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天子親征儀仗浩蕩走出長安,而千里邊境押送要犯的隊伍,也從長州渡過黃河,日夜疾行,抵達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銅獬豸威懾猙獰,雙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視著這一行羈押要犯的隊伍進了衙門。
衙門內(nèi)司直辦妥了交接,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蘇祈恩。并州黨郡人士,父親是跑西涼的商隊馬夫,在一次商隊遇到馬匪搶劫時被殺,母親在他九歲改嫁,他輾轉(zhuǎn)來到長安投奔親戚,誰料卻被親戚賣給人牙子,延祚三年閹割入宮。因天資聰穎,粗識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層的掃灑雜役,被送去內(nèi)書監(jiān)讀書。其后一路擢升,直至天子近前。
這是卷宗上的檔案,實際上京中哪個官員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御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書部門那些官員打交道,上至中央封駁敕令,下至尚書各部奏議庶務(wù),只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卻又本分規(guī)矩,從不擅權(quán)干政,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誰想此人著實能隱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蟄伏等待時機。若不是太后起疑,宮正司扣押時不慎將他驚動,恐怕此人還蟄伏著圖謀一場大的顛覆。
卷宗遞到了大理寺卿謝節(jié)的案上,恰好宮正司的帖子也傳了過來。
“陛下臨行前已有發(fā)落,此人由宮正司一同審訊,德妃娘娘說了,事關(guān)重大,她少不得要親自問問。”
大理寺丞應(yīng)著,辦手續(xù)將人移送刑訊。謝節(jié)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么,問道:“監(jiān)察衛(wèi)從并州押過來的那個楊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證如何了?”
“下官翻閱了當年的舊卷宗,犯人的招供,時間恰好都能對應(yīng),物證也詳實,不久即可結(jié)案上報。”
謝節(jié)點了點頭,仍難以平息心中的震驚與憤然。高邈、劉堰、趙盛德、以及長寧伯……太多人牽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時蘭桂之爭的桂黨一系。他有預(yù)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將迎來大的動蕩了。可如今朝中兵力過虧,太后一介女流,未必能壓得住。
所以蕭懷瑾才吩咐他秘密查辦,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親力親為,經(jīng)手此案的不過兩人,當年的真相逐漸水落石出,罪惡逐漸暴露于日下,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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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節(jié)的授意下,蘇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宮正司。
宮正司在恩光門外,是宮外與內(nèi)廷相連的衙門,素來只有持尚宮局發(fā)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經(jīng)算不得在宮里了,通常宮人或妃嬪犯事,才會羈押于此。論起刑訊的花樣來,宮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這座灰撲撲的大院子里,哪怕地磚被沖洗得干干凈凈,風(fēng)一吹來,仿佛依然嗅到了磚縫里的血腥味。
雖已是初春時日,但宮正司的院子里,還是一片森冷。陽光幾乎沒有溫度,幾株垂柳蕭瑟地靜立。大理寺的官員審了半天,驚嘆此人很懂審訊這一套,竟毫無進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會兒德妃娘娘來了,沒得交差。”
韋無默是作為宮正司旁審,她起身踱到蘇祈恩面前:“蘇公公,你滿嘴翻花,是對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為故舊,你說成不成全你呢?說吧,你是想腫著死,還是扁著死?”
腫著死是杖斃,扁著死是剝皮。
她身上的松花綠織金襦裙,在光線下鋪陳開一圈華麗光澤,刺得他微微闔目,沉默中還有兩分輕鄙。
兩個人都是御前倚重之人,此前難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視她如無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喚上了刑具,蘇祈恩微闔目,幾襲裙裾卻步入了他的視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簡簡單單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后還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極,唯有腰上并蒂蓮鵪鶉的玉佩,映出朦朧的光澤。
蘇祈恩一怔,目光順著裙裾上移,同宋靜慈對視。
謝令鳶站在進門處的陰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聽她出聲道:“打擾幾位大人了,既然審訊不如意,本宮想與犯人敘個舊,不知可否?”
