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燕凌姣見到他們二人,瞪大眼睛:“登風大哥,單大哥,你們……”
百里登風見到故人,心中感慨:“此事說來話長。一別半月,凌姣可好?”
“我在這里很好。”燕凌姣看了身邊的良垣一眼,微微一笑,“既然來了,兩位若不嫌棄,便請來寒舍一敘。”
燕凌姣拉起門環(huán)向右轉了半圈,輔首底下露出一枚鎖孔。她把鑰匙插進去擰了擰,只聽“咔噠”一聲,門開了條縫。單雨童露出贊嘆之色:“這門鎖制得甚妙,不知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不是匠人,這門從門到鎖,都是蘭姨的手筆。”燕凌姣推開門,那門既厚又大,她卻只用一只手便輕輕推開。單雨童伸手試了一下,門隨之向后滑了一段,十分輕巧。他心中更為贊嘆,不知她口中那位蘭姨乃何許人也,如此巧思可謂不輸老匠人。
進得大門,入眼一座一字須彌座虓虎影壁,中心凸雕一只白額猛虎,血口大張,一雙吊睛之中寒芒凜凜。走進西側屏門,到得外院,南墻根下砌了一排倒座房,百里登風知這處常用作下人的住處,此時房門緊鎖,屋內漆黑無人。院子地上鋪了一層青磚,沿邊植松柏,靠正房的一側立著兩排兵器架,架上空空如也。他看出這院子本做武師操練之用,如今顯然廢棄了,幾叢青草自磚縫里冒出。進垂花門,沿抄手游廊向北行至內院。正房兩側各建一盝頂耳室。西有跨院,隱隱可見花廳。良垣知會了一聲,下階提著籃子走將進去。“那里是廚房,”燕凌姣回頭說道,忽然臉上一紅,“我不會做飯,故這幾日都是良垣下廚。”
“以前在居英山,良垣便常師法太和公。若良又不高興了,良垣也會做些甜品零食哄她。伽古常說他不務正業(yè),燕姑娘如今倒是有口福了。”單雨童微微一笑,問道,“只是既然良垣在這里,怎么不見良又?”
“我們當日在山下遇見,我見他們也沒有去處,便邀兄妹二人隨我一同來了這里,”燕凌姣走下游廊,帶他們邁進一處跨院,“不過前幾日,良又非要去一個叫‘舒蘭谷’的地方,她哥哥勸不住,也只好由她去了。”
“舒蘭谷?”單雨童眉頭微微一皺,“她可說過她有何事?”
“聽良垣說,她是去找一個叫‘墨關’的御靈手,至于其他的,她哥也不知道了。”燕凌姣拐進一扇月亮門,來到第四進院子,“這里的東西廂也空下來了,你們若在此留宿,正好一人一間。”她心思細膩,登風大哥和單大哥來此絕非偶然,料想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
“多謝燕姑娘。”
“凌姣,麻煩你了。”百里登風手里還牽著兩匹馬,他環(huán)顧四周,見四角種了四棵榆樹,走過去想拴馬。
“馬廄在下一進院北側,”燕凌姣一笑,“登風大哥不熟悉……”
“不必了,在下一人去就好。”百里登風擺擺手,牽馬走上另一側回廊。燕凌姣在后面喊道:“我們在花廳吃飯,登風大哥快些過來吧。”
百里登風沿著回廊向北走,穿過一道拱門,到了第五進院。院子中心挖湖,湖畔砌了一座假山,旁有小亭,地上種了些薔薇月季,以卵石鋪出幾條小徑。他牽馬沿路而行,不斷撥開路旁低壓的翠竹。馬兒聞見薔薇香氣,離得進的一匹忍不住低頭去啃,卻被莖上的小刺扎了舌頭,痛得咴咴直叫。百里登風無奈笑笑,伸手掰開馬嘴,仔細將刺挑出。馬兒嘗了苦頭,便不再去觸那霉頭,規(guī)規(guī)矩矩跟在后面。百里登風自言自語道:“馬兄,馬兄,你被刺扎了,下次就不去碰它;人被刺扎了,扎得越痛,他就越要湊上前去。如此看來,莫非你比人聰明得多?”
馬兒噴了個響鼻,空氣中的花香讓它鼻子癢癢的,像有只小刷子一直撓啊撓。
“不過扎得多了,有些刺會掉。剩下的,也許未來會掉,也許不會,”百里登風極目望去,夕陽漸落,院子慢慢暗了下來,“可若不伸手去夠,怎會知道是否有那么一天,那些刺再也不會對你豎起,即使已被扎得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卻仍愿一次次湊近,如浪打礁石,”他將馬牽進罩房,已經有兩匹立在那里,慢慢嚼著草料。見有兩個新人進來,閑閑看了一眼,又半闔上眼繼續(xù)嚼。百里登風將草料撥勻,又向食槽里加了幾把,臉上浮出一絲淡笑:“但是時間長了,再硬的礁巖也能浸成光潤鵝卵。如此說來,那些人也不是很傻。”
花廳。
八仙桌上擺了四菜一湯,百里登風嘗了嘗,油燜春筍鮮咸亮麗,龍井蝦仁清香白嫩,菊花草魚球酸甜酥脆,木耳炒山藥韌脆黏滑,西湖莼菜湯翠綠鮮香、湯醇色美。只有從選材到火候都把控得恰到好處,方能充分利用食材原香,烹出一道好菜。良垣在一旁為燕凌姣布菜,百里登風吃得連連點頭,頓生相惜之感。
飯后。百里登風將來意講了一番,最后說道:“若婁英秀的師父真如那神秘人所說,可謂不幸中的大幸。只是不知凌姣能否確定?”
