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并州自古以來是兵家險要之處雖然是北方軍事重鎮(zhèn)太平盛世因絲綢之路而富庶,然而到了國勢衰微時,便逐年荒蕪。
自惠帝以后這里的土地因常年征戰(zhàn)早已荒廢為了謀生有的人去當兵有的人則冒著有去無回的風險去跑商。除了朔方、黨郡幾個大的郡城,附近的縣鎮(zhèn)和村落里,幾乎一色的是老人婦孺。
白婉儀從破敗失修的屋子里走出來時,一個婦人還跟在她身后,質(zhì)樸的臉上是溝溝壑壑的皺紋:婉娘子謝謝你的藥你是好心腸老天會保佑你的。
白婉儀笑了笑沒回話。他們看到的太有限了,這些郡縣絕大多數(shù)的人見過她惻隱的一面就將她想成了濟世之人。興許是過的太苦所面對的人心險惡永遠是粗暴猙獰、將性命訴于刀尖所以總一廂情愿相信美好。
她走醫(yī)的途中與這些民眾熟了起來,便常聽他們這樣說。
您是好人,我們這里實在是過不下去,你讓她跟你學點手藝謀口飯吃吧
這里窮苦的人家,女兒剛過十歲就早早嫁了。然而常年戰(zhàn)亂,男丁漸少,出于無奈,她們只能找別的生計,下田做力氣活。
時常遇到有人這樣懇請,她從不拒絕。小時候失去親人,她也一度有過潦倒難以為繼的日子,邊塞之地的困苦,哪怕只是幼年經(jīng)歷,也足以刻骨銘心。若不是有韋不宣施以援手,也沒有她如今的走街串巷,搖鈴行醫(yī)。
所以,不知從何時起,她竟收了七八個女子,跟著她去軍營駐地打下手,學習撿藥和簡單的醫(yī)理包扎,管她們一口飯吃。
兵營里醫(yī)藥有限,她的醫(yī)隊幫了不少忙。后來安定伯在病榻上,吩咐地方的和濟局,將她的醫(yī)隊整列入編,以女子之身領一份軍餉。沒仗打的時候,與和濟局的大夫一道,向民眾普及預防瘟疫的藥理邊境和胡人發(fā)生小規(guī)模沖突,官兵受傷的時候,便又輾轉(zhuǎn)各個駐地衛(wèi)所。
遄行奔波,醫(yī)隊女子們卻都前所未有的雀躍,對她們而言,能領一份軍餉養(yǎng)活自己,不僅僅是衣食自足,更是得了與男子一般的尊重。這樣揚眉吐氣,是她們生平未有,甚至未曾敢想的。
由于邊境民風彪悍,女子拋頭露面從不是什么被人閑話的事,一時間,不少人興起了讓女兒到和濟局謀份差事的念頭。
她們淳樸的眼睛里閃動著光彩,如窮途逢生,對白婉儀說,謝謝娘子。
白婉儀淡淡一笑,覺得自己未必能當?shù)闷稹?br/>
醫(yī)隊常在兵營里出入,有時也會見到有車夫趕著牛車,車里坐著幾個穿高腰長裙、撲著廉價香粉的女人,明明是盛開的裝扮,卻是枯萎的木然。
盛放與凋零糅雜于一身,分外違和。而牛車無動于衷地駛?cè)氡鵂I,將她們送去幾個偏僻的帳子。
在并州邊境這種窮地方,女人們做活養(yǎng)家都忙不迭,哪有穿高腰裙子的,更不提撲香粉了。車上女子的衣著裝扮雖然不華麗,甚至遠不如長安城的平民女子,然而在并州這里,已經(jīng)算是很花俏的。
白婉儀停住了給一個士官的包扎,目光跟隨那牛車看去。若那些女人不是醫(yī)隊,能出入這種地方,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她聽到旁邊有士兵用葷話開著那些女子的玩笑,劣質(zhì)的燒酒從每個人手中輪流遞過,一人喝一口,驅(qū)散傷口帶來的痛楚。
