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來乍到
●香港沒有遍地黃金,叔叔家也并非避風(fēng)港,高建國只能靠自己打拼。
●母子倆回到漁村開起了餃子館。生意日漸紅火,卻引來黑道人物的覬覦……
●身在北京的安慧不堪家人的壓力,被迫與王樂結(jié)婚,沒想到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一
香港,往往被戲稱為寸土寸金的彈丸之地,其所轄陸地總面積僅有1104.32平方公里,包括香港島、九龍半島、新界等三大區(qū)域。但它憑借得天獨(dú)厚的多元優(yōu)勢,躋身為繼紐約、倫敦后的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是國際和亞太地區(qū)重要的航運(yùn)樞紐和最具競爭力的城市之一,并且連續(xù)二十一年經(jīng)濟(jì)自由度指數(shù)位居世界首位。香港還素以優(yōu)良治安、自由經(jīng)濟(jì)和健全的法律制度等聞名于世,享有“東方之珠”“美食天堂”和“購物天堂”等美譽(yù),同時它還是全球最富裕、經(jīng)濟(jì)最發(fā)達(dá)和生活水準(zhǔn)最高的地區(qū)之一。
而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香港還與韓國、臺灣、新加坡共同得到了一個美稱——亞洲四小龍。經(jīng)濟(jì)飛速發(fā)展,刺激市民消費(fèi)激增,香港到處商鋪林立。高建國正是在這樣的城市森林中,漫無目的地游走。他本以為自己這么出門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會有工作自動找上自己。但現(xiàn)實(shí)讓他知道,所謂香港遍地黃金隨手可得,只是“蛇頭”或者掮客永遠(yuǎn)吹不破的牛皮,錢只有靠自己的能力還有努力才能掙得到。
在外頭跟沒頭蒼蠅一樣逛了好幾天,高建國還是沒能找到工作,靠著海叔和阿芳給他的一點(diǎn)錢,倒也沒挨餓。但是母親的咳嗽越來越嚴(yán)重了。這天傍晚時分,他回到叔叔家,剛下兩步樓梯,就聽到地下室里母親的咳嗽聲,連忙跑了進(jìn)去。
母親的頭靠在墻上,半坐在鐵板床上,咳嗽十分劇烈。從住進(jìn)地下室,母親就開始咳嗽。她總是說“天氣變化受了熱,躺一躺就好”,可這十多天下來,卻愈發(fā)嚴(yán)重了。高建國找嬸嬸借點(diǎn)錢看病,卻遭到一番唇槍舌劍的羞辱,氣得他差點(diǎn)動手打人。深夜,叔叔高致行背著老婆送來了感冒藥,但也曲折婉轉(zhuǎn)地講出了希望他們搬走的意思。他坦言自己收入并不高,養(yǎng)這個家已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不過他念在親戚一場的分上,同意讓高建國先找到工作再搬走。雖然忿忿不平,但叔叔最后那句話還是讓高建國心有所悟——“建國,你年紀(jì)輕輕的,如果想要在香港這個地方留下來,只能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的。”
第二天早晨,高建國無意間走到一處天橋橋洞下,碰上三四個大陸過來的偷渡客,攀談之下,其中一人告訴高建國,西環(huán)碼頭就能找到搬運(yùn)工的工作,不過一小時僅有七分錢。
不得已之下,高建國過海到西環(huán)碼頭想要碰碰運(yùn)氣。監(jiān)工盤剝克扣,高建國實(shí)際每小時只有五分錢,但為了生存,他只有忍了。
一只只麻袋不停地從貨船搬到倉庫,搬運(yùn)工人形成了一條長線,遠(yuǎn)看就像是螞蟻,負(fù)重、炎熱之外還有監(jiān)工的欺辱——總是給他多壓上一只麻袋。高建國只有咬牙堅(jiān)持,艱難地邁著步子,透支著自己的體力。現(xiàn)在他才真切感受到《東方紅》里面碼頭工人的生活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日頭西墜,到收工的時間了,搬運(yùn)工們又排出一條長龍領(lǐng)工錢。高建國在隊(duì)伍中疲憊地捶打著自己的腰背和手臂。終于領(lǐng)到錢了,看著手里少得可憐的錢,他幾乎哭了出來,趕緊悲憤地低下頭強(qiáng)忍淚水,小心地把錢揣好,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天色已經(jīng)擦黑,身心俱疲的高建國卻沒有回家。他獨(dú)自走到海邊,看著無盡的大海,不禁想起了內(nèi)蒙那無邊的草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但很快又大力地把淚水擦干。走到了一處礁石上,海水在腳邊嘩嘩作響,高建國迎著海浪,盡情地嘶吼:“啊——!我!高建國!不服輸!啊——!”
