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碎玉
“這是哪里……冥土嗎?”
荼十九在昏蒙中睜開眼,他仿佛成了一個飄零的孤魂,觸目所及是一片無盡的骨骸荒原,刺目的紅色天空上,盤虬的藤蘿如同籠子一樣蠕動著,形成了一個牢房一樣的所在。
熟悉的氣息讓荼十九不由得嘆了口氣。
“是母藤的‘根腔’啊……連死都要回歸這里嗎?”
悲哀地料中了故事的結(jié)局,荼十九并沒有太過驚訝,他短暫的一生都系于死壤母藤的意志,哪怕大祭司為他費盡周折地送到山陽國來,也未能幫助他擺脫被吞噬的命運。
他生于母藤,從生到死與母藤都是一體。
就在荼十九打算好好觀賞一番自己長眠的地獄時,一個戲謔的聲音從身側(cè)傳過來。
“你真的覺得自己被吞噬了嗎?”
在這聲音落下的時候,血紅的天空上落下了一片細細密密的雨水,隨后荼十九驚奇地看到,那些雨滴濃稠如流動的黃金,落在自己無形的身軀上,竟逐漸勾勒出他死前的身形。
轉(zhuǎn)瞬間,他看見自己蒼白的骨架、血紅的經(jīng)絡(luò)在這金雨中成形,當(dāng)嗆人的鐵銹味兒重新充斥彼端時,饒是荼十九無法理解,他也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他側(cè)首去看身側(cè)聲音來源的身影,他……或者是祂坐在骨堆上,渾身被印著星辰的斗篷籠罩,一面有著鹿角的青銅面具覆蓋在其上半張臉上,與這勉強能稱為人形的姿態(tài)相去甚遠的是他那由金鐵機括構(gòu)成的雙手,看上去……手里仿佛缺了什么似的。
不知為何荼十九感到有些熟悉,但他肯定自己與對方是第一次見。
“你可以問我‘你是誰’了。”祂說道。
荼十九的視線落在眼前這個怪人身上時,有那么一瞬間的刺痛與眩暈,但很快他便適應(yīng)下來,一張嘴,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口依舊帶著劍傷。
劍傷,那時候李忘情差點殺了他。
“抱歉,我無法修復(fù)燬鐵造成的傷,那是與我對等的權(quán)柄。”祂說。
荼十九張口,用氣聲嘶啞道:“你是誰?”
“我不告訴你。”
荼十九感到太陽穴一陣抽疼,耐著性子道:“你可真無聊。”
祂笑了一聲,說:“我的確無聊,不然也不會待在這里這么久。”
“……我好像知道你。”荼十九捂著頭,痛苦地皺著眉回憶了一下,“母藤與我的感覺是相通的,大祭司告訴過我……祂的根腔里封印著一個不可說的存在。”
鹿角面具的怪人靜靜地看著荼十九拼命回憶卻無所得的模樣,微微點頭:“很好,你的確有取代這條干柴的價值。”
荼十九越想越頭痛,只能放棄回憶,道:“你要做什么?”
祂愉快地伸出手,由金鐵機括構(gòu)成的手指上慢慢出現(xiàn)一條鎖鏈,鎖鏈下面是一架小巧的天平。
“我通常會給予每一位交易者基本的禮貌,但對你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哈?”
“你對‘活著’這件事滿意嗎?”祂語速極快地問完之后,不等荼十九對此表現(xiàn)出疑問,便將另一只手?jǐn)n在耳邊,輕輕點頭,“聽到了,很滿意,不錯的強買強賣對象。”
“什么意思?”
“我贈與你軀體,你接受了,那么——你的命運歸我了。”
祂說著,打了個響指,荼十九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腳下的骨堆忽然如流沙般下陷,在跌入漆黑的無底洞之前,荼十九腦海中劃過一幕不屬于他的記憶。
【神明來到大地上,告訴大地上的眾生很久以后將有敵人造訪,眾生感恩戴德,希望神明長留此地見證他們的成長,但神明不知曉的是……迎接祂的是一口擎天貫地的巨劍。】
“他們分食祂,他們成為祂,他們……”無限的黑暗中,荼十九眼神空洞,喃喃自語,“我是母藤,母藤是我……”
……
山陽國近郊,風(fēng)樹村前已經(jīng)封路了半個月。
麥苗一茬茬地蔫了下去,村子里余糧不多,時不時便有村民去附近的山林里薅野菜。
石大娘也是其中一個,為了避開村子里那些強盜似的村民,她天不亮便出發(fā)了。
沒錢打油燈,所幸山陽國附近的結(jié)界靈光不散,足以讓林子里的地菜無處可逃。
胳膊上的筐子漸沉,石大娘心滿意足,正要回去的時候,一串清脆的聲音讓她的步伐停住了。
她撥開叢生的雜草,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正縮在草叢中,天光照亮了他腰間的九連環(huán)。
菜籃“啪”一下落在地上,石大娘顫聲道:
“石秋……”
……
“又被師叔罰了吧,這次又是因為什么?”
“私自和四忘川外面的弟子出去玩了……雖說不是什么大事,但師尊說了不許,你就要聽話。”
“你的字……難道師尊不說你就不學(xué)嗎,拿過來重寫,我教你。”
“可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師尊讓我護著你。”
在山陽國香火司地牢的第三天,李忘情已經(jīng)在半夢半醒的混沌夢境中了行走了不知道多久,當(dāng)小時候的舊事在腦海中演繹罷,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感知有了變化。
行云宗的舊事占了大半,舊事里師姐羽挽情的記憶又占了大半,先前莫名的危機感應(yīng)消失了之后,李忘情腦子里的夢境便沒那么可怖了。
然后她便踏踏實實地摸到了“碎玉境”的邊界。
隨著修為的質(zhì)變,她聽得到每一縷流風(fēng)的動向,聽得到沙壤里窸窣的蟻群,甚至她也看得到,以往隱藏在心魔關(guān)的黑暗里,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視線來源。
“你們是誰?”李忘情向黑暗深處問道。
黑暗深處的眼睛們?nèi)缤槐K盞無風(fēng)自燃的鬼火,以各種她聽不懂的語言竊喜地說著——
“她看見我們了!她能看到我們了!”