他們管牛車上的女子叫做,官妓。
所謂官妓,有的是官宦人家獲罪后女眷被發(fā)落至此,也有的是良民富戶因各種原因破產(chǎn)所致。像并州地處邊塞,已經(jīng)屬于流放,多數(shù)是官家獲罪的女眷充了官妓。這里的勾欄院比起中原,更是慘烈,招攬的客人也常是士兵,最粗野不堪的那種。
每當這種時候,她心中就涌動起一股悲戚的情愫。
她的人生起起伏伏,見過貧賤,見過極貴,也見過云端之上的人深深跌入泥淖,掙扎不出。因見過,所以無法視若無睹。
她做完手上事,站在那里長久出神。那處偏僻的帳子里有不小的動靜,可隔得太遠,她聽不見,大概都被風聲掠去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色不早了,那些女子面帶憔悴之色,從帳子里蹣跚出來,衣服還是完好地穿在身上,卻遮不住由內(nèi)而外透出的灰敗。
等她們上了牛車,即將啟程的時候,白婉儀等在那里,攔住了她們。
駕牛車的車夫認識她,兵營大夫稀缺,附近無論是衛(wèi)所還是村落,都見過她。兵營里讀過幾天書的副尉,還管她叫先生。
“白姑娘,您有什么事?”他態(tài)度稱得上尊重,與對牛車上的官妓截然不同。
白婉儀的目光落在牛車里的女子們身上,她們沒有看她,有的倚著車便倦極睡著了,有的人雙目放空看四周,有的人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中絲絲縷縷的低郁,生而為人,卻總是無時無刻體嘗到無能為力之感。她從身上解下一個水壺,遞了上前:“這是我自己泡的糖水,里面加了五味子幾類藥材,可以補身。”其實是方才借了廚房調(diào)制的,她們疲憊虧損,久而久之便會大病。
其他女子無動于衷。許是漠然了太久,于是挨在白婉儀手邊比較近的女子轉(zhuǎn)過眼珠,眸底涼涼地倒映出水壺的影子。然后伸手接過:“謝謝。”
她在這樣的狀況下,以前的教養(yǎng)依舊未埋沒,收到別人好意后,不卑不亢地道謝。
牛車遠去了,她們也沒有回頭。
這里是西關(guān)口的兵營,去年,蕭懷瑾就是在西關(guān)外,差點殺了西魏十一王子,然而因流民軍潰逃,最終功虧一簣。它與高闕塞一道,像是螃蟹的兩個螯鉗,堅固地拱衛(wèi)著并州駐軍重鎮(zhèn)朔方。
西關(guān)口共駐了三千多人,不時有西魏、西涼的馬匪來擾,每每交兵,死傷并不罕見。白婉儀收拾好了西關(guān)口的傷兵,便離開兵營,回到西關(guān)口附近的關(guān)寧縣。
關(guān)寧縣是西關(guān)口營地的補給之地,幾千軍隊在關(guān)寧駐扎不下,才在西關(guān)口設塞。
城門半開著,她進了縣城,馬蹄在年久裂縫的石板路上踏過,她牽著馬回落腳的地方,轉(zhuǎn)過兩道巷子,卻又看到了白天那個接了她糖水的女子。
她正倚著一棵樹,神情平和地看著樹下兩兄妹,拖著鼻涕的哥哥正帶著妹妹,蹲在地上不知在玩什么。妹妹手里捏著一只硬甲蟲,哥哥則抱著那個水壺,將壺口遞到妹妹臉前,妹妹伸出舌頭小心舔了一下,被風刮皴了的臉上,綻出一個甜甜的笑,眼睛完成月牙:“甜!還要!”