終于喊到聲嘶力竭,高建國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小本子,隨意翻動,里面都是安慧的素描。他慢慢將本子貼到了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語道:“安慧,等我,一定要等我。”
身在北京的安慧,正倚靠床頭,一頁頁地翻看那本被大火燒得殘缺不全的素描本,淚水滴落在本子上,幾乎模糊了畫圖。她趕緊用手帕擦干了眼淚,但心里的淚卻是擦不掉的。母親還是每天找各種機(jī)會來撮合自己跟王樂,大道理小道理輪番轟炸,讓她不勝其煩。這天,母親又端了碗小米粥進(jìn)來,安慧立刻起身借口要去醫(yī)院,揚(yáng)長而去。
來到醫(yī)院,剛一進(jìn)病房,她就被突然沖出的高建軍拉住了。建軍的興奮勁就跟過年吃餃子似的,他嘴里大喊著:“慧姐,慧姐,他醒了,他醒了,你哥醒了!”止不住的淚水從安慧的眼中涌出。
一大批醫(yī)生護(hù)士紛紛涌進(jìn)安國慶的病房,父親、母親也來了,他們都在一聲聲地喚著哥哥的名字。安國慶緩緩睜開眼睛,但視線好像還沒恢復(fù),目光是呆滯而無神的。安慧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哥哥,眼淚絲毫沒有停過。
安國慶的眼神開始變得清晰,他開始在人群中搜尋著什么,突然目光停在了高建軍的臉上,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憤怒,揮舞雙手扯掉了氧氣管和輸液管,情緒失控地對著高建軍大吼大叫:“高……高……”
安長江和張鳳鳴兩人也止不住安國慶想要起身的蠻勁,幸好一旁的護(hù)士馬上給他來了一陣鎮(zhèn)靜劑。安國慶在被強(qiáng)制鎮(zhèn)靜的最后一秒,都一直瞪著高建軍。
安長江拉住醫(yī)生詢問道:“大夫,我兒子他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醫(yī)生平和道:“傷者昏迷了五個月的時間,突然醒來肯定會出現(xiàn)一些不適,你們也不要緊張。”
這時,醫(yī)院走廊高音喇叭里傳來聲音:“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極其悲痛地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宣告: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國際無產(chǎn)階級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dǎo)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yù)主席*同志,在患病后經(jīng)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yī)治無效,于1976年9月9日0時10分在北京逝世……”
護(hù)士手里的盤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幾個人很快沖出了病房。很快,走廊里已經(jīng)站滿了醫(yī)生、護(hù)士、家屬和病人,大家都在悲痛地哭泣著。安長江只覺眼前一黑,身體猛然向后倒去,卻被高建軍一把扶住了他。安長江嘴上沒說什么,只用手拍了拍高建軍的肩膀表示感謝。
遠(yuǎn)在香港的岳芳英正在高致行家的客廳里打掃衛(wèi)生,一旁的鄧香蓮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看著報(bào)紙,把岳芳英想象成菲傭。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新聞,開始大聲讀起來:“《歷史上最后一位巨人》……*去世了,西德總理勃蘭特發(fā)表悼詞說‘……對一部分人來說,他是希望,對另一部分人來說,他是永久的挑戰(zhàn)。兩種情況都將持續(xù)下去,以后一直是如此’……”
果然,岳芳英聽到一半便沖過來,一把拿過報(bào)紙,兩眼瞪得大大的看著報(bào)紙,眼淚奪眶而出。
鄧香蓮翻著白眼說:“哎喲,又不是死了老公,你干嗎哭成這樣?”
岳芳英沒有理會她話中的嘲諷,正色問道:“香蓮,能……能看看電視新聞嗎?”
鄧香蓮有些不好意思,打開了電視,新聞里正在播報(bào):“法國總統(tǒng)德斯坦已經(jīng)發(fā)表悼詞說:‘由于*的逝世,人類思想的一座燈塔熄滅了。’美國總統(tǒng)福特在9日的唁電中稱贊*的著作給人類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認(rèn)為毛主席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一位巨人,他對歷史的影響將遠(yuǎn)遠(yuǎn)超出中國的國界……”
岳芳英怔怔地站立在電視機(jī)前,兩行熱淚緩緩流下。
鄧香蓮訕訕道:“*去世,大陸那邊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呢?哎喲,今年什么年啊!”
岳芳英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下去了。
鄧香蓮不滿地喊道:“地還沒掃完呢,你去哪兒?”岳芳英的毫無反應(yīng),讓她很是不快。本來她覺得讓岳芳英看了電視新聞,已是天大的恩惠,岳芳英卻不理她直接回地下室去了,讓她很沒面子。她猜想岳芳英肯定是下去偷偷哭了,決定跟下去嘲笑她兩句。
來到地下室門口,并沒有聽到預(yù)想的哭泣聲,反而聞到一股焦糊的氣味,天哪!鄧香蓮猛的推開了門,尖聲道:“你想干什么?你還想在我家擺靈堂啊?”