好好好,還不是你說了算?大理寺官員當然不敢有異議,謝令鳶隨身的宮女畫裳上前,把人攆開:“幾位大人請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個茶,稍作歇息。”
誰敢就這么扔著宮里的娘娘和一個囚犯獨處?大理寺很糾結(jié)了一番。韋無默道:“幾位大人不必擔(dān)心,德妃娘娘兩招能把睿王爺打下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韋宮正那樣,對未來皇后如此隨意。征詢地看向德妃,便暫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們離開后,院子里徹底安靜了下來,只有謝令鳶、宋靜慈,以及韋無默三人。
“蘇-榮識。”
謝令鳶開門見山第一句,成功讓蘇祈恩抬起頭,正視了她。
這三個字仿佛有重錘千鈞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覺繃緊,呼吸也有瞬間錯亂。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況蘇-榮識這個人,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已經(jīng)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場兵亂之中,他永遠七歲。
他按捺住內(nèi)心的震驚錯亂,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對面相見也能叫錯人,可見奴婢從前侍候得不周,讓娘娘轉(zhuǎn)日即忘。”
這話細細一品,似乎還有兩分冒犯之意,韋無默蹙眉道:“說人話!若不是念及你是蘇廷楷的遺孤,你以為我會讓你囫圇到現(xiàn)在?”
蘇祈恩輕嗤一聲,聽謝令鳶不以為忤地問:“你知道我是怎么認出你的嗎?”
他不再開口,實際也想知道。這件事,向來只有陳留王知曉,并幫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貫改為了黨郡人士,還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宮后不要忘本。
謝令鳶將他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因為,我見到你哥哥蘇宏識了。”
仿佛轟然一聲,蘇祈恩腦海中有什么東西炸響了。
他驀地張開了眼,死死盯住謝令鳶,嘴唇無意識動了動,卻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問,又不能問,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覺銳利鋒芒。
他竟然還有親人……竟然還有親人活著?
他曾以為,天地之大,再無他容身之所,他們都是被老天惡意玩弄的人。
那曾經(jīng)是多么冷血又諷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獲后,蘇宏識逃走了,蘇-榮識則淪為西魏人的軍奴。
胡人拿他當將軍之子折辱,他從天之驕子一朝淪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隸還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風(fēng)瑟瑟,他在輜重隊伍里背馬草,幼小的身板頻頻累到虛脫,忽然聽到并州漢人告捷的轟動,他心中一緊,扔了馬草趴在籬笆外,努力辨認著胡語,才聽懂他們說,是有人搶城,將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補給線因此被切斷了。
那人絕對是個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上并重的人才,他一舉振奮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頹勢。
名字是很好打聽的,西魏士兵都在傳,說叫韋不宣,此人很厲害,以后盡量不要正面敵對。
蘇-榮識眉眼綻開,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隨即他被監(jiān)事抽了兩鞭子,卻還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難以忍受。
剛俘虜時被打罵,他會哭很久;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眼淚沒有人在意,他們反而惡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慘,他就再也沒哭了,卻并不意味著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這疼楚,卻被心中燃起的熱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奪回,收復(fù)失土,朝廷就會派人來尋他和哥哥吧,他們什么時候能回去?哥哥還好嗎?他全身都是縱橫交錯的鞭傷,他一定要給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處敵營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禍后,蘇老夫人堅信小兒子蘇廷楷不會做叛國之事,遞帖請求入宮。可不巧又在此時,后宮動蕩,大皇子被毒死,無論是何德妃還是酈貴妃都沒心思聽她入宮申辯,很快局勢變幻,蘭溪黨在朝中逐漸失了話語權(quán)。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無從談起。朝廷不會在意叛將的兩個兒子何去何從。
所以他充滿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時候會懷疑,有時候又會默默告訴自己,蘇家人一定會來找他的,只不過是沒找到而已。
他覺得他開始明白蘇武的痛苦,開始疑神疑鬼,開始歇斯底里。嚴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著單薄的冬衣干活,眼睛總是望向南方,祈盼遠處那卷著茫茫大雪的天際,有幾騎人馬的影子從雪中飛馳而來,就像韋不宣搶回朔方城一樣,像突然而至的天神來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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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他,在寒風(fēng)徹雪中沒等來救贖,也早就放棄了翻案或?qū)ふ矣H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訴他,見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讓德妃娘娘費心了,為了問話,還特意編出個兄長。我從小被賣給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他冷淡道。
韋無默正要訓(xùn)斥,卻被謝令鳶拉住了。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噸重,包袱一點點慢慢抖,絕對能吊死蘇祈恩的胃口,讓他欲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說我這趟去并州,見到了你哥哥,同時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內(nèi)情。正月之禍的過錯不該是你父親,這是樁冤假錯案。”謝令鳶穩(wěn)穩(wěn)拋出這件他最關(guān)心的事。
蘇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他不能與蘇廷楷有什么關(guān)系——蘇家已經(jīng)背負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筆,就讓他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蘇家祖墳,就如父親那樣,至死也未能認祖歸宗。
可是……心中還是隱隱激切,想知道謝令鳶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謝令鳶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嗎?”