糖是珍貴的東西,即便是中原富戶也不常吃,這些小孩子從小到大興許沒嘗過幾次,是以興奮。
這讓白婉儀想起了小時候跟隨父親,從五原郡遷到各地,輾轉(zhuǎn)行醫(yī)。說來也奇怪,那些富裕些的人家,兄弟姐妹卻沒有這樣的舐犢情深。所以她從不羨慕富貴。
那女子抬起頭看到白婉儀,片刻后想起了她,向她輕輕點頭致意。舉手投足,盡是斯文,沒有邊塞女子長久做活的粗野氣,也沒有勾欄院里的妖嬈庸脂。
白婉儀細細看她,她臉上有幾處長了疥瘡和癰,大概是因為身體長年接觸不同的人,染了病,看上去也瘦弱。
這就發(fā)現(xiàn),她眉眼依稀有點眼熟。眼距寬,人中短,下巴尖俏,可能因為過瘦,眼睛很大,眼神很空。
“我也曾有過幾個哥哥,對我們姊妹很照顧。”那官妓扶著樹起身,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看著這些孩子,就忍不住會想起他們。”
她走了兩步,聲音落在風中,似有似無地感觸:“人之命運殊途,隨風而墮,有墜于茵席之上,有落于糞溷之側(cè)。總希望不要再起風,讓這些孩子都能好好度過我在胡言些什么呢。”她自嘲地搖搖頭,離去了。
白婉儀知道范縝這個典故,卻不覺得她是在胡說。
即便生有貴賤,可風一起,誰能保證自己上一刻在茵席,下一刻不是落入糞溷呢。
蕭懷瑾回長安不久,并州的行臺撤了,意味著這里將不再是邊防重心。何貴妃接了圣旨,需遵照回京。
啟程的前一夜,武明貞設了宴,她們?yōu)楹钨F妃送行。
如今何家雖勢盛,可想到那日,那官妓意有所指的話,白婉儀一直未忘。只是她與何貴妃之間,并沒有勸的基礎,甚至從前在宮里,是敵對的。遂那些為何家的勸言,最終還是化作了一句:“多保重。”
朝廷另向并州派了宣寧侯,不日便至。
三月初京中傳來消息,天子御駕親征,督戰(zhàn)北燕。這昭示了,晉國將重心轉(zhuǎn)移到東部平叛和對峙北燕上。
得知消息后,拓跋烏一改先前姿態(tài),整合了叱羅托的兵力,其后日子,并州與西魏的局勢又如弦繃,生出了緊張之意。一連數(shù)日,西關(guān)口都在操練。
清明不久后,一日黃昏,街上兀的傳來敲梆子的聲響,急切而尖利地回蕩在街巷中,令聞者心悸,驚懼不已。
縣衙的衙吏在街上疾行,大喊道:“胡人進了西關(guān),大家都趕快藏好!值錢的東西能帶的帶上!”
胡人騷擾的事,在邊塞已經(jīng)是常見,不過自從去年西魏奪朔方城以來,還是頭一次。彼時白婉儀正在一戶人家看病,那家老人孩子躲去了地窖里,婦人抓起門后的扁擔,渾身緊繃。
縣城城門附近,已經(jīng)肅清,站在城樓上,關(guān)寧縣令牟究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絕望。
并州撤行臺后,拓跋烏將叱羅托和十一王子的兵力也整合起來,湊了兩萬人,這次沒敢打高闕塞,而是從西關(guān)口偷襲。
牟究身為文官,跑到這種貧瘠的邊境之地當縣令,是因為遭到貶謫。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眼見敵人重兵壓境的恐怖,第一次置身于真正的戰(zhàn)亂中。
他想起讀過的史書,從漢代起,邊境的郡守縣令,不少都是身兼軍政,被胡人闖城殺掉的并不少見。可明知如此,他們也不能棄城,只能這樣迎接死亡。
遠遠的,牟縣令幾乎看到了,拓跋烏的大軍從天際而來,如同遮天蔽日的黑色洪流,讓他想起了以前在煌州任官時,經(jīng)歷過的一次蝗災。
就像那時一樣,鋪天蓋地的蝗蟲,如烏泱泱無邊際的黑云,內(nèi)藏了吞噬日月的恐怖。
牟縣令一臉頹敗。城門早已緊閉,可他知道,支撐不了多久。不僅是關(guān)寧縣,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男子,年紀到了十三歲就出去打仗或跑商謀生了,要么是西魏人來搶城騷擾時,把他們抓走當奴隸,剩下的多是老人與孩童,還有持家干活的女人。
這樣不堪一擊,讓縣里拿什么來抵抗?
