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葳蕤門
山陽國東南角, 風(fēng)樹村。
天上終年不散的灰云被一道道御劍飛遁行跡割裂成了棋盤模樣,云層下的山坳里, 凡人們背著一簍簍礦材, 艱難地行于山道上,偶爾抬頭望向天空時,無不露出渴望之色。
“看什么看, 還不抓緊些!”啪啪兩聲鞭子響, 山道上的工頭催促道,“趕不上三都劍會的籌備, 讓仙師們跌了面子, 有你們好看的!”
管轄這一帶的宗門叫做葳蕤門, 勢力龐大,幾乎壟斷了半個大陸的靈藥生意。
三都劍會擇址通常由天機道推演隕火即將熄滅的古國,三都共同商定后定下……在選址地最近的宗門,就成了為各大宗門臨時落腳、以及提供鎖國大陣祭壇的東道主。
山陽國的隕火熄滅得匆忙,便是連底子不弱的葳蕤門也只能日夜加急籌備,尤其是幅員遼闊的山陽國, 更是需要海量靈石來維系大陣運轉(zhuǎn)。
附近被征發(fā)到此的凡人苦力叫苦不迭,有人拖著被磨爛的雙腳請求道:
“大人, 我們村一百多人每日上山背十趟靈石, 都不如仙師用乾坤囊裝一次多, 地里頭還等著春耕……”
話未說完, 就被工頭甩了一鞭子。
“仙師大人們要是有那空閑, 要你們這些凡人做什么!讓你們從天災(zāi)下活命就已經(jīng)算是大發(fā)慈悲了, 就干這么點兒活還嘰嘰歪歪, 一幫懶骨頭!”
“呸。”有人小聲嘀咕, “他族中有人是葳蕤門的外門弟子, 明明是發(fā)了乾坤囊的,哪回不是讓他倒手賣了……”
一臉橫肉的工頭似乎聽力極好,瞬間扭過頭去:“誰在后面廢話!”
那人立即不敢吱聲了,頭一縮躲進了人群里,工頭兇橫地走過去:“怎么不說了,剛才到底是誰在說閑話,給你們?nèi)齻€數(shù)指認(rèn)出來,若不然,你們風(fēng)樹村今年的紅銅和靈石加倍!”
這可是要人命了。
風(fēng)樹村的村民連忙求饒,但那工頭執(zhí)意要剛才說話的人出來。
“爺是平時待你們太好了是吧!葳蕤門下面的土地這么肥,風(fēng)調(diào)雨順全靠仙師們庇佑,哪年虧待過你們這些白眼狼,是不是還得給你們供進廟里,每日里靈丹仙果照顧著才滿意啊?今日話扔在這兒了,不把那人指認(rèn)出來,你們?nèi)宥紳L去深山妖獸出沒的地方開荒去!”
村民們一陣沉默,既憤怒又不甘,最后也只能慢慢朝身后看去。
剛才說話的青年一時間臉色煞白,哆哆嗦嗦了一陣,忽然一咬牙,指向身側(cè)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葛衣老婦。
“蔡大人,剛才我聽到了,是石大娘說的!”那青年惶急道,“她無兒無女的,平日里一貫是個滾刀肉,早在村里就對蔡大人多有抱怨,大家都聽過的!”
四周的村民一陣驚愕,但很快又低下頭去。
這石大娘是個口吃,她兒子據(jù)說死了一年了,慢慢地,家里的田地、瓜棚就被人占了,只靠半畝薄田度日。今年春天又因為修祭壇的緣故耽誤了春耕,估計是活不下去了。
說話的這青年則相反,他雖然也在這兒干活,但家里是村頭的“富戶”,足足有六個男丁,輕易得罪不起。
“我、我……”被指認(rèn)的石大娘踉蹌了一下,被肩上背簍里的礦材壓得跌坐在地上,張口斷斷續(xù)續(xù)地反駁,“我沒……”
青年立即高聲打斷她:“你還想抵賴不成?蔡大人,去年就是她家沒繳夠紅銅,可見是個老賴子了。”
“哦,原來是你啊。”蔡工頭走過來,看她骨瘦嶙峋的樣子,冷笑一聲,“你可是外鄉(xiāng)來的,兒子死了一年多了吧,吃咱們的住咱們的,心里還這么多怨懟,可見是個壞的。”
石大娘嘴角緊抿,艱難地開口道:“我兒子、沒……沒有死,他會回來的。”
“蔡大人,別管她。”青年討好道,“這老家天天在村口等人,見了外鄉(xiāng)人就問她兒子的行蹤,依我看,早就瘋傻了,不值得大人生氣。”
“這事兒可不能了咯。”蔡工頭背著手來回踱步,昂首正要趁機刮些油水時,忽然遠天邊的灰云中,一道道靈光呼嘯而來。
不比之前那些御劍過路的修士,來的是一座兩層的樓船,上面飄著大旗上寫著“葳蕤門”三個字。
“是宗門的旗幟!”蔡工頭連忙吆喝道,“快、快把靈石礦背起來,免得讓上頭看了咱們在偷懶!”