蘇祈恩閉上眼睛,耳朵卻豎了起來,心里也對謝令鳶刮目相看。
“因為,我遇到了……”謝令鳶忽然卡頓,不講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興趣,都不看我一眼。我有點口渴,先喝口茶。”
“……”蘇祈恩簡直想咒她被茶沫嗆死算了!他心中天人交戰(zhàn)了一會兒,恨恨地睜開眼。
對面的謝令鳶美滋滋,見他睜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繼續(xù)講,我遇到了你父親從前的部將。你還記得楊犒嗎?”
聽到這個名字,蘇祈恩一怔,他瞳孔驟縮,心跳失了一拍。
當然記得,這個人是……讓他被深淵吞沒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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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被西魏人俘虜后,他在胡人軍中當了三年軍奴,后來軍中缺餉,要賣些奴隸,他以半個月的口糧賄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氈毛充饑,才得以輾轉(zhuǎn)賣回中原。
終于重回故土,他懷揣著近鄉(xiāng)情怯的激動忐忑,想方設(shè)法找到附近的衙門。他記得父親臨終一別前,匆匆對兄弟倆留了個名單,名單上的幾人有通敵之嫌,囑咐兄弟倆若得救,就想辦法通告并州軍府。
彼時他又黑又臟,衣著襤褸,衙門差吏早已不認得他,聽說他有天大的事要見上官,差點沒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懇求,才終于跪到了衙門堂里。
那官員威風(fēng)凜凜地進來了,他抬起頭仰視,下一刻如墜冰窟。
他看到了父親名單上的人——
楊犒。
那人居高臨下,倨傲問道,聽說你有大事要稟?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血液被抽空了,這堂口這樣逼仄,這衙門比西魏的冬天還冷。他說不出話來,生怕對方起疑,趕緊裝瘋賣傻,在地上撒潑打起滾來。
楊犒當然認不得長大后的他,以為是來搗亂的瘋子,手一揮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無措,四周盡是往來的漠然的人。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上街,認識他的百姓見了他,都會來逗弄哄哄他,商販爭相給他喂點零嘴。可能最是無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沒有人會將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許久,他眼眶泛熱,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韋不宣,把父親的名單交給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義收復(fù)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單之事,為父親沉冤!
對了,他還要感謝那人收復(fù)朔方城的義舉……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你問韋不宣?你不知道嗎,他死了!
被他打聽消息的人搖頭,說,整個云中韋氏,因通敵叛國,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斬棄市。
蘇-榮識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開始喘不動氣。四周比那衙門還逼仄,還陰冷,他抱緊了身子,抖抖索索地問——那人怎么可能通敵呢?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誰知道呢,京中說整個奉國公府上都通敵,依我看,軍事重鎮(zhèn)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蘇廷楷啊,也是通敵……
天漸漸黑了下來,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饑餓一起壓迫而來,他卻仿佛摒棄了**的痛苦,拖著行尸走肉的身子,一邊走,一邊質(zhì)疑。
質(zhì)疑自己的活著,質(zhì)疑這個世界,質(zhì)疑路邊的石頭,質(zhì)疑野草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這些存在究竟該不該存在,世間的景象有什么意義?
曾經(jīng)還抱了去長安伸冤的心思,如今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了。
可想想?yún)s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難平。
他也不知道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來被人牙子挑到陳留王府,受蕭嗣運賞識,讓他潛入宮中為探。他猶豫,想起與陳留王共同銘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為奴籍子孫也就世代為奴,還不如進宮謀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時候眾星捧月,過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時起,也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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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沒有出聲,可是掌心卻熱了。那熱意從胸腔里迸發(fā),在周身游走,沖得喉頭發(fā)疼。
天理昭昭,惡人終于顯形了。
“楊犒是現(xiàn)任兵部尚書高邈的學(xué)生,當年是他受高邈、長寧伯等人指使,暗通西魏,嫁禍于你父親。眼下,他已經(jīng)在大理寺受審,”謝令鳶說話輕和,似有安撫之意:“案情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不會讓無辜之人平白擔(dān)了罪責(zé)。”
聽到這里,蘇祈恩終于是放心了。蘇宋兩家世交,有宋靜慈在,他相信謝令鳶不會騙自己。
他還想聽哥哥的音信。
可德妃似乎忘了這一茬,端坐一旁又喝起了茶。
蘇祈恩幽幽看了她半晌:“……”
迫不得已,他硬邦邦開口問道:“你們把蘇宏識抓起來了嗎?”反正他沒承認蘇宏識是他哥哥,他只是問問罷了。
“你當朝廷太霸道了吧。”謝令鳶搖了搖頭:“不但沒抓,白婉儀去了并州后,還抽空照顧,給他送個飯。”
見蘇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釋:“你哥哥后來被季老先生收養(yǎng),可是他在戰(zhàn)亂中受了過度驚嚇,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時去世,臨終前托付街坊四鄰代為照顧你哥哥。哦,白婉儀活著,還要謝你惻隱,幫她收了尸,也算是報答你吧。”
蘇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驚喜被這忽如其來的噩耗又冷卻。悲喜交纏,他壓住喉頭低低的嗚咽。
“那,他……好么。”他聲音里有著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
宋靜慈輕嘆口氣,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視,她望入他眼:“那,你還好么?”
