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四十四萬八千零一
“回去?”
茶杯在緹曉的指間轉(zhuǎn)了半圈, 淺碧色的茶水一點(diǎn)點(diǎn)浸潤了緹曉微抿的唇縫里。
“我生于百朝遼疆,生于山陽故里,也同你坦白過我在觀星司的身份, 你讓我回哪兒去?”
一兩句簡單的言語里, 火花味兒不言自明。
李忘情端著碗慢慢地退到了窗戶邊。
她印象里的沈春眠一直都是和和氣氣、說話慢悠悠的, 從未見過這般摻雜著恐懼、焦慮,好似下一刻馬上就要動手的情態(tài)。
這對李忘情來說有點(diǎn)新鮮。
沈春眠定了定神, 皺眉看向旁邊的李忘情:“這個凡人又是誰?”
緹曉道:“萍水相逢的朋友。”
沈春眠看向李忘情:“我有話同緹曉說,勞煩你回避。”
李忘情還是頭一次在沈春眠臉上看到修士那種對凡人一貫的“不耐煩”, 驚訝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轉(zhuǎn)性成那種面團(tuán)性子的?
……我走可以,但我能放個耳朵在這兒聽嗎?
不待她有所回應(yīng),緹曉伸出手,拍了拍椅子:“李小友,坐回來。”
言罷, 她又對著緊鎖眉心的沈春眠道:“你知道山陽國的規(guī)矩,天要黑了, 在香火司出來巡視之前, 麻煩你收收靈力。”
李忘情思前想后,決定聽從緹曉的話,坐下來開始悶頭干飯。
頭頂上來自沈春眠的扎人視線只停留了很短的一陣, 便轉(zhuǎn)為一聲嘆息。
“罷了。”沈春眠坐下來,道,“跟我走, 離開山陽國。”
“跟你走?回行云宗嗎?”緹曉慢慢地說道,“這不可能。”
“不回行云宗, 我會帶你離開這里。”沈春眠頓了頓, 艱難地說道, “至于你襲擊宗主的事我……我可以當(dāng)做沒有發(fā)生過。”
“咳。”李忘情差點(diǎn)噎到。
緹曉襲擊過她師尊?
不過李忘情的反應(yīng)并沒有讓緹曉和沈春眠的對話停下來,畢竟凡人只是螻蟻,被一只蟲豸聽到一些秘密又能如何呢,捏死她還是易如反掌。
緹曉:“這可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話,宗主于你,可是有半師之誼。”
“他不會在意的。”
“好啊,那我再問你一次……這是第多少次,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緹曉開玩笑似的撐著臉,道,“刑天師允讓你娶我,是你自己想娶,還是……僅僅因?yàn)椤溲悄忝凶⒍ǖ睦麆Γ俊?br/>
“都……”
“‘都有’這個回答,我已經(jīng)聽了兩百年了。”緹曉臉上還帶著溫煦的微笑,她甚至把本命劍推了過去,“如果我離開你,會耽誤你追尋滅虛大道,那就把‘啼血’拿走吧,憑你的本事,應(yīng)該不會讓它生銹的吧。”
最后一縷夕照順著窗格灑落進(jìn)來,除了他們兩個淺淡的呼吸聲,就只有爐子上的炭火在默默燃燒,噼啪作響。
“曉,山陽國有危險,這一次的殞災(zāi),真的……很不尋常。”沈春眠的喉嚨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樣,道,“不是談這些兒女情長的空話的時候。”
“不是談兒女情長的空話……那你在這里做什么呢?”緹曉的語調(diào)清淺如故,“陽帝于神決峰隕落,山陽國最艱難的時候,我守在我的國,我的故里,為的是蒼生大義。如果你不是在兒女情長,那你為什么要追來這里?”