床邊的一個柜子上放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前面各放了兩根白蠟燭,左邊的一根已經(jīng)點(diǎn)燃,岳芳英正在點(diǎn)右邊那根。聽到鄧香蓮的話,她用懇求的聲音說:“我就在我們這間屋簡單祭拜一下。”
“在家里設(sh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會招來晦氣,不行不行!”鄧香蓮大嚷大叫著沖過去奪下岳芳英手里的蠟燭,正要往外扔,卻被岳芳英一把攥住手腕,痛得她尖叫一聲,松開了手。
正在這時,高建國和高致行一起出現(xiàn)在地下室門口,鄧香蓮趁機(jī)喊起來:“哎呦,打人了,打死人了!高致行,你管不管?”
高致行沒有多說,瞪了老婆一眼,嚴(yán)肅地說:“你出來!”鄧香蓮發(fā)覺撒不了瘋,只得撇撇嘴,不情愿地走了出去。高致行也跟著上去了。
岳芳英強(qiáng)忍著淚水,拉過了兒子。高建國眼淚掛在臉上,扶住母親的手臂,悲慟道:“媽,我在路上一看到電視新聞就趕緊回來了……”
岳芳英沖他一擺手,說:“默哀三分鐘。”整個地下室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中。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岳芳英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她一向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具有純粹革命情懷的戰(zhàn)士,所以對自己背離組織的錯誤行為深深自責(zé),自感無顏再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無顏再回北京與親人、與同志們相見。從那一刻起,她把留在香港當(dāng)作流放自己、懲罰自我的方式。高建國對母親內(nèi)心的痛苦感同身受,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身體里“中國”二字的分量。無法回到北京,從此成了他和母親之間不能言說的心結(jié)。
三天之后,岳芳英重新走出了房門。剛到客廳,就聽見高致行夫妻正在吵架。岳芳英完全沒有理會,直接走出了大門。她沿途問路,找到了兒子上工的西環(huán)碼頭,在螞蟻般的人流中找到了兒子。高建國正扛著兩只沉重的麻袋往倉庫走,低著頭,腰幾乎被壓彎了,一旁的監(jiān)工正在冷笑。強(qiáng)忍住憤怒的岳芳英徑直走到跟前,拉著兒子離開了碼頭。
岳芳英帶著兒子到了高家先人的墳前,讓高建國獻(xiàn)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又是三鞠躬。高建國一切照做了,才開口問道:“媽,你怎么了,突然帶我來這里?”
“我想通了,既然來了香港,就在這里生存下去吧!我們的身上都有無法原諒的錯誤,背井離鄉(xiāng),也算是對我們的懲罰吧!”
“媽,你說什么,我不太懂。”
岳芳英坦然道:“沒什么,建國,既然選擇留下來,就好好努力,媽媽相信你。”
高建國點(diǎn)了點(diǎn)頭,慢慢跪在了祖父母的墓碑前,滿臉虔敬地說道:“爺爺,奶奶,我是建國,是高致遠(yuǎn)的兒子,你們的孫子。今天,我代替我爸來看看你們,希望你們在天有靈能夠知道我爸的那份孝心。”這時,一陣微風(fēng)吹來,花瓣隨風(fēng)抖動,仿佛兩位老人的應(yīng)答。
高建國停頓了一下,繼續(xù)道:“說實(shí)話,我真沒想過有這么一天,我真來了香港,真到了你們面前……香港和北京太不一樣了,我現(xiàn)在越來越理解我爸,當(dāng)初為什么要回北京,還和你們斷絕了關(guān)系。他和二叔是不一樣的人,也許和你們也是不一樣的人。他們不想收留我和我媽,他們壓根就瞧不上我們,覺得我們是窮親戚,是累贅。我也想好了,我現(xiàn)在就在你們面前,站在香港這片土地上,我要在這里生存下來,而且要活得好好的……”高建國站起來,突然大喊:“爸,爸……我替你來看爺爺奶奶了……”
二
1976年10月6日,“*”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的結(jié)束,從危難中挽救了中國的社會主義事業(yè),為黨和國家進(jìn)入新的歷史時期創(chuàng)造了前提條件。全國億萬軍民舉行盛大的集會游行,熱烈慶祝粉碎“*”的歷史性勝利。身處石嘴山五七干校的高致遠(yuǎn),在歷盡各種屈辱和磨難之后,也終于盼來了一線曙光。
安國慶終于痊愈回到了家中,雖然還坐著輪椅,但身體已無大礙。所有的焦點(diǎn)又聚集到了安慧的終身大事上。面對母親的步步緊逼、哥哥的惡言相向,她始終采用了避而不戰(zhàn)的態(tài)度。終于被父親逮到一個機(jī)會,幫她解開了心結(jié)。
夜里,安慧正獨(dú)坐院中發(fā)呆。
安長江輕輕地走過來,在女兒身邊坐下,指著旁邊的一株植物問道:“慧兒,你知道這是什么植物嗎?”