這些年,從入宮伊始,他暗中幫著她,御宴虎豹之案搜宮時,在陛下面前維護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這么多年,沒有問過他好不好。
蘇祈恩閉了閉眼睛,忍下眼中鼻中還有胸腔的酸澀。
自景祐九年落難后,第一次有人關(guān)心他,問一聲你可還好。那些無人知曉的苦澀委屈,已積累了多少年無人問津。
“不好。”他唇角彎了彎,卻只有苦澀之意。實在是難以撫平創(chuàng)痛的這些年,他想傾訴。
“入宮起初是雜役,受人克扣,連飯都吃不上。還曾一度淪落到,跟一條瘸了腿的狗搶食。”
連狗都似乎覺得他可憐,后來偷了什么吃的,甚至分他一點。一來二去,人和狗也生了些感情,宮里有貴人被沖撞,吩咐殺狗,那狗被追著打,他幫它逃命,轉(zhuǎn)頭宮人問他見沒見過,他撒謊說沒有。
就聽那人感嘆說,這狗跟人一樣,都得看主子的命。主子倒了,他們又算什么?你知道它以前是誰的狗嗎?先二皇子憫王的。憫王被燒死了,先貴妃也死了,這傻狗還想等著人回來不肯走,你說留它做什么?
他心想,可是比起人來,還是狗好多了。獸性是坦承的,要搶就搶,可是對你好的時候,又是真的好。
不過后來再沒見到那同命相憐的狗了,最后一次是夜里聽到窗外有動靜,打開窗子看到窗臺上放了點吃的,還有些血跡,以后就再沒見過。他覺得他們命運相似,都是天涯淪落,總希望它不要等二皇子回來了,逃出宮好好終老余生吧。
“這樣啊……”宋靜慈聞言,眼神黯了黯:“熬了多久?后來……后來呢?”
后來,他越發(fā)長開了,沾貌美的光,貴人總是喜歡模樣好看的,像他這般出挑的人格外受器重。
“陳留王暗中幫了一把,我被送去內(nèi)書監(jiān)讀書。”蘇祈恩說著,想起內(nèi)書監(jiān)教讀書的那個四十來歲的清瘦宦官,那人經(jīng)常說,當年掌教的是宋先生,你們?nèi)糇x書明理,得貴人賞識,興許也能像宋先生那樣榮光。
宮里能得“先生”這樣稱呼的,也只有宋逸修,他見過那人,如修竹青松,光風(fēng)霽月卻又端方內(nèi)斂,上人之姿。據(jù)說也是高門出身,從小就有不少家族盯著議親攀親。內(nèi)書監(jiān)的小黃門們喜歡議論他,常說龍生龍鳳生鳳,你們看他家門不幸,受那樣折辱,還不是走到今天這樣地位?語氣中滿是艷羨。
那時蘇祈恩心想,一群低賤之人,你們怎能明白,真正的折辱是什么!
是我啊!