他正滿心赴死的絕望,遠處西魏軍中,忽然有幾十人的馬隊離開大軍,向城下疾馳而來!
牟縣令怔怔看著,不多時,馬隊開到城下,領頭的人勒馬抬頭,露出一張隱約相識的面孔
步六孤宏,他的侄女婿!
此事說來話長了。當年此人跟著商隊來中原,牟究的侄女一見鐘情,以絕食相逼,想要嫁給對方。他一時心軟,便答應了這門親,但對外謊稱她病死,將她從族籍上除名。
眼下,這個有著姻親關(guān)系的人,似乎在西魏軍中有軍銜,用不熟的中原話,在城頭下向他喊話:“叔父大人!我們大帥不愿傷及百姓,要我來同你們談判。望叔父考慮一下,只要開城門,使兩方免于交戰(zhàn)!”
他這一聲稱呼,把牟縣令嚇出一身汗。他哪兒敢同西魏人攀扯上親戚關(guān)系?這事一旦捅出去,他可是要獲罪的!
可踱來踱去,又一時被勾起了別的念頭,如果棄城投降呢?
這想法甫一冒上來,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可隨即,這念頭卻如藤蔓攀纏,再也止不住。
西關(guān)大營三千多人,并州援軍還在路上時,西關(guān)口就被拓跋烏沖破。連朝廷守軍都擋不住,他們縣里全是婦孺,又能擋得了多久?
與其堅守到城破,西魏人殺進來,民眾死傷無數(shù)還不如先同西魏談條件投降,至少能保住百姓的性命!
且步六孤喊他叔父,大概也是不給他留退路。要是被朝廷獲知他與西魏軍中有姻親關(guān)系,別說官位了,恐怕性命都難保。無論是為了民眾性命,還是為了自己,向西魏歸降都是別無他法。
反正朝廷自顧不暇,陳留王還在舉兵謀反,這個天下今天姓蕭,誰知道明天姓李姓王?他又何必把命交待在這里?史書上一腔骨氣死在城亂中的太守,也不過是被一筆帶過,后人連他們名姓都不記得。所以什么美名罵名,都不比活命重要!
牟縣令掙扎過后,就打定了主意。叫來衙門的佐僚,說出了自己的權(quán)衡后,二人商議,眼下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便決定由佐僚帶一隊衙吏出城,同西魏人談判。若西魏人肯答應他們的條件,便開城投降。
他同李佐僚互相拍了拍肩膀,在城頭上訣別。都知道這一去,興許就是生死兩隔,可縣里還有數(shù)千百姓,性命寄托于他們之手,重兵壓境下,想要保全民眾性命,唯有如此。
李佐僚被繩子吊著放到城下,城門在他身后緊閉。他瘦長的身形被黃昏斜陽拉出長長倒影,在西魏大軍的巍巍人群前,顯得格外渺小。
他揚聲道:“關(guān)寧縣愿考慮投降,但懇請西魏大元帥答應我們幾個條件。否則,關(guān)寧縣拼上三千多人的性命,也絕不開城!”