安慧側(cè)臉偷偷擦掉了眼淚,才回答道:“這不是您最喜歡的蘭草嗎?”
“是啊,蘭之香,蓋一國。所以人們也稱她為‘國香’。慧兒,你在爸爸心里,就像這蘭草,高潔、清雅。蘭草是花中的君子,而我的女兒就是這樣,一塵不染。”
安慧啜泣了一下,將頭輕輕靠在了父親肩頭,低聲說:“爸,對不起,我做錯了很多事。我以為,你們都不會原諒我……”
“傻孩子。你現(xiàn)在長大了,終有一天是要嫁人,離開這個家的。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嫁給一個真心實(shí)意對待你的人。你別怪你媽媽,她的心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安長江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女兒的纖背。
“爸,您真的希望我嫁給王樂嗎?”
“不是我希望你怎么樣,而是你自己去做判斷。至少,王樂現(xiàn)在是你身邊最可靠、最熟悉、最值得信任的人,對嗎?不管你是否選擇王樂,你都應(yīng)該忘了高建國,忘了他帶給你的一切傷害,忘了他這個人,你才能真正向前看……”
同一個夜里,高建國突然從睡眠中驚醒,他已經(jīng)從叔叔家搬出來了,跟工人階級兄弟們住在一起。今晚工棚外卻是哀號不斷,讓他無法安睡。打罵聲和哀號聲終于停了,高建國偷偷跑了出去,扶起了角落里正在痛苦*的工友。這個工友叫阿雄,因?yàn)槟赣H重病,債臺高筑,不得已去倉庫偷偷拿了貨去賣,結(jié)果被監(jiān)工發(fā)現(xiàn),飽受了一頓毒打。
高建國仗義疏財(cái),拿出了自己辛苦攢下了一點(diǎn)錢,讓阿雄先拿去應(yīng)個急,誰知兩人拿著藥和食物來到阿雄家時,阿雄病重的母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眼里是阿雄家低矮破舊的棚屋,耳中是阿雄痛苦的悲號。高建國腦中閃現(xiàn)出在北京芝麻胡同的小飯館里,安國慶的頭上插進(jìn)一片玻璃瓶碎片,一股股的鮮血順著頭和脖子流下來的場景。
高建國并不知道安國慶還活著,而且還在整天變著方地欺負(fù)他魂?duì)繅艨M的安慧。安家人或者威逼利誘,或者道德綁架,或者好言相勸,都是為了讓安慧趕緊嫁給王樂。安慧唯一的精神寄托,只剩下了那個殘缺的素描本,它歷經(jīng)烈過焰灼燒,又被安國慶極其粗暴地撕掉了不少,就如同安慧與高建國的感情一樣飽經(jīng)磨難。
不知不覺來到年末,滿街的音像店都在播放著鄧麗君的《平安夜》。一首老歌,帶來了寧靜祥和的圣誕氣氛。
今天不用上工,高建國正站在一家商鋪櫥窗前認(rèn)真地看著電視劇《陸小鳳之金鵬之謎》。只看過樣板戲的他十分好奇,一下就被吸引過去。阿雄則是趴在隔壁商店的櫥窗前,癡癡地看著模特身上精致的服裝。
“快來看看啊!圣誕舞會裝飾面具,神秘魅力保證你成為舞會焦點(diǎn)啊!各類好靚的裝飾品啊!”一陣叫賣聲突然在身旁響起,一個跟他們年歲差不多的小伙子鋪開一個地?cái)偅_始大聲吆喝起來。
高建國沒管這些,掏出紙筆開始作畫,先是畫出了阿雄的臉,然后畫上了櫥窗中的那套西服,手上還拿了一個漂亮的公文包。筆尖在紙面上唰唰擦響,背景也出來了,正是大廈門前的臺階。阿雄看著畫中的自己,又是興奮又是失落,嘆氣道:“太靚仔了,我都覺得不是我啦。”
“就是你啰!”不知何時周圍多了幾個年輕人,圍觀高建國的畫。
賣面具的小伙子猛的湊過來,一把抓過畫,罵罵咧咧地說道:“是什么是啊,完全不像啊!你看這土里土氣,畫成這樣,還敢賣錢啊?”
原來高建國在路邊作畫,搶了旁邊賣面具的風(fēng)頭,影響了小伙子的生意。高建國連忙解釋,自己只是為朋友畫像而已,完全沒有賺錢的想法。
小伙子突然靈機(jī)一動,問道:“大陸仔,你這么喜歡畫,不如我們合作啊!”
