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成疾
自從七娘子自許家赴宴回來,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
如果說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這兩個親生女兒,就是大太太的一對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里都吃不了虧,雖然前幾年服侍婆母,的確也辛苦了些,但勝在大太太沒有親眼所見,隔了千山萬水,就算有心疼,轉(zhuǎn)頭怕也就分心了。再說,二娘子和母親從來也不大親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時候反而像是長輩。
也就是驕縱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雖然也嫌棄她任性,但從來吃穿用度,都是按著公主的規(guī)制供給的。五娘子當(dāng)年能隨手拿出五百兩銀票送給封錦做程儀,可見得她手頭有多寬裕。
卻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兒出嫁后糟心事最多。本來料著外有丈夫內(nèi)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許鳳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許夫人身體卻越來越不好,連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發(fā)牢騷。“可憐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現(xiàn)在要受兩重的夾心氣,還懷著身子……我這一想起來,就喘不上氣!”
一邊說一邊就咳嗽起來,立冬并幾個侍女忙前前后后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給大太太順氣吐痰。
七娘子卻沒有動彈,只是若有所思地合著茶蓋,“娘,這產(chǎn)婆的事,按理雖然不該由我一個女兒家開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過氣來,疲憊地擺了擺手。“嗯,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選了,最好是當(dāng)時服侍過她生產(chǎn)的媽媽,那是再穩(wěn)妥不過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婦,心思可不就是眼見著細密起來了?要是在以前,她哪里知道在生產(chǎn)上是最好動手腳的……只是聽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過去的兩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當(dāng)然不至于在這時候才想起來給五娘子預(yù)備產(chǎn)婆,當(dāng)時陪嫁的時候,有兩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來就預(yù)備著在生產(chǎn)的時候派用場的。
七娘子沉吟著向大太太解釋,“聽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綽綽知道了什么,恐怕對許家預(yù)備的幾個產(chǎn)婆不放心……”
這樣一來,四個陪嫁媽媽就很不夠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幾個人手,把生產(chǎn)的事一手包辦了去,才能讓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間又多了幾重心事,思來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實在是個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門問問你五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平國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一邊說,一邊又咳嗽了幾聲,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規(guī)矩實在大,我們帶孝的人,本來也不方便去平國公府做客。否則,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現(xiàn)在倪太夫人當(dāng)權(quán),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點的差錯,否則落笑話的還是媳婦們,這個道理,七娘子還是明白的。
她只好寬慰大太太,“娘還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轉(zhuǎn)了,到寺里為五姐上上香,求個順產(chǎn)符也是好的?!?br/>
大太太嗯嗯地應(yīng)著,神色卻很恍惚,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看,這三個嫂嫂,哪一個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過在許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楊家,哪里有多深入的認識?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愛,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誰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過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著文文靜靜的,不過她把持家務(wù),和五姐之間也不大和睦?!?br/>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過神來,叫了臺媽媽進來問,“媽媽,除了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們想向?qū)帇鍐柡?,就沒什么別的辦法?”
臺媽媽神色一動,“宮里規(guī)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覲見,已是皇上開恩,恐怕……”
大太太就煩躁地嘖了一聲,和臺媽媽商議,“那寧嬪往外賞東西……”
到底是計議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請安的時候,就給六娘子帶話,請六娘子往平國公府賞賜些東西,這才肯放臺媽媽出了院子。
七娘子卻覺得很懸:許太妃在宮中的體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個入宮才一年的嬪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會買六娘子的帳倒是真的。
不過,以五娘子娘家現(xiàn)在的顯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折騰她,只要兩邊相安無事,五娘子生個男丁可以養(yǎng)住,她在府里就算是真正地站穩(wěn)腳跟,以后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這一層,怔了半日才輕聲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終還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沒法再顯赫了,該給的,我也沒有少給?!?br/>
話雖如此,到底是牽掛著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個人去問好,這嗽喘之疾延綿了十多日,也沒有全好。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沒必要再請二流的醫(yī)生問診。還是請權(quán)神醫(yī)來重開幾張方子?”