可不知什么時候起,他開始不自覺模仿起宋逸修。
譬如聽說那人喜歡寫魏碑,他也就悄悄學(xué)魏碑體。其他諸如插花,香道,點茶……可無論怎樣模仿,也做不到像那人一樣波瀾不驚。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泯滅心中的不甘,情愿輔政;又為什么炎涼世態(tài)沒有抹平那人的棱角。
這樣的宋逸修讓他覺得惱恨,死了也是自找的。可有時夜半輾轉(zhuǎn),又覺得他們不過是同命相憐。
后來,許是模仿使他出類拔萃,他調(diào)去了御前,得以伺候?qū)m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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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祈恩諷刺地笑了笑:“你知道么,那天御宴,我在一列列賓客名單上看過去,終于找到了蘇家人的名字。”
他感慨道:“我有多高興。”
十七歲的少年人,經(jīng)受了人間百般苦楚,終于得以見一面親人。他激動得呼吸艱澀,又因近鄉(xiāng)情怯而遲疑,囁嚅想要上前相認,輕輕喚一句“大伯”,喉頭哽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他仰起頭,揭開血痂似的回憶那一幕:“然后,我覺得臉上濕濕的,抬手一抹,是被他嫌惡地啐了一口唾沫。”
宋靜慈低下頭,哪怕隔了數(shù)年的轉(zhuǎn)述,她也似乎能體受那種不堪:“昔年韋太后時,你祖父曾經(jīng)得罪了韋后信任的宦官,被整得狼狽,許是因此,大伯才格外痛恨……宦官吧。”
可不論什么樣的理由,也改變不了那個被辱的事實。那時的御宴上,他呆呆望著沒認出他的大伯,對方一臉鄙夷:“下賤閹奴,虧得在御宴上當差,一點眼力都沒有,這附近也是你個閹奴能踏足的?滾!”
高階的內(nèi)侍忙來賠禮,把蘇祈恩攆開。他渾渾噩噩往殿內(nèi)走,臉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燒得他臉發(fā)燙。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然而御宴上人來人往,不能失態(tài)沖撞了貴人,他終于還是將眼淚忍了回去。
他已經(jīng)不是蘇家的人了,父親是罪人,而他也成了蘇家人最討厭的閹奴。
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小時候那種不甘,叫做什么了。
及至此刻,他淚如泉涌,多年恨意破閘而出:“他們覺得我下賤,可這是我想的嗎?我又何辜?!既然那些自詡高貴的人,看不起我——我也就讓那些高貴之人,都嘗嘗我受過的屈辱,我吃過的苦,讓他們的高貴尊嚴都狠狠折辱,被碾落成泥!”
“我不甘啊!陳留王叛亂又如何,越亂越好,最好北燕人,西魏人,北夏人……統(tǒng)統(tǒng)都來一遍,燒毀那些朱閣華第,砍掉那些高貴頭顱,讓他們?yōu)榕珵榧耍瑏韲L嘗低賤的滋味!”
他發(fā)泄似的喊了出來,四下寂靜。盡管早知內(nèi)情,每個人心頭難免發(fā)沉。
良久,謝令鳶才道:“可你還會牽掛你的哥哥。你哥哥也是,他神智不清,便一直在等你,在季老先生的院子里天天守著,院子每年種了甘瓜,季老先生說你喜歡。先生也到死都在惦念你,說總有一天你會回去。”
蘇祈恩眼中一熱,胸腔熱流翻涌,他偏開頭。
曾經(jīng)他覺蕭懷瑾可憐楚楚,讓他懷念起了兄長,所以待蕭懷瑾是真的有感情。也因此天子才信任他。
也記得在宮里初見到清商署的白婉儀,彈著箜篌在唱:“少年豪杰意,放歌濁酒杯。志高凌云起,歲月把人催。大漠千秋歲,枯骨百萬歸。誰言報國心?一捧英雄淚。”
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他還只是個小雜役,坐在假山后,悄悄地哭到了后半夜。
也不知道為什么想哭。
后來白婉儀死了,他吩咐好好收尸,抬出去葬了。
宋靜慈替他擦拭掉臉上的淚痕,溫聲道:“我向太后與德妃求了恩典,只要你說出陳留王的事,便給你庶人身份,回到并州去。”
蘇祈恩一怔,這偌大的希望當頭砸下,讓他被苛待了半生的歲月,一時受不起這樣的救贖。
可他篤信宋靜慈不會騙他,轉(zhuǎn)而望向德妃。謝令鳶豎起右掌:“我絕無背諾。”
他盯著謝令鳶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眼睛沉穩(wěn),不動如磐石。他覺得他是喜歡這雙眼睛的,內(nèi)里仿佛藏著光。
他聲音有些啞:“既然高邈、長寧伯這些鼠輩,當年指使楊犒,就與我有刻骨之仇,他們?nèi)缃裢犊筷惲敉酰易匀徊粫[瞞。”
韋無默見他松口,趕緊提筆錄口供。也不知蘇祈恩是因為父親的沉冤昭雪,哥哥的等待,還是得知舊事后對高邈等人的恨意,才終于撬開了這張嘴。但總算是能夠拿到有用的信兒了。