“合作?”高建國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
小伙子已經(jīng)扯開喉嚨叫起來:“買最新最靚的面具,附贈現(xiàn)場畫像啦!各位Lady、Miss不要錯過啊!”
高建國連忙說:“等等,賣面具的,我還沒答應(yīng)你呢!”
小伙子笑著道:“叫我華仔得了。你放心,每個面具算你一份錢的!”
不到兩個鐘頭的工夫,滿車的貨已經(jīng)兜售一空,小伙子腰間的錢袋也變得鼓鼓囊囊。收拾好東西,華仔招呼道:“難得這么有緣,我請你們倆吃飯!”
走出兩條街,高建國、阿雄跟著華仔來到了一個小館子。
老板熟絡(luò)地招呼道:“華仔,今天又揾足錢了?咦,還帶了friends來,吃點(diǎn)咩?”高建國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香港人這種廣東白話夾雜英文的表達(dá)方式。
華仔笑得開朗,抬手大聲道:“三份叉燒飯,再來三碗魚蛋粉!”高建國和阿雄坐在卡座里,左顧右盼。這店家并不大,但生意還不錯,才剛過11點(diǎn)而已,已經(jīng)坐了七八成客人。很快,老板吆喝著“叉燒飯!魚蛋粉”,端著大盤子出來。華仔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開吃,一邊還不忘招呼高建國和阿雄趁熱吃!高建國和阿雄都很久沒有吃過飽飯,又忙了一上午,香噴噴的飯擺在面前,自然是狼吞虎咽。
閑聊之下,才知道華仔祖籍是廣東潮州,也算半個大陸人,更巧的是他也是龍鼓村出來了。離開龍鼓村好幾月了,高建國一直沒有回去過,不由得問起了上次“港燈”要在海琴灣建電廠的事情。華仔說他也不太了解情況,不過聽說“港燈”大老板史密斯因?yàn)橘Y金不足,可能會把那塊地的開發(fā)權(quán)轉(zhuǎn)手。不過這就不是華仔關(guān)心的了,他覺得龍鼓村太落后了,不如出來撈偏門。
這天,華仔跟高建國二人聊了很多生意經(jīng),令高建國大開眼界,接連幾天,他都在暗自謀劃自己該做點(diǎn)什么。他終于想到了,要賣就賣香港沒有的……北京餃子,對了,就賣北京餃子!擺攤需要本錢,計(jì)算了一下,再在碼頭干兩個月,省吃儉用,擺下兩張桌子沒有問題。
為了還債,阿雄第一個入了伙。高建國又回去勸說母親,但曾經(jīng)身為公務(wù)人員的岳芳英對經(jīng)商有著天然的排斥。好不容易磨平這道坎兒之后,母親又擔(dān)心餃子在香港沒人吃。高建國講出了三條理由:其一,岳芳英的餃子在帽兒胡同是遠(yuǎn)近聞名的;其二,香港人跟大陸人一樣,也是吃五谷雜糧的普通人,不會拒絕真正的美食;其三,去海琴灣開餃子館,母親也可以從叔叔家搬出來,不用再受嬸嬸的惡氣。這才讓岳芳英點(diǎn)頭同意。
人手夠了,下一步就是找地方。在龍鼓村看了好幾個地方,不是條件太差就是租金太貴,幸好遇上華仔幫忙,房租立刻降下四成。雖然只是一件小木屋,但在三人的一番打掃下,也有了點(diǎn)飯館的模樣。巧遇過來幫忙的阿芳,才得知她竟是華仔的親妹妹。華仔大喜之下,拉著高建國喝酒,再次提出讓他當(dāng)“馬仔”,高建國又一次拒絕了。華仔有些失望,但也沒有說什么。氣氛有些僵,高建國敬了華仔一杯酒之后,告別離開。
回到小木屋,阿芳就在大贊岳芳英的餃子好吃,還說以后龍鼓村的人會因?yàn)槌圆坏竭@么好吃的餃子而打架。岳芳英聽了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阿芳端著餃子碗,眼睛卻直直地盯著高建國看,看得高建國有些尷尬。岳芳英卻看出了阿芳的心思,只是笑,沒說話。
吃完餃子,岳芳英讓高建國送阿芳回去,阿芳說自己吃撐了,想先去沙灘走走,高建國只得陪她去散步。
月光下,沙灘被染成了銀白色。阿芳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沙子慢慢淹沒自己的腳。高建國走在阿芳身邊,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注視海天一線的地方。
阿芳忽然抬頭看著高建國,甜笑著說:“建國哥,香港海洋公園這個月開放了,聽我哥說里面好玩極了,有各種海陸動物,還有大型表演。建國哥,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啊,叫阿強(qiáng)、阿雄他們一起去,人多熱鬧。”
