(dāng)日,惠風(fēng)和暢,是并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宣寧侯打退了拓跋烏,將大軍駐守在西關(guān)口,也親自趕過來了。
這荒涼的土地,難得有了不少人。連綿的墳冢前,一聲令下,三聲軍鼓齊鳴,黃土灑落。
在肅穆的寂靜中,忽然,列陣中的一個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張女從軍行》——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沒有兄弟沒有娃,一紙軍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馬,蓬頭垢面到了軍營啊,從此再也沒回過家。”
這歌聲粗啞,卻直沖許多人心坎兒,逐漸的聲音多了起來,接二連三其他士兵們也跟著唱道: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兒一點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騎就騎最烈的馬!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長發(fā)銀白的甲,紅紅的血啊把人剮,一身忠骨喂了黃沙!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邊關(guān)老將誰不記得她?烈烈的旌旗飄不到家,姑娘殘魂落在了哪兒?”
方老將軍站在軍前,巋巍而立,他抬頭,目光穿透了風(fēng)卷塵沙,仿佛見那銘記于心的影子,在歌聲中凝聚,逐漸鮮活。他也唱了起來。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來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兒還是我妻啊,你是我心里最美的花!”
浩瀚的歌聲在曠野上回蕩,夾在獵獵的風(fēng)中,氣勢磅礴,在蒼穹上空久久盤旋。像張女無名一樣,很多下葬的婦人也沒有名字。可對她們來說,這滿懷敬意的歌聲,這肅穆凜然的葬禮,已經(jīng)是最好的送行。
------------
關(guān)寧縣的兩道城門半開著,城內(nèi)空空蕩蕩,遍地狼藉,一片劫后余生的殘景。
從雞鹿塞幸存的人們,帶著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則被送去了朔方城內(nèi)新辦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來了春的繁榮,街巷上又是人來車往,很難想這里是十幾年前經(jīng)歷正月之禍的地方。
曾經(jīng)那些苦難浩劫,都化作了人們面容中的滄桑,然后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鹽所忘卻,書寫成一頁頁歷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寬的道路兩旁擺著各種攤子,蒸饃的白霧騰騰,霧后是賣藝的唱曲,間或聽見路旁茶棚有人大著嗓門談天。
“你聽說了沒,關(guān)寧縣活下來的姑娘,好像還有兵爺求娶的。”
“唉,那么苦的一仗捱過去,能活下來的人,都了不起。”
“聽說她們都身穿縞素,一身白,跟復(fù)仇似的,把西魏人嚇跑了,哪兒是什么張家軍啊,人都稱呼白家娘子軍。”
“也沒叫錯,反正領(lǐng)頭的人也姓白!”
“我怎么聽說,外面叫她們縞衣隊,什么悍婦營啊?”
坊間傳言總是會添加許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縞素、白衣死戰(zhàn),其實不過是以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條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沒有什么悍婦營,只是從戰(zhàn)中活下來的人,無論身手還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貞將她們收為親兵,以后跟著她建功立業(yè)。
熱鬧喧嘩的人聲中,白婉儀安靜地走過街巷,她儀容素凈,衣飾簡樸,與人群擦肩而過,沒有人認(rèn)出她就是在關(guān)寧遇險時,帶幾千人拖住西魏軍、導(dǎo)致拓跋烏貽誤戰(zhàn)機的、那個傳說中的女子。
這樣的煙火氣息,瑣碎的市井,卻有久違的安寧。
朔方城的街道,依舊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縫間偶有雜草,縱然車轍碾過,人踩人往,雜草仍不屈不撓地生長著,蓬勃向榮。
就像世間多少人如草芥,卻還是在夾縫中砥礪風(fēng)雨,在踐踏中倔犟挺立。
轉(zhuǎn)過幾個街道,行人沒有那么多了,街巷兩側(cè)依舊是門庭商鋪,掛著商幡,幡旗在風(fēng)中招搖。
白婉儀循著記憶,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一面掛著古篆體“酒”的幡子前。
這是一個酒肆。
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她不敢進這個地方。
如今酒肆的門虛掩著,門板上紋理粗糙,裂開滄桑的紋路,偶見蟻蟲在其中爬動。
白婉儀伸出手,推開了這破敗的門。
酒肆中沒有人,隨處可見是陳舊,再不復(fù)她少時跟隨韋不宣來此的熱鬧。也是,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這里地處邊境,仗也不知打了多少輪,絲路早都沒有人通商。
屋子里還陳設(shè)著那些木頭案幾,只不過上面多了很多溝溝鑿鑿的痕跡。空無一人的屋子里,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內(nèi)間響起:“要買什么酒?”