白婉儀跑到城門下時,正聽到了這話音飄過。西魏的大軍逼近了關(guān)寧縣城下,她看見牟縣令正站在城頭上,等待城外的談判。
恐懼的氣氛在縣城的上空蔓延。城內(nèi)的衙吏守在門口,神情緊繃,嚴陣以待。
城門兩旁有臺階斜上城墻,由衙吏把守著。白婉儀掏出和濟局下發(fā)的出入兵營的腰牌,
遞到衙吏面前,以證明軍中身份,繞開衙吏邁上了臺階。
李佐僚正扯著嗓子,與西魏人喊話,要求勿傷城中百姓,不得搶劫民眾,不得奸女等等。牟縣令的手扶著城墻,指節(jié)泛白,聽到身后一陣腳步,他警惕地回過頭。
“牟大人,”白婉儀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從衣襟里掏出一枚翡翠簪:“此乃御賜之物,見物如見天子。我需要你聽我令。”
驃國進貢的翡翠,去歲蕭懷瑾命人打了兩盞宮燈,又打了副簪子。她一直貼身帶著,未想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牟縣令作為父母官,除了上峰,鮮有人敢以如此強勢的口吻同他說話,女子更是不可能。但眼下他沒有心思去追究白婉儀的冒犯。他目光渙散地落在那簪子上,雖說翡翠的不值錢,但這個不同,是宮里制物,上面鐫刻有將作監(jiān)的印記。
白婉儀不知道他識不識貨,牟縣令也沒有心情去分辨她是真是假。他只知道,倘若不開城投降,興許他和城里百姓的性命,將終結(jié)在這個貧瘠的破落縣城里。
他冷淡道:“你要本官做什么。”
白婉儀道:“關(guān)寧縣緊依著西關(guān)口,一旦被西魏人占據(jù),比去年高闕塞還難收回,并州局勢將很被動,所以我要你緊閉城門,堅守不出,等援兵。”
牟縣令像是聽到什么天方夜譚的笑話,堅守不出等援兵?他冷笑道:“并州行臺都撤了。”
安定伯重傷未愈,朝廷欽差回京,如今誰來主持大局?他為何要將全城幾千人的性命,押在這看不見的未來上?
城下已經(jīng)開始交涉開城門的細節(jié),有他侄女婿在,談判一切順利,除了步六孤宏,還有西魏的一個副將親自出面,答應不傷城中一人。
于是李佐僚抬頭向牟縣令看去,等他決斷。
牟縣令迎風而立,內(nèi)心劈開一片混亂的荊棘。也罷,畢竟有這層姻親,既然西魏人答應了條件,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白婉儀見狀,眸色漸深,冷冷道:“景祐九年,也有人同你一樣,打開朔方城門,可西魏人并未領情,反而殺了守將。如今你投降,他們也不會買賬。”
“不可對敵人抱有什么期待,不能將性命懸于敵人的良心上!牟究,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能讓全城人的性命,為了守城,為了并州的局勢,而陪葬。”牟縣令轉(zhuǎn)身眺望遠方,手按在城墻上。
他當然記得頭顱被挑在旗桿上游街的蘇廷楷將軍,可他相信,關(guān)寧縣不會如此。
且強兵之下,他連猶豫的資格都沒有。他沉聲吩咐道:“開城”
也是同時刻,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陣危險迫近!
他驀地回身,冰涼的尖刃劃過他的后背,劇痛襲上,他驚怒道:“你瘋了!”
白婉儀攥緊匕首,命令道:“不能開城,把鑰匙交出來!”
城墻下,衙吏們已打開門鎖,厚重的鐵鎖發(fā)出沉沉響聲,兩扇大門緩緩推開。
城頭上兩個人都是同時一怔,白婉儀一匕揮向牟縣令。她有些身手,牟縣令難以招架,他大喝一聲,猛地向她撲去:“我是為了保關(guān)寧百姓太平!”