自從秦帝師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爺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時得了大老爺?shù)年P(guān)心,倒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請得來請不來,前幾日皇長子又犯病了,權(quán)神醫(yī)不是被皇上留在宮里,不肯放他出來?”
皇長子體質(zhì)怯弱,長年累月鬧毛病,朝野上下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大老爺就笑著解釋,“皇上就是再看重權(quán)神醫(yī),也沒得讓他長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說皇長子經(jīng)妙手診治也已經(jīng)痊愈,子殷昨日就出宮去香山別墅小住了?!?br/>
以權(quán)家、楊家的關(guān)系,權(quán)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會托故不來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也好,含春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還是七娘子有福氣,這兩個孩子,也都是一時之選。早曉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許過去……”
大老爺似笑非笑,沒有接話。
大太太卻是話才出口,就想到權(quán)子殷有過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將軍的名聲在邊關(guān)越傳越廣,也就訕訕地自己住了口。
周叔的《纖秀坊京城分號運營情況調(diào)查報告》,回饋得稍微晚了些,進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轉(zhuǎn)述給七娘子聽。
“這幾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個月五六百的盈余是有的,京城的兩家分號生意好——有錢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這兩家分號一年就能有一萬銀子的花紅。再加上北邊幾個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萬兩銀子,是松松的。”
“只是這纖秀坊后頭畢竟有侯府呢,若是咱們以后也要做繡房生意,一開始是斷斷不能有這樣的成就的?!绷⑾倪€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邊笑,一邊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時卻犯起了躊躇。
以封錦現(xiàn)在的身家來說,一個一年出產(chǎn)五千多兩銀子的纖秀坊分號,對他來說只怕是戲臺上的嘍嘁桓霾歡嗌僖桓霾簧佟k幢鼗嵐顏飧齜趾爬┐缶藍鎰?chuàng)砑{狻
但是對二娘子乃至大太太來說,陪嫁就那么多,要花用一輩子,拿走一個金雞母,影響當(dāng)然就相當(dāng)大了,畢竟出讓一個分號,同時出讓出去的還有纖秀坊的商業(yè)機密。
看來這事還沒有自己想得那么簡單……或者,該從大老爺身上入手。
七娘子頓時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來也都在外地,楊家人很難摸清他的底細,到底得寵不得寵,有多得寵,手里的職權(quán)大不大……以父親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繡表哥對纖秀坊的執(zhí)念,會怎么運用這個籌碼,還很難說。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卻傳來了立冬的聲音。
“立夏?!彼穆曇衾镫y得地帶上了一絲捉狹,“出來,有好事臨門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起身輕快地出了里間。
“什么事兒……”她的聲音消失在水晶簾后頭,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沒過一會,屋外就響起了一串笑聲,立夏竟也難得地笑得響亮,“真有這事?你可不準(zhǔn)訛我!若是真的,我這就回頭告訴姑娘……”
細碎的腳步聲就輕快地進了里間。
立夏一臉掩不住的笑,“姑娘,權(quán)神醫(yī)要來給太太扶脈——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讓小神醫(yī)也給您開個太平方子!”
話尤未已,屋里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從前年紀(jì)小的時候,開方子是真的只開方子?,F(xiàn)在七娘子過年都十六歲了,再不是小姑娘,這開方子,也就不是開方子了。
七娘子卻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余毒。
大太太難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過權(quán)仲白開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這身上的余毒到底清了沒有,她已惦念了幾年了。
眼下有這個機會求證,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帶著她出了外間,頂了頂立冬的額角。
“死丫頭,平時對你都白好了,只會拿我取笑?!?br/>
不論是上元、乞巧,還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臉曖昧的笑。
“立冬姐姐對七娘子可夠好的了,否則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醫(yī)走了再來傳話,七娘子又待怎么發(fā)脾氣?”