“蔡大人……”
“還廢什么話,動作快點!”
村民們呆呆地指著那飛得歪歪斜斜的樓船。
“那飛舟好似要掉下來了。”
蔡工頭抬首一看,果不其然,那本來富麗堂皇的樓船此刻極其古怪,有一半長滿了奇怪的藤蔓,而他們葳蕤門的少主杜鶴正被掛在旗桿上,氣急敗壞地大罵出聲——
“荼十九!你最好快點把本少主放下來,否則到了宗門,沒你的好果子吃!”
風(fēng)聲獵獵,樓船的船頭坐著一個少年人,一邊玩著手里的九連環(huán),一邊嘲笑道:
“你不是劍修嗎,世上的切金境劍修都橫壓結(jié)丹期一頭的,怎么你就這么廢物?”
葳蕤門的少主杜鶴余光瞥見下方的大山上,有許多凡人正朝這邊看他的丟人模樣,更是暴跳如雷:“你也就仗著是死壤母藤的圣子罷了!有本事不用死壤藤蘿和我打一場,看我不削掉你的狗頭!”
“那不行,我輸不起。”荼十九歪著頭道,“是你自己吹噓說羽挽情的折翎劍只是花架子多,論實戰(zhàn)還要看你的黃瓜條劍,還說能把她按在地上打,我才來領(lǐng)教的,就這?”
“是綠玉絳劍!”杜鶴氣急敗壞,“我是斬妖除魔傷了根本,才被你這歹人偷襲!你要真想過招,羽挽情昨日已進階碎玉境,有本事找她打架去!”
荼十九搖了搖頭:“比起在那大姐跟前挨打,還是欺負(fù)弱小比較舒服,比如你。再說了,她不還是沒來嗎,拿你打發(fā)打發(fā)時間也不差。”
“……”杜鶴腦門上氣得直冒煙,咬牙切齒中,忽見一道靈光從遠處飛來,當(dāng)即大喜,“影長老快救我!”
一道龐大的元嬰期波動從葳蕤門的山門方向飛來,靠近了之后,只見是個周圍環(huán)繞著三只龜甲的黑衣人。
“你完了!”杜鶴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影長老是新加入門中的客卿長老,實力強橫無比,看我不撕了你一條腿以泄我心頭之恨!”
那帶著龜甲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言,身形幾個閃動,便從十里外瞬息來到這里,毫不猶豫地一掌朝荼十九抓去。
就在此時,另一個元嬰期的身影倏然出現(xiàn),抬手一道紫色瘴氣形成的屏障擋在了荼十九面前。
“轟”地一聲,天上一輪交手,卻是各自見好就收。
紫色瘴氣散去后,戴著虎頭帽的唐呼嚕臨空而立,道:“葳蕤門的道友是吧,小孩子打鬧,何必認(rèn)真?”
那影長老將杜鶴救下,男女莫辨的聲音從面具下面發(fā)出:“不小了,敝宗少主已九十多歲了。”
唐呼嚕:“我是說我們家這個小,才十六歲,當(dāng)大人的總不好打一個小孩,不然我沒法兒跟大祭司交代。”
提到死壤圣殿的大祭司,那影長老沒話說了。
洪爐界修為至上,葳蕤門雖然是一流宗門,后輩們鬧鬧可以,真要動真格的,他們還沒那個膽子跟三都較勁。
他說道:“據(jù)我所知,行云宗的羽少宗主已進階碎玉境,按理說就算是貴方圣子的前輩了。若圣子喜歡找同階的切磋,她師妹李少宗主據(jù)聞前日已經(jīng)來了山陽國附近,不知在何處落腳,可以找她切磋切磋。”
李忘情來了?