年近花甲的老人掀開簾子,從內(nèi)屋里走出來,面容如那些案幾一樣,布滿了皴皺的紋路。
他腰背佝僂,頭發(fā)花白,站在那里,逆著外頭天光,看向白婉儀。
那個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江湖豪杰,也已遲暮。
白婉儀看見他,盡管歲月蜿蜒,卻依稀可辨認(rèn)出他壯年時的模樣,她道:“我要您這里最好的酒。”
老頭沒說什么,彎身從柜廂后面提了一個小壇出來,上面印著酒封。白婉儀看了一眼:“不是這個。”
真是很奇怪,她一向心平氣靜,此時聲音卻按捺不住有點輕微的抖:“我要英雄淚。”
那老頭聽了,臉上的表情有一瞬復(fù)雜,他皺了皺眉,似乎是聽到什么煩心事,轉(zhuǎn)身擺了擺手:“那個早沒釀了。這世上可沒人能喝得了。這個酒你買不買?不買就走吧。”
白婉儀卻沒有走,仍然站在那里,背著光,輕聲道:“您還記得……當(dāng)年云中郡的韋氏公子不宣嗎?”
老頭不耐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蹣跚的腳步頓住,緩緩?fù)蛩?br/>
逆著光,他微微瞇起眼睛,似乎有點看不清。
逆光的女子儀容素凈,風(fēng)塵仆仆,眼眸靜如秋水,卻流動了滄桑,她的身影纖細(xì)楚楚,又莫名熟悉,仿佛與多年前韋不宣帶來的那個小孩兒重疊了。
老頭愕然,聲音卡在嗓子眼里,良久怔問道:“你……是那個……小碗兒?”
他看到白婉儀點了點頭。
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眼中情緒幾重變換,終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真是你,你都這么大了啊!”
又似感慨道:“是該這么大了,十五年過去了。唉,是真覺得老了,你看,你都是成家的年紀(jì)了。這些年你去哪里了?應(yīng)該是離開朔方了吧,都不回來看看,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這里三天兩頭的打仗,怎么還回來了?”
他絮絮叨叨不停,見到了親切故人,那些生活的煩悶都消散,有很多想問的,一時也問不盡,猜測她應(yīng)該是遠嫁了,又不免擔(dān)憂:“這額頭上是怎么了,該不是和夫家吵了,回娘家了吧?”
白婉儀笑了笑,搖搖頭:“我剛從關(guān)寧回來,受了點傷。”
“這兩年不太平,讓你碰上了,”老頭聽到關(guān)寧,笑容有些微斂,忽然想起什么,怔了一下:“你……該不會,就是前兩天,雞鹿塞……你帶頭?”
他因這猜測一時忘了組織言辭,說得磕磕巴巴,白婉儀點了點頭:“本是在附近軍營,西魏人來時,關(guān)寧縣困危,又不忍見邊境失地百姓被抓,就抵抗了一陣子。”
多少士兵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喜歡在喝酒中侃侃而談,回憶生死交錯的驚險。可她只是如常地說了這件事。
而他聽聞此言,怔然而立,目光悵悵的,似乎透過她在回憶什么。
“做得好,”他默然道,良久又笑了笑,臉上紋路綻開:“那小子當(dāng)年沒白疼你。”
在他盈滿笑意的眼中,仿佛隱隱見有淚光。而后他沒說什么,轉(zhuǎn)過了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步子輕松,還哼著曲兒,手中抱著一壇未開封的酒。
“老頭子窮,沒什么好慶賀的,還有一壇這個,是壓箱底的寶貝,給你,拿去吧。”他大笑著,將酒壇塞給她:“我最后釀的一壇英雄淚,本來想等以后要閉眼的時候,給自己喝。現(xiàn)在送你了。”
“這酒,你配喝。”他目光和煦,透出溫溫的笑意。
白婉儀一怔,伸出雙手。她細(xì)長的手上有些粗繭和傷痕,反而有種歲月打磨的美。
這酒,她小時候跟著韋不宣見過幾次,那時他貪杯,跟她說小姑娘家就不要喝酒了。
她接過了這壇酒,抬起頭道:“您以后,還是可以繼續(xù)釀這酒的。總還有人,想要喝它。”
那老板笑而不言。
直到白婉儀走出酒肆,推開門,晴光一瞬涌滿屋內(nèi),還能聽到他低聲的哼唱,那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快意恩仇,聽到的江湖之曲。
“——身世何求?算七十迎頭合罷休。謾繞堤旌纛……”
好些年沒有這般暢意。
**********
落日熔金,暮光藹藹。出了朔方城,往西北而去,長河孤煙下,千里漠北上一騎塵埃,馬蹄蹬踏,臨到一片村頭時,漸漸慢了下來。
并州西有很多村落,有一處坐落了韋氏的祖墳。百余年前,晉國初立,韋家發(fā)跡,請高人定風(fēng)水,說韋家的墳冢可以放在朔方城西邊,背靠祁連,雄踞關(guān)西,氣勢閶闔,胸襟睥睨。
——“可見天下之瑰麗,可了畢生之夙愿。”
韋家如此照做了,力排眾議,遷祖墳于朔方西。此后韋貴妃入宮,韋氏一門飛黃騰達,咸泰年間取代廣平宋氏,成為京城門閥之首;韋晴嵐嫁入東宮,連太子都不能說她什么。
如今的韋氏墳冢,當(dāng)然早已荒蕪,守墓人已經(jīng)不知所蹤。黃土起伏,碑石早已不再,因年歲久遠,風(fēng)沙也大,許多墳頭都已經(jīng)吹平了,上面長了些雜草,枯黃卻頑強招搖。
也有很多還隆起的墳頭,被西魏人翻了出來——胡人過境時,得知此處是盛極一時的韋氏祖墳,便起了心思掘墓,尋找里面值錢的陪葬寶貝。
白婉儀早料到他們會掘墳,然而那時退守雞鹿塞,來不及,她掙扎了片刻,放棄了這里。
如今黃土墳上,被西魏人遺留了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尸骨,還有被撬了金銀飾品的漆器。
白婉儀在遍地大開的棺槨和尸骨中找尋,在一塊金絲楠殘木后,終于找到了一半身子的殘骨,果然是被西魏人挖出來,見沒有陪葬品,就隨便扔了。
如今想來,那高人叫遷墳,委實不安好心——若邊關(guān)戰(zhàn)事不利,胡人入境,少不得被掘墳棄尸,難怪正月之禍后,韋不宣急忙帶私兵趕了過來。
曾經(jīng)韋不宣也奇怪,說,沒覺得祖墳遷過來,跟預(yù)言哪里合拍的,韋家發(fā)跡了是不假,“觀天下之瑰麗、了卻夙愿”是什么?