四個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擁出了院子。立夏拿過滿繡蓮紋銀線灰鼠大氅給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細著涼?!?br/>
就要退回屋里。
七娘子卻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br/>
又掃了余下的兩個丫鬟一眼。
上元一臉的懵懂,不過是瞎湊熱鬧。
乞巧臉上卻滿是躍躍欲試,就差沒有明說,自己也想跟著過去了。
七娘子心頭一動,卻沒有多說什么。
只是拉著立夏,與立冬一道進了前院,從后門進了正房。
“來得還不算晚。”大太太也調(diào)侃七娘子,“子殷還在前院和你父親說話,稍慢一點,你就進不來了?!?br/>
京城規(guī)矩大,未出嫁的女兒家,滿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見,即使權(quán)仲白是醫(yī)生,可以不拘俗禮,但七娘子也不能當(dāng)著他的面踏進屋里,沒遮沒攔地和權(quán)仲白對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緊張,對大太太的調(diào)侃,不過付諸一笑。
就好像每一個快見醫(yī)生的病號一樣,她又怕自己保養(yǎng)得不夠好,惹來醫(yī)生數(shù)落,又怕醫(yī)生給出個壞消息,得知自己并未痊愈。
大太太看在眼里,卻自然有了另一種解讀。
不禁就暗笑起來:姑娘家愛俏,真是古今如一。說是說愛桂家的安穩(wěn),一想到要見權(quán)子殷,還是坐立不安。
罷了罷了,過年就十六歲,也該出嫁了,再留幾年,就留成仇了。
她難得地起了一絲慈愛,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待要說什么,念頭一轉(zhuǎn),又笑著把話給咽了回去。
還是等親事定了,再告訴七娘子,她才會更曉得母親待她的好。
沒多久,院外來人通稟,臺媽媽張羅著將兩扇輕紗屏風(fēng)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個小丫頭并老媽媽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風(fēng)之后,從朦朧的輕紗里,看著權(quán)仲白“飄”進了屋子里。
這位有魏晉風(fēng)流的大少爺,步履間總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好似腳底踩的不是金磚地,而是一朵朵云彩。
算來,權(quán)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歲了,正是一個男子最飄逸瀟灑的時候,眉眼雖沒有什么變化,但氣質(zhì)顯然就比當(dāng)年要更沉潛了些。
如果說當(dāng)年的他,是一硯攪動的水墨,風(fēng)流不加掩飾,肆意飛濺,今日的權(quán)仲白,就是一泓沉靜的深潭,即便暗潮洶涌,外人看來,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靜。
“見過世伯母?!彼?guī)規(guī)矩矩地給大太太請了安,舉手投足,還是有那股渾然天成的優(yōu)雅。
大太太對權(quán)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滿意,和藹地笑得一笑,又問了問權(quán)夫人的好,才將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權(quán)仲白于是凝眉低眸,扶脈。
兩根玉一樣的長指,搭在大太太微黃的腕間,越發(fā)顯得指端纖長,這兩根指頭又似乎輕若鴻毛,跟著大太太的脈動緩緩起伏。
片晌,權(quán)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與平國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輕聲詢問。
大太太一怔,“不錯,世侄的意思是——”
“當(dāng)時給文靜公扶脈的時候,小侄便覺出了這病根,恐怕是一脈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則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數(shù)日,嗽喘之癥必犯,可是如此?”權(quán)仲白徐徐解說。
文靜是秦帝師的謚號。以文字來謚秦帝師,新皇也算是給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曉得權(quán)仲白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平國公夫人也有這個毛病,一并文靜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則寢食不安,寢食不安肝經(jīng)就郁結(jié),您這癥狀輕——想必府內(nèi)的人事簡單,煩心事不多,但平國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來病情反復(fù),如今已經(jīng)成疾?!彼贿叺偷偷財⒄f,一邊起身到桌邊安坐,低頭寫起了方子?!笆啦竻s還沒到這個地步,日后心里有事的時候吃這兩服方子,就睡得著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標(biāo),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簾后微微一瞇眼。
比起九年前,權(quán)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么。
這個曾經(jīng)肆意瀟灑,風(fēng)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個沉潛的青年。
沉潛而沉郁。
從前對病人的恨鐵不成鋼,已經(jīng)煙消云散,他是個合格的醫(yī)生,卻已經(jīng)失去對患者的關(guān)心。
正自思量,老媽媽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風(fēng),露出了七娘子的一邊手臂,又端來圓凳,將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權(quán)仲白于是又過來給七娘子診脈——他問都沒有問是誰。
指尖一觸脈關(guān),他的眉頭,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