荼十九和唐呼嚕同時眼皮一跳,前者是興致盎然,后者卻是不堪回首。
目睹了李忘情在掃霞城的行徑后,唐呼嚕可不敢輕視她。
“圣子。”她說,“玩也玩了兩天了,都打了十幾家的少主了,也該夠了。大祭司叫我進了山陽國后繼續(xù)保護你,為了你的小命著想,多少讓我休息兩天吧。”
荼十九完全沒有在聽,兀自感慨道:“李二姐都切金境了啊……”
唐呼嚕:“你為什么叫她二姐?”
荼十九:“我第一次出死壤,遇到兩個差點打死我的女人,叫大姐二姐是尊稱,等我打過她們,就逼她們喊我做大哥。”
那你好牛逼喔。
唐呼嚕也很想抽空打荼十九一頓,但想來想去,她堂堂元嬰后期修士當(dāng)這個三姐似乎有點掉格。
“行了,進山陽國后隨你怎么玩,在此之前就老實點兒吧,你也不想再被大祭司拿蛇捆起來吧。”
“嘁。”荼十九把九連環(huán)掛回到腰間,被唐呼嚕拽走時,不期然地在風(fēng)聲里聽到了一聲極淡的呼聲。
好似有人在奮力叫他的名字。
飛上云端后,他朝下望去,只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凡人,正呆呆仰頭望著天空。
“你聽到有人在叫我嗎?”荼十九問道。
“沒啊,聽錯了吧。”
荼十九“唔”了一聲,不以為意地跟著唐呼嚕飛離了這里。
他不知道的是,山道上一個臉上滿是歲月溝壑的老婦正扶著懸崖邊的一棵蒼柏,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消失在天際的荼十九。
她老了,早已看不清人的樣貌,卻聽得到自己送給兒子的九連環(huán)那獨特的聲響。
“石秋……”石大娘喃喃道,“回來呀。”
……
“巍岳千鈞,螻蟻可移。”
“鵝羽飛輕,刀劍難辟。”
緹曉夫人的新墓前,劍氣錚錚,卻香爐前裊裊升起的青煙卻未因這劍影而紛亂。
鐵芳菲抱臂在一側(cè),敏銳的雙眼中映出李忘情手上的招式,不時點頭。
“絕影分罡式,聽起來威勢無匹,劍招走勢卻貴在一個‘柔’字,據(jù)我所知,連御龍京的二太子都很難領(lǐng)悟,難怪太上侯對你贊賞有加。”
銀白色的手套,穿有羽蛇筋煉制的金線,靈力較先前流暢了足足三成之多。
李忘情收劍吐納,睜開眼睛道:“是師叔幫忙煉制的這副‘玄虬絲尉’好用,手上的劍氣裂紋沒那么礙事了。”
“都是你自己煉的,我也就是幫忙加把真火。”鐵芳菲嘆了口氣,“你也是可憐,哪怕是從礪鋒境其,劍式上領(lǐng)悟之力也是我見過最好的,卻讓你師尊給了你這把銹劍。好在現(xiàn)在熬出頭了,怕就怕切金境大圓滿要求‘切金如境’……也即是本命劍也要磨礪得像鏡子一樣雪亮,便是我也沒什么主意。”
“師叔不必如此,沒想到還能來參加三都劍會,我已知足了。”李忘情將銹劍收好,插回到發(fā)間,視線又不由得飄遠。
“說起來,師叔是不是得去準(zhǔn)備了?”
“嗯,等葳蕤門把祭壇蓋好,就該我們了。”鐵芳菲舒展了一下胳膊,道,“鎖國大陣所需靈力龐大,三都各出兩位第三步修士,行云宗的是我和春眠,御龍京的大概是兩位長老帶著二位太子,蘇息獄海那邊還不曉得……不過死壤大祭司一個人也該夠了。”
御龍京的二位太子會來。
李忘情還是讀不慣這個稱呼,她總發(fā)自本心地覺得……障月就是障月。
就在她思緒飄遠時,鐵芳菲揉著脖子打了個哈欠:“我怎么這么睏啊,是不是被那邪門小孩下了什么詛咒了……”
“不。”李
忘情指了指她身后緩緩降落的青色靈光,“是沈師叔來了。”
鐵芳菲僵硬地回頭,只見緹曉墓前,一道青衣身影緩緩浮現(xiàn),身形凝聚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緹曉的墓碑,察覺是新蓋的了之后,皺眉看向鐵芳菲。
“芳菲,私帶弟子,侵?jǐn)_百姓……事之過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