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韓菁把電話掐斷后,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中,拉了一整個下午的小提琴。她面前擺著琴譜,然而半點也沒有按照上面所指導(dǎo)的行事,而是隨心所欲地想用力就用力,想飆高音就飆高音,魔音穿耳讓家中的仆人紛紛捂住耳朵避著走,她自己卻是充耳不聞。
第二天上午韓菁繼續(xù)在臥室中進(jìn)行毀耳不倦的魔音事業(yè)。小提琴在她手中儼然變成一把絕利匕首,殺得傭人紛紛天靈蓋崩裂。然而終于還是有人不得不在死前最后一刻去敲她的門,畢恭畢敬地說:“韓小姐,外面有位叫莫北的莫先生要找你。”
韓菁的弓弦猛地一拉,一根琴弦應(yīng)聲而斷。
莫北走進(jìn)韓菁房間的時候,首先便聞到一股清淡的水果香。沈炎致力于讓韓菁在新加坡受到無微不至的舒適照顧,連這樣的細(xì)節(jié)也從T市照搬過來。
而韓菁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脊背上的肩胛骨瘦成兩片蝴蝶骨翼形狀,懷中一把小提琴,她的手在上面撥弄,并沒有回頭。
等他再走近幾步,才發(fā)現(xiàn)她正用剪刀一根根地剪著琴弦。她明明看到了他的褲腳,聞到了他身上固有的,從來不曾改變過的獨特清香味道,卻一直都不肯抬頭看一眼。
然而這一刻在韓菁有些顫抖有些脫力的手中,恐怕一張紙也難以裁斷。她越來越用力,卻都是白費(fèi)力氣。莫北在她身旁跟著蹲下來,她垂著頭,稍稍抬眼便又看到了他的淺色襯衫,修長勻稱的手臂,他離她不遠(yuǎn)不近,呼吸平穩(wěn),她未曾抬頭都能知道他在用那雙再好看不過的眼睛看著她。
莫北的確在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片刻后低低地,緩聲念了她的名字:“菁菁。”
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像是含著蜜糖一樣的呢喃出來。低沉動聽,就像是他常常撫摸她額頭的那雙手一樣溫柔,十幾年以來一成不變。
韓菁死死壓抑住呼吸和哽咽,硬著后背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莫北伸出一只手,那五指修長分明,此刻正不動聲色地握住她的手背,制止她把琴弦繼續(xù)減下去,他的聲音柔和,再次念了一遍:“菁菁。”
韓菁不耐,把剪刀無意間一揚(yáng),最尖銳的地方無意中碰到阻礙,她一怔,扭頭,才發(fā)現(xiàn)莫北的手臂被劃開了十幾公分,血立即順著紋路流下來。
韓菁愣愣地看了兩秒鐘,剪刀和小提琴也跟著一股腦扔在了地上。莫北用另一只手按住傷口,血順著指縫滴到地板上,紅得讓人觸目驚心。
她終于肯抬頭看向他,眼神有點兒迷茫。莫北神色平靜,對傷處置若罔聞,手指倒是想要撫上她的臉頰,抬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滿手都是血跡,只能作罷。
他輕聲說:“一直蹲著不覺得累嗎?我們?nèi)ド嘲l(fā)上談一下,好不好?”
也許是他的聲音蠱惑了她,也許是他的傷處驚嚇了她,韓菁在他邁進(jìn)這個屋子之前本來打定了主意要拒絕同他講話,現(xiàn)在卻還是乖乖地坐到了沙發(fā)里。
她在他來到新加坡之前,揣摩過他可能出現(xiàn)的數(shù)種情緒,設(shè)想過數(shù)種同他對峙的方式,卻不曾想到他面對她即將結(jié)婚的事還是這么平靜,平靜到反而讓她手足無措。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距離他三米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同一個敵人談判。韓菁神色冷冽,語氣更是不善:“你來干什么?”
莫北仍舊一手按在傷口處,專注地看著她,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也許比以往更要溫柔幾分:“我來接你回家。”
韓菁別過臉拒絕同他對視,眼角就像是結(jié)著霜:“這里就是我以后的家。”
“菁菁,”莫北仍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柔聲開口,“江南說你喜歡我。”
韓菁微微一震,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他,莫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用尚且干凈的那只手去捧她的臉頰,溫聲說:“如果我說,我也愛你,你還會不會接受?”
韓菁的眼睛瞬間睜大,微微張開嘴,說不出任何話。眼眶陡然一熱,淚水又要掉下來。
這句話她等了那么久。
她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就像是崩閘的湖水,一發(fā)而不可收。“不哭啊。”莫北取出手帕在她眼角一點點擦拭,聲音輕柔地哄著她,“都是我不對。這么晚才說,可我當(dāng)局者迷,一直都不敢確定你的心意。是我的錯,你要怎么罰我都可以,好不好?”