蘇祈恩又道:“我雖可以講出全部事實,包括陳留王在朝中的朋黨,他的私鑄鐵礦鹽礦,他的幾處私兵,我留了心,都藏有賬簿和輿圖。但還請德妃再答應(yīng)我三個不情之請。”
韋無默眉頭微蹙,怕他要求提得過分。
謝令鳶沒怎么猶豫,先把陳留王解決了再說。她說:“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我能做主,便可答應(yīng)。”
蘇祈恩點點頭:“第一,不妨害我與我兄長的性命。我們在奸人陷害家破人亡中好不容易活到現(xiàn)在,只想平淡度過余生,再不牽扯朝政,什么蕭家,什么陳留王,都與我無關(guān)。我蘇-榮識雖是個閹人,但也是言出必踐。”
“我應(yīng)你。”
“第二,希望朝廷還我亡父一個公道。這樣日后我與兄長祭祖,為他老人家上一壇酒……也能告慰他……在天之靈了。”
謝令鳶點頭:“我應(yīng)你。”
“第三,”他喉頭動了動,望向宋靜慈:“她與我故交,童年也很不易。從前在陛下身邊,我只能盡量幫襯。日后不在了,希望她在宮里,還能得娘娘照拂。”
宋靜慈聞言,如遠山雋嵐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水光。
謝令鳶笑了笑:“這個,我必應(yīng)你——我待她會如姊妹。”
蘇祈恩得了保證,放下了心。不知為什么,他是相信謝令鳶的。
天光灑在身上,他仰起頭,微微閉上眼,感受那微風(fēng)拂面中帶來的一絲暖,仿佛在污濁泥淖中爬了半輩子,終于得見人間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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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理寺官員們在宮正司隔壁喝了一下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終于等到德妃離開后,他們回去要提審犯人,卻發(fā)現(xiàn)案上赫然擺著蘇祈恩的供詞,韋無默還在奮筆疾書。
大理寺官員:“……”
他們驚恐地翻著卷宗,足有七八頁厚,蘇祈恩把陳留王的老底都兜出來了,朝中的黨羽,鹽鐵和私兵,叛軍南下路線,同北燕借道的太行山,北燕的夾擊計劃,以突擊潼關(guān)迫使長安遷都……等等。
呃,德妃對犯人做了什么?難道是她圣光普照,感化了蘇祈恩?
想來想去,竟然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仿佛最合理……_(:зゝ∠)_
他們不禁深深地感慨……
不愧是德妃啊,文讓細作招口供,武能上馬退戰(zhàn)神,果然是……
一代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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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被送去長生殿,長安監(jiān)察衛(wèi)再依著口供所說的地點,去找到了賬簿和輿圖,查對叛軍私礦。
與陳留王暗中往來的世家和大臣足有一頁名單,何容琛看了,卻沒什么動靜,似乎不著急鏟除陳留王之患,反而著手準備起了另一事:
“陛下御駕親征,因事出急迫,不及祭天告祖。哀家令欽天局擇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三,前往京郊,代天子祭祀。”
祭祀之時,百官隨行,是國之大事,眼下皇城中為祀與戎而忙碌起來。何容琛又將何道庚叫入宮,不知密談了什么,整整一下午殿門緊閉,直到晚膳之前方才離去。
御前傳來軍報,天子已經(jīng)渡過黃河,抵臨晉國與北燕的前線,在幽州設(shè)了行臺。
并州行臺已撤,何貴妃前些日子在官府護送下,從并州回到了長安。
謝令鳶一早帶人去宮門口迎她,見到多日不見的好姊妹親自來迎,何韻致心情分外好,直到她們走近了重華殿,聽到一聲熟悉的嘹亮叫聲——
“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鸚鵡抬著腳,歡快地對何韻致大叫:“皇后是個賤人就笑的賢后!”
“……”何貴妃的臉瞬間黑了下去。
早說了該把它拔毛扔進火里燒死,這也太尷尬了!
作者有話要說:完蛋,太慘了,設(shè)定太多,忘了謝家設(shè)定了,我真是哭炸在廁所里,炸成一朵煙花。在巨大的悲痛下,今天更了九千字,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蘇錦詞實在是太有存在感,我好幾次不小心打成他,竟然完全沒有違和感!
感謝小天使們的霸王!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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