這一刻沈春眠已經(jīng)無法掩飾眼中的焦躁,他張了張口,也只能啞著嗓子擠出一句話。
“你是我的道侶。”
緹曉眼里又浮現(xiàn)出了李忘情那日看到的憂傷,她平靜地說道:
“我是真的討厭極了‘道侶’這個稱呼,如果我沒有‘啼血’這口連刑天師也為之稱道的劍,而只是一介凡人的話,我就根本
做不了你的妻子。”
“那么說到底,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人,還是一口劍呢?”
“告訴我,你想要的是我,還是啼血?”
她像是一彎正在慢慢干涸的安靜湖泊。
“或者,我換一種問法。”
緹曉將手放在劍上,血色的劍身,如同花朵一樣的淺淺紅印沿著五指、小臂一路在她皮膚上盛開,而她那滿覆憂色的眼眸也逐漸變淺。
“夫君,我到底是人,還是你想收為己用的劍靈?”
在這句話落下的一瞬間,窗外的夕陽已經(jīng)徹底淹沒入黑暗,在夜幕完全封鎖天空的那一刻,山陽國的正中央,一串幽微的銅鈴聲響起。
“香火巡夜,邪祟燼孽。”
千家燈火在夜色下一一亮起,李忘情微微顫動的眼珠挪向身后,只見在很近的地方,十幾個提著燈的修士懸立在空中,他們手上的燈極其古怪,提燈的懸垂的燈頭如同司南一樣四處轉(zhuǎn)動,最后全數(shù)指向了緹曉的方向。
“香火巡夜……邪祟燼孽……”
香火司使們像是鬼魂一樣飄了過來,很顯然,目標(biāo)直指緹曉。
——她要被劍靈奪舍了嗎?!
轉(zhuǎn)瞬間,李忘情身后突然卷起一陣狂風(fēng),直接掀飛了房頂。
李忘情如今凡人之軀,瞬間就被余威刮飛出了窗戶外,一路滾過兩座屋舍的瓦片,隨著“嘩啦”一聲水響,她便跌進(jìn)了旁側(cè)的湖泊里。
慢慢下沉的過程中,李忘情在水地睜開眼,恰好天上綻開了一片如同春日繁花般的巨大焰火,幾乎照得半個山陽國國都如同白晝。
緊接著,香火司的巡夜使們從神決峰的方向魚貫而出,如同一條明黃色的星河一樣包圍住了那片濃紅的焰火。
國都震顫起來,一面灰色的霧殼浮現(xiàn)在了半空,將天上驚天動地的藏拙境交手隔絕在空中,想來是山陽國的護(hù)國大陣被觸動了。
縱橫的劍意撐滿了李忘情的眼眶,還沒等她看個明白,便感到后衣領(lǐng)被一只尖銳的鉤子勾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從水中被拖拽向岸邊。
白色的水花“嘩啦”地一響,李忘情好似被什么人提起來,讓她趴在膝上,拍著她的后背讓她把水咳出來。
“咳……咳咳咳!”
忘了自己是凡人了,凡人進(jìn)水里是會被嗆死的。
揉著嗆得發(fā)癢的喉嚨,李忘情連忙撐起身子想看看是誰把自己撈上來的,一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按在一綹雪白的發(fā)尾上。
“……”
不會吧,雖然是基于自己的記憶造出來的幻覺,但……不會這么糟糕吧。
李忘情像是上凍了似的慢慢抬起頭。
此時國都上方又炸開一片焰火似的爭斗,熾烈的光遮掩住了星芒,但落到湖畔這里,卻漸次減淡,最終連一絲湖水的漣漪都激蕩不起來。
天上分明沒有月光,但擁有雪白長發(fā)的漁翁卻好似周身浮動著一層薄淡的月色一樣。
“沒有劍修的資質(zhì),這雙手倒適合用劍。”
當(dāng)李忘情跌跌撞撞地離開他,坐倒在地上時,澹臺燭夜慢悠悠地收著魚線,道:
“你好像很怕我,小姑娘。”
李忘情好一陣發(fā)懵,眼前這個一貫除了魚什么都能釣上來的師尊太過還原,嚇得她連掩飾臉上的情緒都難以做到。
“這么害怕,你認(rèn)識我嗎?”澹臺燭夜又問道。
喘勻了氣兒的一瞬間,天上再次震雷似的發(fā)出一聲巨響,整個山陽國國都都幾乎震動了起來,大陣被晃得露出了一絲裂痕。
李忘情順勢抱頭就是一滾,縮在一邊發(fā)抖:“一震之威竟至于此,仙師們當(dāng)真恐怖如斯。”
“唔。”
這位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如今卻毫無道理地出現(xiàn)在山陽國釣魚的行云宗宗主,很是體貼地向天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眨眼間,所有驚天動地的動靜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封鎖住了。
好似有香火司的夜巡使聲音嘶啞地詢問——
“是哪位高人插手?”