韓菁死死咬住嘴唇,莫北看著她,慢慢把她環(huán)到懷中,他的額頭貼上來,抵住她的,兩人呼吸相聞,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的話溫柔如昔:“不要和沈炎結(jié)婚,跟我回T市,好不好?”
韓菁終于有些清醒,后退幾分,使力推開他。她淚眼模糊,但神情恢復(fù)倔強(qiáng),那是她固執(zhí)不聽話時習(xí)慣的神情,讓莫北的表情凝在臉上,動作稍稍一頓。
韓菁一把抹去眼淚,冷冷地看著他:“我不回去。”
“為什么?”
韓菁的聲音冷冽得像塊冰:“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過幾天就要和沈炎一起去試婚紗,兩個月后要和他舉行婚禮。”
莫北看看她,又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在賭氣,是不是?”
他的眉眼溫柔,手心溫暖,卻不復(fù)往日干燥,微微有汗?jié)瘛V皇琼n菁沒有注意到,她使勁要抽^出手來,卻沒有成功。她皺緊眉頭使了更大的力氣,終于擺脫了他。她要離開,被莫北拽住,緊緊抱在懷中。他傷口上的血跡沾染到了她的衣服上,但兩個人都恍若未聞。莫北輕聲說:“你沒有話想要問問我嗎?”
韓菁用腳去踢他,但軟綿綿地沒有什么效果。這讓她更加惱怒,答話也利落:“沒有。”
“可我有話想跟你說。”莫北把她的肩膀扳過去,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以前問我有沒有做過后悔的事。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做過最后悔的就是娶了韓冰,讓你跟著沈炎去了英國。我十分后悔,后悔得要命。”
韓菁一動不動,整張臉冷凝成一塊雕塑。
“不要和沈炎結(jié)婚,嗯?”莫北微微俯身,跟著把她倔強(qiáng)的臉也捧端正,比之前把語氣放得更緩,柔聲說,“剩下的都讓我去處理。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想怎么氣我打我,也都隨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韓菁望著他,眼角漸漸又有淚痕滲出來。直到面前的影像又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撇開了他的手。
她后退一步,站在靠窗位置,靜靜地說:“我不。”
她很想對他說,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難熬?知不知道我去年在這里差點死掉?知不知道我被韓冰像毒針一樣的話刺得狼狽不堪,差點想要自殺?
可這些她又都說不出口。她曾經(jīng)卑微至此,懦弱至此,說出來又能怎么樣?如果用韓冰的話來講,這一切都是她自愿去做,咎由自取。
我曾經(jīng)那樣愛你,可你卻在我已經(jīng)決定放棄的時候回頭。
韓菁只是狠狠地瞪著他,眼睛明亮蘊(yùn)含水滴,再次重復(fù)了一遍:“我不。”
沈炎中午回來的時候,屋子中只有韓菁一個人。她躺在床上,背對著他,安靜的樣子像是睡著。
他思索了一下,還是走過去,隔著被子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韓菁,我們該吃中飯了。”
韓菁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進(jìn)被子里,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我不想吃。”
沈炎說:“勉強(qiáng)吃一點,廚師費(fèi)了好大的勁做好的,總不能辜負(fù)是不是?不想下床的話,我給你把菜品端進(jìn)來怎么樣?”
韓菁無奈,把被子猛地掀開,入眼的便是沈炎的那張臉。她很仔細(xì)地觀察他的臉色,沈炎笑了笑:“怎么了?”
“……沒什么。”她只得低下頭,“我去餐廳吃。”
第二日,沈炎外出,韓菁一個人閑著無聊,在院子中發(fā)呆半晌,找出了一塊素描板和兩張素描紙,想象著沈炎的神態(tài)和五官開始一筆筆勾勒。她畫得很仔細(xì),但時常會停筆,托著腮發(fā)呆一會兒,然后才像是猛地回過神來,又重新捏住鉛筆涂抹。
傍晚時分沈炎回來,韓菁已把素描完成了絕大部分。她等他走近了,給他看成果,難得露出一個笑容,很是充滿成就感:“我畫得怎么樣?”
“很好。”沈炎把畫板接過去,仔細(xì)端詳了半晌才說話,“怎么想起給我畫像?”
“以前欠著你的,總要補(bǔ)上才心安啊。”韓菁把鉛筆收起來,說,“反正我也是閑著沒有事做。”
沈炎目光復(fù)雜地看她半晌,忽然輕聲說:“在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答應(yīng)過你,可以幫你達(dá)成一件事。這個承諾到現(xiàn)在也是還欠著。這件事……你還記不記得?”
韓菁稍稍怔了一下:“你提這個做什么?”
“韓菁,”他遲疑了片刻,還是說,“莫先生今天找了我。”
她的臉色冷下來,抿住唇?jīng)]有說話。
“你不想知道我們談了什么?”