阿芳嘟起嘴,撒嬌一般地說:“哪有這么多其他人,建國哥,我,我只想跟你一起去。”
高建國有些茫然地望向阿芳,阿芳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四目相對,高建國正在想說點(diǎn)什么,阿芳猛的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后捂著臉跑掉了。高建國猝不及防,傻傻地站在原地。望著阿芳是朝家里跑去,高建國并沒有追上去。濤聲不斷,讓他更添惆悵,不禁又從兜里掏出自己的素描本,隨手翻開一頁,安慧正歪著頭笑得如花兒一般。
三
現(xiàn)實(shí)中的安慧卻笑不出來。今天本來是個好日子,北京的天特別藍(lán),她和王樂終于領(lǐng)證結(jié)婚了。上午到照相館拍合照,雖然還有些不適應(yīng),但她還是勉強(qiáng)靠在王樂肩頭,給了鏡頭一個微笑。
回到王家,雙方家長都笑得合不攏嘴,每天陰著臉的安國慶也難得露出了笑容。望著窗戶上貼著大大的紅“囍”字,安慧卻總覺得像是兩個分開的人。依照老北京的規(guī)矩,新人要向雙方父母磕頭,改口叫爸、媽。
王樂和安慧雙雙跪下,磕了個頭。王樂起身端起一杯茶,對著張鳳鳴說道:“媽,我有幾句話特別想對您說。我五歲的時候,我媽就沒了,說實(shí)話,我都不太記得她長什么樣兒了。我爸為了我,一直沒再娶。我呢,心里特別想有個媽,今天我終于如愿了。我終于能叫您媽了。”
張鳳鳴的眼睛里有了淚花,聲音卻滿是喜悅:“好孩子,以后啊,你就是我兒子了。”
王樂又端起一杯茶送到安長江手里,說道:“謝謝媽,謝謝爸,謝謝你們給了我這么好的一個媳婦兒。你們放心,從今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顧她,在工作上鼓勵她,生活上關(guān)心她,不讓你們操心。”
剛剛接到恢復(fù)工作通知的安長江樂呵呵地說:“好好,我們放心,放心。”
安慧照著王樂的樣子,端起茶杯送到王部長手里,細(xì)聲道:“爸,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是從今天開始,我就有兩個爸了,我就是王家的兒媳婦了,我也一定好好照顧王樂,支持他的工作,和他一起進(jìn)步。”
王部長一口喝了茶,抬手道:“好孩子,快起來吧,起來吧。”
輪椅上的安國慶眼圈也紅了。
一切都好像很完美,安慧卻總覺得有些不真實(shí),但哪里不對她也說不上來。夜了,新人進(jìn)洞房了,看著王樂美滋滋地在床單上放了一張白布,安慧終于明白了自己內(nèi)心惶恐的原因。自從與高建國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她對這事情一直有點(diǎn)害怕。終于結(jié)束了,整個過程中安慧都沒說過一句話,王樂倒也沒說什么。她的心平靜下來,漸漸睡著了。
臥室的燈突然亮了,安慧睜開眼發(fā)覺王樂正站在床邊,死死地盯著自己,一言不發(fā)。安慧有些害怕,坐起來裹著被子,輕聲問道:“王樂,王樂你怎么了?怎么這么看著我?”
王樂沒答話,開始在安慧的東西里翻找。安慧又問道:“你找什么呢?”
“好啊,你果然還惦記著他!”王樂突然從安慧的包里找到了那本殘破的素描本,立刻轉(zhuǎn)身看著安慧冷笑道。
“王樂,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閉嘴,你還想狡辯,你敢說你和高建國之間是清白的?你敢說嗎?”表情兇狠的王樂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王樂,你小點(diǎn)聲,別把咱爸吵醒了。我可以跟你解釋的。”安慧哀求道。
“你把破事兒都做了,還怕把爸吵醒。你看看你虛偽的樣子,你根本是個騙子!你們?nèi)叶际球_子!”說著,王樂抓起了素描本的一角,準(zhǔn)備撕掉。
“不要,不要——”安慧猛的跳下床,撲了上去,想要把本子搶過來。王樂反手一個巴掌扇在了安慧臉上,去勢很猛,安慧一頭撞到了床楞上。
王樂也嚇到了,但是情緒仍然難以平復(fù),鼻子抽搐著,喝罵道:“安慧,你這樣嫁給我,對我公平嗎?你還帶著那個男人的東西,你把我王樂當(dāng)成什么人了,專撿破鞋的嗎?”