燕凌姣一愣,道:“我生母是燕凌氏,不過聽你的意思,那人指的應是甲爹爹的妻子,”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憾色,“可惜她生下姐姐不久便去世了,與我連一面之緣也無。我只聽爹爹說過,她是個極慧黠的女子,精擅機關術,卻不知她是否還身負武功、兼通藥理。”
“她可是你說的‘蘭姨’?”單雨童心中一動,問道。
“不錯。我原先一直叫她娘,后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又從未見過她,這才改了口。”燕凌姣神色黯然,“甲爹爹雖于我有殺父之仇,可二十年了,他一直將我和姐姐如掌上明珠般養(yǎng)大,何況他后來也……唉,我實在對他恨不起來。若當真天道輪回、報應不爽,為何爹爹得了果報,婁英秀這般惡人卻叫她死而復生?”
“世上沒有死而復生的人,若有,那她已不是人。”良垣在一旁沉默許久,忽然開口說道,“我曾聽黑肱大師說過,有一種靈徒,死前怨恨極重,卻無人可托,只得以自身為靈主。他們死后不會立刻遭無常勾魂,故能在半柱香的時間內表現(xiàn)得與活人無異。”
他一手橫在胸前,一手托著下巴:“不過,這種靈徒極難遇到,不但須生前體內陰氣極重,而且要死在暗無天日的至陰之地,兩重陰氣疊加,方有可能瞞過黑白無常的眼睛。”良垣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可這種拖延也十分有限,半柱香的時間一過,照樣要魂歸地府。這種靈徒的存在,正如從冥界派來的使者一般,故而稱做‘冥使陽靈’。
“冥使陽靈,生前怨恨越重、死時陰氣越重,能量就越強。兼之靈主靈徒同生共存,完成靈愿的欲望不可謂不強烈。”他微微嘆了口氣,“不過,滿足以上條件的靈徒本就萬中無一,即使出現(xiàn),也最多維持半柱香的時間,因此并未受到御靈團的重視。”
“若真叫婁英秀成了冥使陽靈,能否如尋常靈徒般解決?”燕凌姣面帶憂色,忍不住問道。
良垣搖搖頭:“此事未有先例,我也無法斷言。”他眉頭蹙起,凝神細思片刻,開口問道:“你方才說,婁英秀練成一門叫‘錦衾寒’的邪功,專吸男子陰魂?”
“不錯。聽那些小卒話里的意思,她的形貌似乎未有變化,而且不再用吟風戀采陽補陰,抓男子只為吸取陰魂。”百里登風雙唇閉了又開,忍不住問道,“難道這也是成了靈徒的緣故?”
良垣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眉頭越皺越緊,忽而“啪”的一聲以拳擊掌,道:“我明白了,冥使陽靈之所以不能久留陽世,蓋在時間一長,陰氣散去,黑白無常就會聞訊而來。可這婁英秀習的是采補之道,體內陰氣遠超常人,加上泥黎殿里冤魂無數,說是人間陰極也不過如此,故而能將這半柱香的時間一拖再拖。
“但是,僅有陰氣遠遠不夠。三魂七魄無法長期附在死人身上,最多半日,就會離體而去。可……”
“可若不斷有新的魂魄補充進來,便能讓她一直‘活’在世上。”單雨童冷冷一笑,“已死之人,當然無須擔心吟風戀反噬。她只須吸取陰魂陽魄煉制陽魂陰魄,就能永遠留在陽世,以千萬男子的性命為代價。錦衾寒,當真是比吟風戀厲害得多。”
“她既魂魄俱在,當然可以修補軀殼。這點倒與其他靈徒不同,”良垣接口道,“只是她若要移魂換魄,自然只能在幾個特定的時刻。那個被吸干的小卒是什么時候抬出來的?”
“剛過晌午,不到后一刻。”百里登風想了想,篤定。
“那就是了。若我猜得不錯,一次在正午,另一次應當在……”
“子正。”單雨童接口,“子午正點,陰陽交替。她選在這兩個時候,既是為了依天時保證成效,也是趕在陰陽的兩極毀去換下來的魂魄,好不叫無常察覺。”
“只是這樣一來,那些男子卻永世不得超生了。”良垣嘆了口氣,目中浮現(xiàn)幾分悲色。
“……”單雨童沉默片刻,抬頭對燕凌姣施了一禮,“為今之計,只盼能在貴府找到些許線索。這幾日難免要叨擾燕姑娘了。”
“單大哥哪里的話,你與登風大哥皆對凌姣有恩。如今得了報恩的機會,凌姣怎會覺得麻煩?”燕凌姣微微一笑,“時候不早了,兩位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