“不想。”韓菁淡淡地說,“你現(xiàn)在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想說,如果我想退婚,就可以拿這個你給的承諾當(dāng)借口了?”
“那好,韓菁,那你告訴我,用你的真心話告訴我,你究竟想沒想過要和我退婚?”
韓菁抬頭看他,沈炎眼眸深邃墨黑,帶著不容置疑的質(zhì)詢。她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重新低下了頭。
“還是想過吧。”沈炎彎了彎唇角,無聲而笑,“我問過你,如果莫北來搶婚,你會怎么辦。我的直覺還是很準(zhǔn),是不是?”
韓菁抬起頭,有些愣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幾乎把嘴唇咬破,最后小聲說:“我會跟你結(jié)婚的。”
沈炎輕輕呼出一口氣:“我沒責(zé)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設(shè)想一下,結(jié)了婚以后呢,你打算怎么辦?你以前滿心滿意都是你能跟他在一起,現(xiàn)在他終于如你所愿說了這樣的話,你卻又不要了,反而要跟我結(jié)婚。你說你要跟我結(jié)婚,我心里很高興,可是高興之后呢?我摸不準(zhǔn)你的想法,我又很擔(dān)心。”
沈炎起身,背對著她淡淡開口:“這兩天我可能都會呆在公司里,不會回家。韓菁,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以后如果你決定要退婚,我不會不同意。但是如果你仍舊答應(yīng)要和我結(jié)婚,那以后就不準(zhǔn)再想著他。”
他頓了一下,輕聲說:“你要想好。”
韓菁一個人在偌大的宅子中呆了三天,沒有任何事打擾到她“考慮”。她從小到大只讓別人為難過,從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處理這樣為難的事。每天除了吃睡之外就是在發(fā)愣,想得頭都開始痛。
中間莫北來過兩次,她拒絕見他。他那張好看到極致的面孔對她而言無異一種咒語,只要清淺地笑一笑,她的心理防線就功虧一簣。
她想起她小時候,一次下學(xué)后回家,走進(jìn)庭院中,莫北正半蹲著逗弄一只陌生又可愛的薩摩耶。
他抬頭看見她,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掐過最近一株植物上的一朵紫花,低下頭把花梗塞到小狗的嘴里,然后拍拍它的腦袋,又指了指韓菁,拽住它的耳朵說了兩句什么。很快短腿小狗就沖過來,在她面前一個急剎車,耳朵豎得很直,尾巴搖得很歡快,叼著花束,眼睛黑黑圓圓地望著她。
韓菁忍不住彎起眼,蹲下身把花束接到手里,順便把小狗抱在懷里,摸了摸它柔軟溫暖的皮毛。莫北洗了手走過來,撥了撥她的頭發(fā),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笑著說:“喜不喜歡?你給它取個名字?”
韓菁仰臉看他:“就叫莫北好不好?”
“可以。”莫北面不改色地點頭,“等改天我再買只鳥,就叫韓菁,你說好不好?”
她用指甲去掐他的手臂,想了想說:“那就叫吉祥好了啊。”
莫北笑著又揉了揉她的發(fā)頂:“你喜歡就好。冷不冷?我們回屋。”
那些回憶太重,讓她喘不過氣來。又歷歷在目,好像剛剛發(fā)生過一般。她摸一摸臉頰,甚至就好像那里還有他手心的溫度。
三天后,沈炎回來,韓菁已經(jīng)把行李整理好。其實她除了證件和手機(jī)以外也沒有什么必須要拿走的。這座房子在最初住進(jìn)來的時候本來還很空,然而短短半年里,沈炎就已經(jīng)置辦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乎全部都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妥帖得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讓人感到舒適的細(xì)節(jié)。
沈炎坐在沙發(fā)上,看她拎著一個輕巧的手袋下了樓梯,沒有說話。
他的面孔一半隱在陰影中,眼睛很好地藏起所有情緒。韓菁站在樓梯最后一個臺階上,握緊手袋輕聲說:“……我下午兩點的航班。”
沈炎“嗯”了一聲,淡聲說:“和莫北一起?”
“不是。我自己回去。”
沈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后扭過臉,整個人都隱在了暗處,淡淡地說:“一路平安。我叫司機(jī)送你去機(jī)場。”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過去就可以。”
沈炎堅持:“我讓司機(jī)送你去機(jī)場。”
韓菁在心中嘆氣。她走出客廳,沈炎跟著一起走出去。兩人等著司機(jī)把車子緩緩開過來,韓菁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望著他,輕聲說:“……對不起。”
沈炎別開眼,抿著唇?jīng)]有說話。大概她的一句道歉根本彌補(bǔ)不了他心情不佳的百分之一,他一直冷著臉,容顏就像是一塊完美的冷玉,一句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