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
次日。
單雨童做完早課,出來見桌上慣常擺著一甕熱湯、幾碟小菜,旁邊卻只有玄霜和雨真。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百里登風呢?”
“登風大哥見你傷勢已愈,昨夜便走了。”玄霜抬起頭,眼角帶笑,“雨童,我也有好一陣子沒給你做飯了,快來嘗嘗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他走了?”單雨童愕然,面上卻未流露絲毫,“他走之前……可有說些什么?”
“登風大哥既有奪錦之才,兼有四方之志,正可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游龍豈能止于一灘?
“況且,燕姑娘只身一人闖蕩江湖,登風大哥心里也放心不下罷。”
“……”單雨童心中莫名失落,有一瞬竟然萌生了讓百里登風永遠留在山上的念頭。他暗自嘲笑自己荒唐,只因那人照顧了這幾日,自己就舍不得讓他離開了。身體受了傷,卻連腦子也一塊壞了么?
“他有沒有說去哪?”
玄霜看出他暗然,開口勸道:“登風大哥遲早要走,像他那樣的人,哪會長羈此地呢。”她伸手為雨真盛了碗湯,一笑:“雨童別發(fā)呆了,你不餓雨真也餓啊。”
山下。
百里登風行了一夜,身上覺得有些疲累,又口渴腹饑,正巧早市開市,他便尋了家早點鋪子,叫了干糧米粥,坐將下來。他昨夜心緒紛亂,無心留意方向,只管沿著大路一直走。此刻環(huán)顧四周,見景致頗有些熟悉,才知道竟是朝縱淮鎮(zhèn)行去。百里登風無奈,即使頭腦并無意識,雙腳卻會自動認路,自己與戎武山倒是結(jié)下一段孽緣。方動筷吃了幾口,卻聽見鄰桌有人說道:“聽說了嗎,戎武山出大事了。”
百里登風抬眼望去,見那人身穿青藍色布衣,一雙八字眉,眼睛不大,下頜長了一圈絡(luò)腮胡子,頭發(fā)扎成馬尾束在腦后。他頗覺眼熟,卻聽得旁人與那人說道:“那狂瀾不是死了嗎,剩下的殘兵游勇還能掀起什么浪來?”
“可不是,原想能過幾天太平日子,可現(xiàn)在戎武山上又來了一撥山匪,以前搶新娘,現(xiàn)在啊,搶男人!”
旁邊又有人接口:“這撥山匪可不是新來的,為首的是個娘們,江湖上叫什么……‘白虎’,原先是狂瀾的手下,狂瀾這一死,她又上來了。”說者面容消瘦,頭頂扎了個發(fā)髻,用木簪固定。
余者搖頭嘆息,這等世道,讓平頭百姓沒法活喲。
百里登風眉頭皺起,婁英秀已死在泥黎殿酷刑之下,她既非燕爾靈持,焉能死而復(fù)生?可若是別人頂替,搶男人又是為何?他念及縱淮鎮(zhèn)百姓,反正四下無事,所性便再上一趟戎武山。
殘霞滿天,炊煙裊裊。
玄霜把飯菜端上桌,見雨真已經(jīng)捧碗坐在桌邊,一會兒看看菜,一會兒又朝自己看看。玄霜笑笑:“雨真餓了便先吃吧,我去叫雨童。”
“不……我等哥哥一起。”單雨真不舍地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雞,哥哥在房里坐了一天,中午就沒出來吃飯。玄霜姐的廚藝雖比不上百里哥哥,但也不差啊!哥哥怎么能因為沒湯喝了就耍脾氣不吃呢?真是越大越任性了!唉……不過百里哥哥怎么說走就走呢,都沒有和我告別。不知道他以后還會不會回來給雨真煲湯喝啊……
“雨童,我中午見你練功,就沒去擾你。這晚飯,你可不能再逃了哦。”玄霜語氣嬌嗔,從房里將戀人拉出來,按到桌邊坐下,轉(zhuǎn)身坐到他旁邊,“這芙蓉雞我做了一下午呢,雨童若喜歡,我便常做。”
單雨童見盤中雞片粉白,一片片捏成紡錘形,從中心到邊緣擺出芙蓉形狀,配以腐竹香菇,做得甚合自己喜好。他伸筷夾起一片,口感細膩入味,嫩而不柴,火候控得恰到好處。口感無可挑剔,他卻總覺像少了味料般,非但不覺味美,嫩滑可口的雞片在他口中竟味同干柴。
他挖了口米,慢慢咀嚼。吃慣了那人的菜,卻吃不慣玄霜的手藝了。難道是他在菜里放了什么秘方佐料,令自己一食成癮?