聲音四處傳蕩出去,片刻后,得到的是一句樸素的回應(yīng)。
“到此為止。”
隨著澹臺燭夜這四個字傳出,那些交手中的靈光接連熄滅了下去,數(shù)不清的修士在天穹上朝四面八方抱拳一禮,數(shù)息后,化作一道道光點(diǎn)四散回到國都。
四個字直接碾死了山陽國的“規(guī)則”,饒是李忘情知曉她師尊深不可測,此情此景,也委實(shí)超出她的想象了。
李忘情喉嚨發(fā)緊,據(jù)她的經(jīng)驗(yàn),這個時候她師尊接下來就會對她說……
“你還想要什么?”
對,就是“你還想要什么”這句話。
作為洪爐界公認(rèn)的隱士尊主,澹臺燭夜從來都是什么都不管的,無論是門人戰(zhàn)死,還是敵對宣戰(zhàn),他一直就是那副混日子等死的樣子。
李忘情所聽說過的,他唯一做過的善事就是從被火隕天災(zāi)吞沒的海桑國救回了年少的羽挽情。
然后幾十年里他就一直在釣魚,雖然一條魚都沒成功釣上來過,但哪怕嘗試和行云宗山下的野鴨子比賽撈魚,十戰(zhàn)十?dāng)。灿啦环敗?br/>
大不了,換個魚塘子釣。
沒想到七百年前就換到山陽國來了。
一瞬間種種離譜的猜測在李忘情腦袋里劃過,哪怕大有可能眼前的人是幻境所致,她也不敢掉以輕心,只能生硬地說道:
“多謝……恩公救我一命,豈敢再有野望。”
言罷,李忘情坐正,捋了一把滴水的發(fā)梢,道:“不知有什么能報答恩公的?”
……反正多半是看魚簍,或者穿魚線吧。
比起威嚴(yán)的太上侯,或是恐怖的死壤母藤,澹臺燭夜無論在哪兒都是一副隨性的樣子,當(dāng)李忘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還當(dāng)真拿出了一把魚線和魚鉤。
“我眼睛不好,幫我穿鉤子。”
又猜中了,李忘情松了口氣,熟練地接過來,咬著魚線一頭,拿著鉤子穿了起來,嘴里趁機(jī)打聽起來。
“恩公選錯地方了,凡人的水域,哪有什么好魚可釣?”
“陪后輩來找他的劍,打發(fā)些時間而已。”澹臺燭夜緩緩道,“雖不是完美無瑕,但也算是把難得的好劍,毀了有些可惜。”
魚鉤的尖隨著手微微一顫,扎進(jìn)了李忘情的手指里。
……他知道的,知道沈春眠和緹曉的事。
李忘情不著痕跡地吮盡指尖涌出的血珠,開口道:“恩公也是劍修嗎?”
“不過是個鐵匠。”
“不知恩公鑄過多少劍?”
“我想想……”
澹臺燭夜倦懶而無神的眼睛遲鈍地回憶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讓李忘情心尖一顫的數(shù)。
“迄今為止,當(dāng)有四十四萬八千……零一劍。”
很巧,就是緹曉說過的,幾乎就是洪爐界從古自今每一代劍修的人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