黑影如潮水般撲來,但李忘情并不覺得可怕,她伸出手虛虛一抓,指尖滲出了一絲火焰。
就是這么微弱的一小簇光,那些窸窸窣窣的黑影見了卻驚怖地發(fā)出尖嘯,隨后瘋狂逃竄而去。
幻境中的黑暗淡了下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引導(dǎo)她。
“恭喜,魔心辟易,這就是碎玉境,收攏靈氣,別被余下的幻境迷惑。”
李忘情點了點頭,在穩(wěn)固靈息的同時,她看見一片片白羽零落飄散下來……不似心魔,也不似考驗。
“緹前輩,這是什么?”
“也是幻象罷了,我彼時進階時,也有這樣殘余的幻象……”緹曉的聲音露出一絲自嘲,“我看到的是他的余生不求長生,走遍了我走過的路,可惜我在他心里從未有這般重要。”
李忘情略一沉默,她有心追問緹曉和沈春眠的舊事,但一片不知從何處飄落的羽毛已經(jīng)落在了她身上。
四忘川的山巒在眼前突然出現(xiàn)。
天災(zāi)般的赤紅流火將四忘川燒成一片焦土,正詫異于她那些強橫的師叔們怎么可能坐視行云宗陷于這等境地時,李忘情看到一道白衣身影將她逼到懸崖邊。
李忘情情不自禁地出聲:“師姐……”
羽挽情抬起頭,空洞的眼睛里映著李忘情慌亂的面容。
“你明知道……我是不能容忍和火隕天災(zāi)有關(guān)的一切的……為什么要讓我知道呢,忘情。”
“你背叛了師尊,也背叛了我。”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隕獸,我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折翎劍凌空落下,李忘情顫栗的瞳仁里,羽挽情決絕地一劍斬向她,隨后將她推下四忘川。
羽挽情站在懸崖上,眼神灰寂地看著她仿佛說了些什么,便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
“……師姐。”
如果說剛才的那些幻境是惡意,現(xiàn)在這個環(huán)境便是猝不及防地捅了她一刀,就在她頭痛欲裂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把她撈了回來。
“別怕,都結(jié)束了。”
障月回來了。
這個認(rèn)知讓李忘情心底一靜,當(dāng)她睜開眼時,眼前仍是熟悉的地牢。
“你到哪兒去了?”
“救你的師姐去了,順便給你帶了個好東西回來。”障月說著,雙臂穿過她的臂彎在她胸前合十,然后呲溜一下抽出一條散發(fā)著血腥味兒的黑布。
李忘情一低頭,看見黑布表面突出一張痛苦的臉,正在無聲尖嘯。
“這是什么?”李忘情面無表情地問道。
障月:“零嘴。”
李忘情眉梢突突地跳:“你不要告訴我這是給我吃的。”
障月:“平時掏你那么多零食,算還你的,張嘴,啊——”
李忘情一擰身躲閃過去:“不客氣,我是心甘情愿包養(yǎng)你的,請你的零嘴和你的人現(xiàn)在都離我遠點……我得定一定神。”
碎玉境的修為并沒有讓她歡喜,相反剛才那幻境的真實簡直讓她心驚肉跳。
隔壁的緹曉收功結(jié)束護法,道:“我彼時也有這樣的幻覺,倒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奇怪的是,晉升碎玉境時有過殘余幻覺的修士會比其他同階更強一些。”
李忘情微微詫異,道:“為何?”
“修士逆天改命,求的是長生成神,或許是良材多磨吧。”
成神……
李忘情不由得看向狍子精:“你有話說嗎?”
“我見過以其他方式成神的,道路大同小異,不過作為成神的征兆之一。”障月漆黑的眼睛凝視著她,說道,“我想那不是幻境,是你的預(yù)知夢。”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隕獸,我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李忘情的心頭突然一緊,一股慌亂不由得在心底蔓延開。
隕獸招來天災(zāi),隕獸又是神血的化身……她的確不敢想象,如果羽挽情知道這一切會發(fā)生什么,夢境里的場面,太真實了。
障月:“你夢到了什么?”
李忘情垂眸:“你不是會讀心嗎?”
“從你開始做預(yù)知夢起,我就不能再你的讀心了。”障月?lián)沃掳驼f,“所以你以后不要偷偷喜歡我卻不告訴我。”
“你……”
障月又抖開那張黑布:“老婆餅,還吃嗎?”
李忘情:“……”
就在此時,黑布上的面容一陣扭曲,散出一小股黑霧,隨后牢門外似乎有所感應(yīng),一瞬間,香火司的燈盞密密麻麻地飄了過來。
“山陽國都,不容邪神,殺!”
青色的火焰如同螢火一樣飛散進來,下一刻卻倏然停止,仿佛很困惑地圍繞著他們轉(zhuǎn)了轉(zhuǎn)。
“你們弄錯了。”障月像是變戲法一樣,黑布在他手里倏然消失不見,原地站著一個與他面容有些相似、昏迷不醒的少年人,“這是舍弟,看著可憐順帶手帶了過來,哪里是什么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