匕首的尖刃鋒芒寒光,在兩人之間對峙,幾乎能感到?jīng)鲆獯坦恰?br/>
城門已打開,西魏大軍沖入關(guān)寧縣,無數(shù)鐵蹄踏入城門。站在城頭上,也能感受到腳下地面晃動,是千軍萬馬涌入。
白婉儀往后倒退了幾步,卸去了與他對峙的力道。牟縣令一時收不住力,慣性跟著往前倒了下去。忽然,一聲凄厲尖叫,似乎從很遠的地方穿透而來,隨即,城頭上聽到了混亂無序的哭聲
“救命啊!”
城頭上長風吹過,白婉儀感到渾身涼透。西魏人比她想的還要言而無信,他們在這長達數(shù)月的漫長對峙中,早就失卻了對漢人的耐心,進城就開始了殺戮!
她早警告過牟縣令,不能將性命懸于敵人的良心上!
牟縣令被哭喊聲所震懾,手撐著地面想爬起來,白婉儀動作極快地閃身,踩在他背心的傷口上,劇烈的痛楚讓他一時爬不起來,她對準他后腦勺,匕首快準狠地扎入!
牟縣令停止了掙動,就這樣咽氣。
白婉儀踩在他背上,將匕首拔出,被濺了一臉的血和腦漿,也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她方才廝斗時碰傷了額頭,此時殷紅的血沿著眉尾流到了眼角,使膚色白得刺目,分外驚心動魄。
她直起身子,腦海中才忽然飄過一個念頭。
她又殺人了。
果然如那僧人所說,一闡提人斷善根,縱然她在邊塞行醫(yī)濟世,可生死時刻,內(nèi)心的決絕冷漠猶在。
殺人于她而言,是多么不假思索啊。牟縣令為救全城百姓而開城門,卻被她臨陣所殺。
可即便如此,還是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他們投降,大勢已去。
城里到處是西魏人的馬蹄聲和刀兵聲,街上鮮血四濺,一片狼藉,有孩子驚嚇尖聲大哭,以及民眾絕望的怒罵。
白婉儀閉了閉眼,這刺破蒼穹的哭叫聲,喚回了她的神智。
她想,如果牟縣令不開城門,至少此刻關(guān)寧縣還能抵擋,等到朔方發(fā)兵來救援,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度過這遭劫難。
所以自己是有道理的,殺人沒有錯。
就這樣想著,白婉儀在牟縣令的衣服里翻找。他的衣服全被血浸透了,死得很慘。
她平靜地找到他的鑰匙,鑰匙上全是血,還在往下滴。
她將鑰匙揣在懷里,甚至沒有擦手,一手攥著匕首,往城頭下跑去。
西魏人正在四處大開殺戒,闖入民院里燒殺搶掠,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逃命,街上混亂不堪。
白婉儀帶著一身的血,發(fā)絲凌亂,衣衫也扯得紛亂,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修羅。她在滿地狼藉中找到碎了一半的鍋,用匕首敲著鍋底,發(fā)出“鏘鏘”的刺耳聲,揚聲喊道:“北門被打開了,想活命走另一道門,我?guī)銈兲樱 ?br/>
才喊了幾聲,嗓子眼就火辣辣的,已經(jīng)沙啞。她忽然很佩服武明貞了,能夠在千軍萬馬中發(fā)號施令,一定非常辛苦吧。
這樣想來,武明貞的弟弟總是捏著嗓子,在宮里時唱歌那么難聽,莫不是在戰(zhàn)場上喊打喊殺太久,扯破了喉嚨?
白婉儀竟然笑了,她此刻沒有什么害怕與慌亂,殺完人后,她就找回了熟悉的鎮(zhèn)定感,奇異地冷靜了下來,不焦急也不惶恐。
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章里面用了個不恰當?shù)某烧Z,天方夜譚,因為這個成語和歇斯底里一樣,是西方傳來的,但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b輕拍3
這章前后改了三遍還是四遍的,相當于重寫了一遍,真是好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