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縱行
衛(wèi)衍走出宮門的時候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冬日的暖陽照射在遠處琉璃瓦的屋檐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入他的眼,他瞇著眼愣愣地看了半晌。
“大人?”
隨從早就牽來了他的馬,見他呆愣著沒有反應,上前喚他。
“走,回府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衛(wèi)衍終于回過神來,翻身上馬,策馬揚鞭,馬蹄聲響徹長長的官道,巍巍皇城很快被拋在了身后。
“大人!”
后面?zhèn)鱽砹穗S從的驚呼聲,不過衛(wèi)衍沒有放慢速度,繼續(xù)縱馬。他惶惶前行,就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似的。
官道在眼前一分為二,衛(wèi)衍提馬拐上了左邊的道,這條路走到底,只要再拐個彎,衛(wèi)府就到了。
“大人!”
后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衛(wèi)衍才猛然回神。
這條道已是鬧市區(qū),剛才他一路急馳而來,行人紛紛躲避。此時有一拉車的老漢躲避不及,車子橫在了路中間。
衛(wèi)衍猛地一拉韁繩,駿馬從車子旁邊堪堪擦過,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的幼童。
幼童已經被嚇得不會動彈也不會哭,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陰影籠罩而下。
駿馬長嘶而鳴的同時馬鞭揚起,小小的男童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入馬上男子的懷里。滿街的人望著這驚險的一幕瞬間失了聲音。
“衛(wèi)大人好身手。”醉仙居二樓窗口有人朗聲笑道,打破了這難捱的寧靜。
“齊兄謬贊。尚有事,先行一步。”衛(wèi)衍對樓上的人苦笑著抱了抱拳,告辭離去。
“大人。”跟著他的人終于趕了上來。
雖然幼童沒什么大礙,不過受了驚嚇還是免不了的。衛(wèi)衍下馬向苦主賠禮道歉,幼童家人連聲說不敢不敢,他還是賠了一錠銀子才算完事。有了這一嚇,他不敢再縱馬,只讓人牽著馬慢慢往家趕。
鬧市縱馬,到明日御史恐怕要狠狠參他一本了。
“大人這幾日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他一向待人溫和做事謹慎,今天是怎么了?”
衛(wèi)衍聽到后面?zhèn)鱽硎窒碌母`竊私語聲,心中更是苦澀。怎么了?怎么了?他突然想起了年輕帝王眼中的陰戾,不由得感到一陣徹骨的寒。
“那是誰啊,鬧市縱馬,五城戍衛(wèi)衙門的人也不來管一管?”
“天子近衛(wèi),五城戍衛(wèi)營大統(tǒng)領見了也要陪笑,誰敢來管?”
“原來是天子近衛(wèi),怪不得如此跋扈。”
“輕聲點輕聲點,不要惹來麻煩。”
“聽說陳大將軍也是天子近衛(wèi)出身。”
“是啊是啊,才短短幾年功夫,就已經官拜大將軍了。”
“沒辦法,近水樓臺先得月,在工部吏部熬個十年也沒有在皇帝身邊一年升得快。”
“怪不得人人削尖了腦袋要往近衛(wèi)營鉆。”
“那也要手上有真功夫。你以為近衛(wèi)營是想進就能進的?家世,忠心,武藝一樣都不能缺。”
……
衛(wèi)衍的身影在街頭消失很久,酒樓中的討論聲還不曾停息。
那邊衛(wèi)衍由人牽著馬,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衛(wèi)府門前。
衛(wèi)府極大,占了整整半邊街,從高高的院墻向里面望去,樓臺亭閣,錯落有致。朱紅色的正門上方,“敕造忠勇侯府”的門匾高高懸掛,據(jù)說那是高祖御筆親賜。
衛(wèi)衍下了馬,從邊門走了進去。問過管家,知道父親在衙門還沒有回來,就先進了內院,給大夫人請過安后才去見他的母親。
母親住的院子保持著往日的寧靜,侍女們看到他進了院子,急忙掀開簾子將他迎了進去。
“母親。”
請安后衛(wèi)衍沒有起身,只是湊過去將下巴抵在了母親的膝上。小時候受了委屈后經常這樣將頭埋在母親的懷里,母親什么也不多說,只是用溫柔的手掌輕撫他的頭頂,就這樣靜靜地安慰他,慢慢地那些委屈就消失了。現(xiàn)在,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再次去尋求母親的安慰,這么一想他覺得更加委屈了。
“起來吧,衍兒,地上涼。”摸了兒子的頭頂很久,衛(wèi)衍的母親柳氏終于開口了,“這么久沒回來,這次能在家里待幾日?”