“——不過,也可能是為了在我死后,讓我見證的。”韋不宣說這話時,笑得明媚。他總是有自信氣魄,認(rèn)為自己受得起這些禮遇。
所以在他死后,白婉儀不惜千里,將他的尸骨送回,安葬于此。
.
她在遍地荒墳中站著,出了一會兒神,才解下披風(fēng),蓋在那半個殘骨上,重新埋入塵土中,一抔抔黃土,將昔日意氣少年掩蓋,與這晴天朗日深深隔絕。
做完這一切,她坐在墳頭前,揭開酒壇蓋子,濃郁的酒香發(fā)散出來。
她品了一口,以前給蕭懷瑾講故事說,這酒喝了以后,先是覺得快哉落淚,有美人兮偎偎我懷,五陵風(fēng)流把盞言歡。然后是覺得悲哉落淚,世間至悲莫過于壯志難酬,與天地問窮途無道。
可是如今喝了,卻也沒那么多澎湃心潮,只覺得一了夙愿。
她將酒又灑在了墳頭前,長風(fēng)萬里,將酒香也帶去了遙遠的地方。
“這是我得來的。”
她已經(jīng)長成與他們并肩高的樹,以后可以不再眷戀那來自父兄的風(fēng)雨遮擋,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足夠堅強,保護自己和重要的人。
以后她還要將醫(yī)隊壯大,去很多地方,去見識那些風(fēng)土人情,去寫就異物志,讓不能出門的天下女子,都可以看到千般風(fēng)光、萬種風(fēng)情,可以胸懷百川,不拘于宅墻。
“不知是你的姐姐還是妹妹,我把她葬在了張家女祠旁。她走的挺高興。”
曠世長風(fēng)拂過連綿千里的山脈,天地久低昂,寂靜無聲。
以前她喜歡抓著韋不宣說很多話,仿佛有問不完的問題,會問到韋不宣叫她祖宗求她放過的地步。
如今她長大了,這兩年出宮,脫離了那個牢籠桎梏,卻也話少了。
一人一墳相對而坐,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心中有千萬意,卻不必言說。
敬完了酒,坐到斜陽夕照,白婉儀才起身,酒壇子放在原地,她走到馬前,翻身上馬,準(zhǔn)備離去。
卻忽然福至心靈,她停住馬,轉(zhuǎn)身回頭,望向那安靜平躺的黃土墳頭。
原來……百年前,韋氏祖墳的預(yù)言,就在這里啊——
她就是奇跡。她們就是瑰麗!她做的事,就是他的夙愿啊!
他果然沒有說錯,那高人預(yù)言,就是給他見證的。今時今日,他葬于斯,卻看著當(dāng)年他一念之差救下來的人,延續(xù)了他的傳奇,讓他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奇跡,一幕邊關(guān)最壯烈的畫卷。雖死,猶生。
那一刻,天地重開明。
白婉儀輕嘆,微微一笑,向那黃沙埋骨之地,揮了揮手道別。
墳冢安靜凝視,仿佛在目送她——駿馬仰天長嘶,絕塵而去,那身影漸遠,奔向天高地迥。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為什么,寫到最后一段話,我笑了,我覺得有點詭異的喜感……對不起我不該破壞氣氛2333.
戰(zhàn)爭場面是聽著《霹靂布袋戲》的《豪氣干云》BGM寫的,感覺真是太對味了~
.
有讀者說《張女從軍行》的歌謠貫穿始末,我也覺得文里兩個隱性男女主角,其中一個應(yīng)該算是張女了吧。其實她也是寫到武明玦在御宴上唱歌的時候,才設(shè)定了這個人物并對她豐滿。白婉儀卻是早早設(shè)定出來的,也終于把她最重要的地方寫完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