安慧掙扎著抬起頭,無力地說:“你,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不然呢,新婚之夜就讓我知道自己的媳婦是個不干凈的女人!你還想讓我怎么樣,戴著一頂綠帽子和你過日子嗎?”眼淚已經(jīng)從王樂的眼眶中蹦出來,說完之后便奪門而出。
安慧趴伏在床邊上,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的又是高建國的模樣……
高建國并不知道安慧的遭遇,他的餃子館剛剛在海琴灣的小街上開張了,在路邊支起了幾張簡易的桌子。高建國熟練地?fù){著面皮,岳芳英包餃子,阿雄把桌椅擦了又擦。不一會兒,案板上已經(jīng)整齊地排滿了各種餡兒的餃子。在阿芳的賣力叫賣下,客人著實(shí)不少,只空著一張桌子。
一條綠色的身影突然在空桌旁坐下,是羅向榮。高建國走過去,冷聲道:“今天不賣了。”話音未落,羅向榮已經(jīng)站起來,一個擒拿手將高建國反手按住,狠聲道:“不賣可以,以后也沒得賣!大陸仔還想賺我們香港人的錢?”
高建國剛要反抗,岳芳英已經(jīng)走了過來,厲聲道:“放開我兒子!”
羅向榮瞥了岳芳英一眼,很是不屑,狠狠說道:“阿嬸,你最好躲遠(yuǎn)點(diǎn),不然連你一起抓。”說著松開高建國,就要去抓岳芳英。他的手剛一碰到岳芳英的手臂,整個人就被一招反擒拿手摁倒在桌面上。羅向榮奮力掙扎,卻被牢牢控制住,動彈不得。周圍的攤販紛紛圍過來看熱鬧,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看羅向榮的笑話。
羅向榮顏面掃地,威脅道:“再不松開,你們?nèi)恳危 ?br/>
“坐牢?什么罪名?我們光明正大做生意,不偷不搶,憑什么坐牢?”岳芳英毫不驚慌,手下倒是松開了羅向榮,又接著道:“我只是想警告你,不要隨便動手,警察的功夫是用來對付罪犯的,如果只會欺軟怕硬,有什么了不起?”
阿芳趕緊過來打圓場:“羅表哥,誤會了,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生氣。”阿強(qiáng)也過來說好話:“表哥,這里剛開業(yè),今天的餃子我請客,表哥快請坐。”
羅向榮沒敢再看岳芳英,一邊揉著被抓疼的臂膀,一邊呵斥著圍觀人群,如喪家犬一般離開了。
忙了一天,夜里回到住處,高建國望著天花板上的燈泡,有些迷茫地說道:“我們有了香港身份,卻還是被羅向榮這樣的壞警察欺負(fù),難道大陸人在香港永遠(yuǎn)都不能抬起頭來做人了嗎?”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向往的那些不過是資本主義表面光鮮的東西,馬克思說過,‘資本主義從一誕生起,每個毛孔都流著骯臟的血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岳芳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
“想不到香港,只是屬于富人的樂園,窮人的地獄。”嘆著氣,高建國繼續(xù)埋頭搓起了木盤里的衣服。
“你后悔來香港了?”
“來香港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后悔!”說著,高建國又狠搓了幾把衣服。
“嘴皮子倒硬……建國,你要在香港扎根,可不只是耍嘴皮子的事,人這一輩子,活到老學(xué)到老,只有掌握了知識,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這些年當(dāng)知青耽誤了你的學(xué)業(yè),聽阿強(qiáng)說香港這里有很多夜校,你為什么不去試試?”
高建國抬起頭,滿懷驚喜地望著母親,說道:“老岳同志,來香港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能得到你的支持和理解,什么都值了。我明天就去夜校報(bào)名!”
餃子攤的開張,成為了高建國母子在香港的生存轉(zhuǎn)折點(diǎn)。他們自力更生,有了經(jīng)濟(jì)來源,雖然困難重重,卻也結(jié)束了他們在高致行家寄人籬下的日子。從這天開始,高建國白天在餃子攤包餃子,晚上參加夜校的學(xué)習(xí)。他突然發(fā)覺日子充實(shí)起來了,人生有了努力的目標(biāo)和方向。
夜校的學(xué)習(xí)讓高建國開始了解香港,了解這里的英國文化,卻也讓他在香港度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有了別樣的意義。
除夕下午,阿芳、華仔聚到餃子攤,岳芳英正手把手地教年輕人包餃子,滿屋子歡笑不斷。一旁的高建國一邊搟餃子皮一邊練習(xí)英語,聲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
阿芳的目光中滿是崇拜,稱贊道:“建國哥好厲害的哦,英語講得這么流利了。”說著拿著自己包的餃子湊到高建國面前,得意地說道:“建國哥,看我包的餃子。我要在餃子上做一個記號。”
“做什么記號?”高建國有些不解。
阿芳用火熱的眼神直盯著高建國,說道:“建國哥,我包的餃子,你一定要吃。”高建國有些招架不住,趕緊低下頭繼續(xù)搟餃子皮。阿芳則是滿心歡喜,一邊包餃子一邊唱起了鄧麗君的歌。高建國抵擋不了阿芳不時飛過來的媚眼兒,只有將頭埋得更低了。
“阿芳的嗓子不比鄧麗君差,一定能當(dāng)大明星!”一旁聽得如癡如醉的阿雄也連連稱贊。
阿芳的目光絲毫沒有離開過高建國的臉,她開心地說:“我不稀罕當(dāng)歌星,我只唱歌給我鐘意的人聽。建國哥,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高建國故作沒聽見地岔開了話題:“阿芳、華仔、阿雄,你們知道咱們中國人過年為什么要吃餃子嗎?”