“沒事,有墊子呢。”早在衛(wèi)衍請安前,侍女已經在他膝下放好了軟墊,“今日酉時就得進宮。”
“這樣啊,那就起來幫母親抄點經,待會兒就在母親這里用膳吧。”
“嗯。”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遒勁有力的小楷端端正正,布滿了一頁又是一頁,在墨香中衛(wèi)衍的心緒漸漸安靜了下來。
也許,什么也無法改變,也許,自己的處境很快會變得更糟。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又擁有了繼續(xù)面對的勇氣,哪怕僅僅是為了不給親人帶來災禍。
過了午時,天色漸沉。
“要下雪了呢。”
“好像是,母親要注意保暖。”
“衍兒你也是,自己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放心吧,母親,我身體好著呢。”
母子倆停下來閑聊了幾句,繼續(xù)抄寫經書。
未時三刻,有侍女來報老侯爺要馬上見他。衛(wèi)衍不敢耽擱,匆匆辭別了母親,來到書房,請安后侍立在衛(wèi)老侯爺身前等著他問話。
衛(wèi)老侯爺一邊喝茶一邊隨口問了他幾句近況。
“這次太后屬意你去幽州宣旨監(jiān)刑。”沉吟了很久,衛(wèi)老侯爺終于說到正事,“不過太后提了這事陛下心里肯定會不喜,這幾日你自己行事須小心謹慎。”
“怎么會?陛下與太后一向是母子情深。”衛(wèi)衍一時沒想通這里面的道理,不過他很清楚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里不舒服的話,他再怎么謹言慎行也一樣逃不過。
母子情深!天家的母子情深在權力面前還能剩下幾分?不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衛(wèi)老侯爺只是在腦中轉轉絕對不敢說出口來。想他衛(wèi)氏經過數(shù)代經營,如今也稱得上是這景氏皇朝中的高門巨族,族中子嗣還算爭氣,所以在朝中軍中站得比較穩(wěn)妥。
當年幼帝繼位太后攝政,衛(wèi)老侯爺自然是小心侍奉著太后,不過衛(wèi)家的年輕一輩卻都想方設法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如今皇帝親政,大量啟用年輕臣子,衛(wèi)氏的年輕一代自然也是得到了重用的機會。
不過衍兒嘛,衛(wèi)老侯爺打量一眼身前的幼子,隱隱覺得這事透著某種說不清的玄妙。
年輕的皇帝陛下向來喜歡聰明伶俐,貼心貼意的臣子,如陳天堯肖越之流,衍兒因為性格關系多年來在皇帝面前并不討喜,若不是這次護駕有功,皇帝記不記得他的名字恐怕都是個問題。偏偏這次不但大肆封賞連升數(shù)級還日日讓他隨侍身邊,寵信到了讓太后都感不安的地步,就怕過幾年外放出去又是一個權臣重臣所以要搶先破壞。
看來這事透著古怪呢。衛(wèi)老侯爺摸著胡子在那里沉吟。
“雖說你在宮里當差多年,都是熟門熟路,不過這次升職了,該打點的地方還是要好好打點。東西我讓人備好了,你待會兒帶走趕緊去辦。”說到這個衛(wèi)老侯爺就來氣,想他其他幾個兒子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偏偏就這個兒子木訥老實,每次這種事情都要他提醒準備。像這次皇帝的封賞都快逾月,他這里倒是老神在在,一點兒也沒有打點的意思,擺明了又要他這個老父操心,“單子在這里,你拿去仔細瞧瞧有沒有遺漏。宮里不比別的地方,小心點總是沒錯。”
衛(wèi)衍張了張嘴巴,想說點什么,最后還是沒有出聲。只是把父親手里的單子接了過來。單子上列了一大串人名,他看了半天,卻一個也沒看進去。在宮里當差,逢年過節(jié)或者找個由頭打點上下是慣例,雖有宮律禁令,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很多時候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也不是想要怎樣,不過是預備著哪天用得著的時候能給個方便。這樣的人情往來衛(wèi)衍當然懂,不過這次他的確沒想過要去辦這事。
他很想對父親說不必了,根本沒必要,對于一個很快會死的人這一切都是沒必要的,但是他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
那種有違倫理綱常的事,他不能言也不敢言,只能讓苦澀從心底蔓延到嘴里。此事事關皇室顏面,知道的人越多也意味著等皇帝哪天要處理的時候死的人會更多,所以,對誰都不能說。
皇帝是不可能有錯的,那么,錯的只能是臣子。君王失德,自然也是臣子的錯。
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必存任何僥幸,死亡已是他最好的歸途。至于何時何地,白綾還是鴆酒,那是皇帝需要考慮的事情。反正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做,唯一企盼的是此事不會牽涉家人親朋。
鑒于對自己的處境有如此清醒的認識,衛(wèi)衍越發(fā)覺得這個冬天漫長而嚴酷,每一天都像是赤腳在冰渣上走過,看不到前途也沒有回頭路。
辭別父親的時候衛(wèi)衍很認真地磕了頭,去向母親告別的時候也是。
也許這一去,再沒有相見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