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三)
翌日。
單雨童悠悠轉(zhuǎn)醒,渾身酸痛無力,稍試運氣,卻發(fā)覺經(jīng)脈淤滯更甚從前。他一向鮮少受傷,此般重創(chuàng),倒像是要他把這些年未受的傷一并還來。出得外間,見幾上擺著兩屜包子、幾碟小菜、一甕菌菇湯。雨真坐在桌邊吃著,見他來了,微微露些許怯意,眼神躲避,低下頭去喝湯。
單雨童在弟弟旁邊坐下,問道:“雨真,誰給你做的?”
單雨真垂下眼簾:“是百里哥哥。他見你睡著,天不亮就去鎮(zhèn)上買來包子,湯是他在后廚做的。”
單雨童取過湯,呷了一口,滋味竟是意料之外的鮮美。暖湯入腹,仿佛四肢百骸的酸澀也稍作紓解。雨真偷眼看他,百里哥哥做的湯這么好喝,就算是難以取悅的哥哥也未覺厭棄呢。
昨日百里登風(fēng)酒醒,憶起醉后失言,甚覺不該,輕薄之舉,更是該死。那樣一個高傲的人,只怕從未受過那般侮辱,醒后應(yīng)是恨死了自己。等人醒來是要打上幾拳,還是捅上幾劍,都是咎由自取。將人抱至榻上,見他衣上沾了塵土,知其素有潔癖,索性找出一件干凈外裳給人換上。床上的人失了意識,沒了醒時的傲氣,竟顯得恬淡,如此時滿地傾落的月華。百里登風(fēng)倏忽有種失落,這般人物只合居于九重天闕,縱使相逢,也是仙子謫塵,任世間姹紫嫣紅,卻只染衣香不染身。
御靈團(tuán)已于日前解散,連帶雜役一并走了個干凈。此刻偌大一座居英山,竟只余他們?nèi)恕0倮锏秋L(fēng)遍尋廚子不著,只得自己動手烹一鍋菌湯。他見單雨童喝下,知他稍微熄了怒氣,心下一橫,道:“我探過你任督,日前舊傷已是損了,昨日又……急怒攻心,瘀血滯于丹田,真氣不聚則經(jīng)脈不通……”
“哦?”單雨童挑眉:“單某落到如此田地,不正是拜百里少俠所賜么?”復(fù)又冷道:“百里少俠這般高論,難不成是在關(guān)心單某?”
百里登風(fēng)被他噎得一滯,饒是他臉皮不薄,此刻被當(dāng)面挖苦,雖知這人說的都是事實,也不禁十分尷尬。
“哥……百里哥哥是好心,他見你受傷了,才……”單雨真見百里哥哥臉色陣紅陣白,生怕他以后再也不給自己做湯,情急之下不由開口為之分辯。
“雨真,這事你別管,”單雨童頭也不抬,“瘀血凝滯如何?經(jīng)脈不通又如何?百里少俠還要幫單某療傷不成?”