“雨童,這雞可合你口味?”玄霜見他不答,只默默吃飯,而雞片更是再沒動過,她見雨真吃的正歡,下筷嘗了一口,味道的確鮮美,不由有些急了。
“……”單雨童沉默片刻,夾起一根青菜放入口中,“做得甚好。辛苦你了。”
“雨童既喜歡,不妨多吃些。”玄霜眉開眼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復(fù)又抬袖下筷,殷殷為他布菜。
單雨童沒來由一陣煩燥,他與玄霜本是親密戀人,夾菜這種瑣事,以前自是常做。他雖有潔癖,卻從未厭惡。此刻不知為何,只覺得碗中肉片沾了他人唾液,教人無法忍受。
“我不吃了,你們吃罷。”單雨童當下一陣惡心,隨即推開碗,離席而去。
“雨童……”玄霜未料他臉色說變就變,當場愣住,良久回過神來,眼眶慢慢紅了。
“玄霜姐別傷心,芙蓉雞哥哥雖然不喜歡吃,可雨真喜歡啊,玄霜姐以后還是可以常做的啊!”單雨真見哥哥拂袖離席,剩下一大盤雞就都成了自己的,十分開心,正欲大快朵頤,卻看到玄霜姐在一旁要哭的樣子,方自罕納,轉(zhuǎn)念一想他們之前的對話,恍然大悟,連忙出言安慰。
“你啊!”玄霜破涕為笑,這孩子固然懂事,卻成日無憂無慮,這一點倒和雨童大不相同。想起戀人,她復(fù)又嘆了口氣,雨童靈愿離體之后反而比身為靈徒時更加喜怒難測了,真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岔子。
殘月如鉤,夜風習(xí)習(xí)。
單雨童坐在房中看書,他這幾日思緒紛亂,白天雖為收斂心神強自練功,卻收效甚微,幾次險些真氣行岔,好在他及時回神,這才平復(fù)了渾身翻涌的氣血。此刻眼睛雖盯著卷上墨字,心思卻游到幾日之前,那人在時的種種情狀。他不覺泛起一絲微笑,轉(zhuǎn)念一想這人平日雖與自己相處甚洽,那晚卻不辭而別,竟是絲毫未考慮自己的感受,想必在百里登風心里,自己是連尺寸之地也無。是了,他單雨童不過是那人的一個朋友,焉能與他的凌姣、汝嫣并論?單雨童一念及此,心里驀地一個激靈。他向來心高氣冷、不屑于世,何時淪落到如女子一般多愁善感、自怨自艾?