“單雨童,此傷因我而起,在下自當(dāng)負(fù)責(zé)。現(xiàn)下山上沒有旁人,可否給在下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百里登風(fēng)訕訕,料想這人何等高傲,豈會輕易接受他人幫助,自己話中露出幾分照拂之意,免不得又要招來一頓挖苦。
“哼。”單雨童聞言,心道這家伙縱然十分無賴輕浮,倒也還有悔過之心,話到嘴邊,硬是又咽了回去。
百里登風(fēng)見他不答,只是低頭喝湯,一時竟覺得有些可愛。
(四)
單雨童盤膝而坐,幾度嘗試運氣沖開經(jīng)脈,然而他此時丹田淤塞,不但沒有提起半絲真氣,逼得狠了甚至陣陣銳痛,不由得眉頭緊鎖,臉上沁出一層薄汗。良久,他嘆了口氣,知百里登風(fēng)所言非虛。
“別再白費力氣了。”
單雨童心下一驚,抬眼望去,見那人抱臂靠在八方罩上,來了多久自己竟毫無所覺,如今功力,當(dāng)真不及平日一二。
“想不到堂堂百里少俠,居然還有偷窺別人練功的癖好。”單雨童運氣不成,又被這災(zāi)星撞見,開口不自覺帶上了一絲怒氣。而對方聞言非但不惱,反而悠悠繞至他身后,盤腿坐了下來。
“你體內(nèi)瘀血沉積,若再不沖開,一身功力怕是廢了。”說畢,右手抵住他后心,左手繞過腰側(cè),向下腹貼去。
“把你的手拿開!”單雨童只覺后面那人溫?zé)岬臍庀娫陬i側(cè),瞬間似有微小的電流從脊椎升起,隨著呼吸流向全身,在頸后裸露的肌膚激起絲絲顫栗。
對方并未依言,反而以左手勞宮穴貼他下腹氣海穴,右手少府穴抵他后心靈臺穴,如此一來,竟將他整個人圈在了懷里。
“百里登風(fēng),放手!”他從未被人禁錮,一時又掙脫不得,竟不知是驚是怒。
“以你現(xiàn)在的功力,打不過我,”百里登風(fēng)見他怫然,嘴角勾起,頗覺自己是在趁人之危,“不如讓在下襄君一臂之助,待你恢復(fù)功力,到時自當(dāng)隨君處置。”
單雨童聽得話里似有一絲戲謔,未待思量,便覺兩股暖流自那人的掌心流入,一下一下沖擊著多日未化的瘀血。百里登風(fēng)內(nèi)力深厚,此刻又全心為他療傷,不消多時,丹田之中便有絲絲氣息升起,縱使微弱,卻十分痛快。
百里登風(fēng)此刻離他不過數(shù)寸,眼前是一截白皙的頸項,月白長發(fā)垂肩,散發(fā)出些微木葉清香。單雨童肩背挺直,腰肢勁瘦,掌下肌肉緊實,令他不覺加重了力道。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聽得前方一聲悶哼,他知今日到了極限,緩緩撤掌:“你我內(nèi)功并非同源,躁進(jìn)于你毫無益處,療傷大可循序漸進(jìn),徐徐圖之。”
對方未置一言,兀自閉目調(diào)息。日光穿牖而落,照得他臉上泛起微微亮光,猶如凝脂白玉,反倒更顯丹唇嫣紅。他凝神端坐,長睫在眼下投下根根陰影。百里登風(fēng)一時恍惚,這般眉目,端的是能入畫的。
“你在看什么?”單雨童調(diào)息片刻,睜眼卻見這人愣愣盯著自己,頓生不悅。
偷窺卻被對方撞破,百里登風(fēng)甚感狼狽,臉上一紅,訕訕:“你可好些了?”
“承蒙百里少俠關(guān)照,單某焉有不好之理?”百里登風(fēng)內(nèi)功醇厚,雖然只是尋常療傷,多日疲憊竟一掃而空。他雖心生感激,可這人屢次三番冒犯于他,話中便帶了幾分挖苦。
百里登風(fēng)多次遭他擠兌,只道這人是高傲慣了,又一貫獨來獨往,除了一個玄霜,別無旁人與他親近。此時聽他冷嘲熱諷,竟起了捉弄之心:“有生之年若能得單兄一句‘好’,就算讓在下為你牽馬提鞋,在下也愿意。”
單雨童未料這人臉皮之厚,前所未見,偏又嬉皮笑臉,教人無可奈何。他一時語塞,竟不知作何回應(yīng)。
百里登風(fēng)見他無言,促狹一笑,心道這人真是經(jīng)不起玩笑,復(fù)又了然,想是御靈團(tuán)中無人敢同這位冰山美人打趣,自己大概開了先例。思及此處,他莫名有些歡悅,仿佛連過會兒又要進(jìn)的炊房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