“篤,篤。”
自嘲之際,聽得門上敲了兩下,隨即推開,玄霜捧一托盤側(cè)身而入:“雨童,我見你晚上沒吃什么飯,便下廚煮了碗粥,快趁熱喝了吧。”
單雨童接過粥碗。粥方盛出,裊裊冒著熱氣,散發(fā)出米豆的清香,碗壁尚且燙手。他平素冷靜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卻屢屢失控,殃及無辜。玄霜想必心里十分委屈。縱使如此,她卻毫不記恨使性,反而下廚為自己煮粥。他心中愧疚之情陡生,又不知該做何補償,沉默片刻,開口道:“今日……辛苦你了。”
“不妨事。”玄霜聽了這話,連日陰霾一掃而空,復(fù)又露出笑靨,“雨童快喝吧,莫待粥涼傷身。”
單雨童舀了一勺,入口香糯黏軟,順著食道滑到胃里,一路暖遍全身。他幾口把粥吃完,玄霜接過粥碗放到案上,側(cè)身在他身邊坐下。蠟燭燒了半夜,所余甚短,光芒忽明忽暗。她拔下發(fā)上銀釵,伸手將燈蕊挑亮。一縷發(fā)垂下來,落在女子纖細的頸側(cè)。玄霜側(cè)頭看過來,暖橙色的燭光照亮她沖著單雨童的半張臉,烏發(fā)雪膚,黑眸一閃一閃,仿佛有兩朵小小的燭焰在她眸中跳動。
“玄霜,你……”單雨童心下一動,燈燭“啪”地爆了一下,室內(nèi)瞬間一亮,隨即恢復(fù)原狀。
“雨童,只是這樣看著你,我便很滿足。”女子雙頰泛起一絲紅暈,眸中的溫柔綿綿密密,直教人溺斃其中。
單雨童陡然一陣恍惚,他定了定神,眩暈感非但未消,反而如潮水般洶涌而至。他心中一凜,頓時反應(yīng)過來:“你在粥里下了……”
女子聞言神色不變,驟然推出一掌,向戀人胸口打去!
情勢急轉(zhuǎn)。單雨童一驚之下,堪堪避開要害,卻還是被掌風掃到,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不錯,我是在粥里下了毒。”玄霜嘴角笑意加深,眸中波光盈盈,“猜猜看,還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究竟是誰?”這掌勁甚是剛猛霸道,單雨童幾度嘗試運氣逼毒療傷,丹田卻像被抽干了一樣空空如也,四肢更如棉絮般沒有絲毫力氣。
“我是玄霜啊,雨童難道不知?這毒只損肢體,不傷智力。怎的竟糊涂了么?”她語帶笑意,聲音溫柔甜美,如情人的呢喃,卻叫人不寒而栗。明明是五月的春末,單雨童卻如置身冰窖,每一次呼吸都心痛如割。
“百里登風是你逼走的?”
“不錯。他若不走,我大抵不會這般輕易得手。”女子眉間泛起一絲得色。她一擊既成,卻未趁此機會補上幾招,而是以手支頤,倚在案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似乎專等他提問。
“雨真……雨真呢?你把雨真怎么樣了!”
“你的那位寶貝弟弟啊,”玄霜眼波流轉(zhuǎn),露出一副嬌憨神態(tài),“你若再想見到他,就請移步戎武山一會罷!”
她站起身,方欲出門,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笑道:“忘了告訴你,你只有十五日好活了。中了大當家的毒,身體便會從四肢開始僵硬,習(xí)武之人還會內(nèi)力全失,”說到此處,她又是一笑,“等毒行至心脈,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攔不住黑白無常!”
玄霜一只腳跨出門外,半個身子被燈火照亮,半個身子籠在黑暗里。單雨童只能看到她一側(cè)的下頜,和連著的一小片耳垂。那耳垂上戴著一枚掐絲石榴石耳釘,在燈下微微閃出光來。這枚耳釘是他在她成年那天,為她親手戴上,只因這胭脂色的寶石格外襯她。
“還有,你若能在十五日之內(nèi)趕來,興許他還能見你一面;若不能,半月之后,你便去黃泉路上尋他亡魂罷。”
女子說罷,提氣掠去。門被她揚起的風帶開半扇,案上殘燈一閃,悠悠熄滅。一點殘月微光溜了進來,照得地面發(fā)白。單雨童復(fù)又咳出一口鮮血,果然……是他命該如此么。
注:玄霜的發(fā)釵耳釘系作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