看著大家都一臉茫然,岳芳英說道:“在北京最講究、最看重的就是大年除夕的餃子。餃子是‘更歲交子’的諧音,意思就是新舊交替。除夕守歲吃餃子,象征的是團(tuán)圓。”
高建國又補(bǔ)充道:“過年貼春聯(lián),元宵掛花燈,在北京,一進(jìn)臘月,家家戶戶就忙起來辦年貨,沒有比春節(jié)更熱鬧的了。”
“我們好像只過圣誕節(jié)平安夜啊!應(yīng)該也差不多啰!”阿芳完全跟著高建國的話題走。
“差太多了。圣誕節(jié)又叫耶誕節(jié),是宗教節(jié)日,基督教徒才過呢。你信基督嗎?”高建國露出一絲不屑。
阿芳傻傻地?fù)u搖頭,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高建國,稱贊道:“哇,建國哥,你怎么連這個都懂?”
“這是我在夜校里學(xué)的。我就是想告訴你們,春節(jié)才是中國人的正經(jīng)節(jié)日!”
岳芳英又接著說道:“咱中國人就該過自己的節(jié)日,弘揚(yáng)自己的文化。”
阿芳看看高建國,又看看岳芳英,開心地說:“我也想吃年夜飯,我也想守歲!”
華仔立刻打趣道:“阿妹,這里是香港,要守歲,你就要跟你的建國仔去北京。”
聽到這話,高建國突然眼前一亮,說道:“誰說在香港不能這樣過年?我要讓香港人都吃上年夜餃子!”說干就干,高建國立刻找來紙筆,寫上了“正宗年夜飯,中國餃子包的是中國心”的大紅紙,旁邊還插了一面小國旗。
天色漸暗,雖然有不少人在小街上逛,但來吃餃子的人并不多。高建國急中生智,手拿小五星紅旗,站到一張桌子上,高聲歌唱起來:“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雄壯的國歌聲很快引來圍觀者,高建國這才高聲說道:“俗話說大寒小寒,吃餃子過年。中國人過除夕就要吃餃子,才能大吉大利。餃子的形狀像元寶,包餃子就是包住財(cái)運(yùn),包住福運(yùn)。”
阿芳也在一旁賣力吆喝:“吃餃子就是吃元寶!要發(fā)財(cái)走大運(yùn)的都來吃餃子嘍!”
很快,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大家都想吃頓餃子圖個好彩頭。高建國趁機(jī)高聲說道:“大家都仔細(xì)嘗嘗,這些餃子可是與眾不同,吃到嘴里你們才知道它的滋味呢!”
“我的餃子是甜的,里面有糖!”一個客人驚呼道。高建國沖著這位客人一抬手,祝福道:“餃子里吃到糖,來年的日子更甘美!”
旁邊一個人趕緊咬了一口餃子,嚼了嚼,舉起筷子開心道:“老板,我這里面有花生,該怎么講?”
高建國模仿著京劇里楊子榮的動作,一拱手說道:“吃到花生的人健康長壽,您來年一定無災(zāi)無病!”
周圍的客人也趕緊埋頭吃起餃子來,一邊吃一邊相互討論起餃子餡兒的象征。高建國穿插在客人中間,送出了各種祝福,讓食客們樂得哈哈大笑。一桌客人吃完,很快又坐滿了。看到生意如此火爆,阿雄佩服不已,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建國哥有辦法,能招來這么多客人。”
一旁的阿芳得意地點(diǎn)頭:“當(dāng)然了,建國哥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美食能吸引食客,卻也能引來蒼蠅。這時,一群奇裝異服的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光頭,他一揮手,那幫人立刻開始驅(qū)趕食客,熱熱鬧鬧的“京味兒餃子攤”頓時沒了客人。光頭老大吊兒郎當(dāng)?shù)卣伊藦埖首幼拢檬挚鋸埖膭幼魍谄鹆硕洹?br/>
高建國走上前,問道:“你們是誰?想干什么?”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在我的地盤上做生意?”光頭傲然道。
“你們吃餃子,我雙手歡迎,要是想干別的,恕不奉陪。”高建國正聲道。
光頭一使眼色,一個跟班走上前,拍拍高建國的胸口,道:“大陸仔,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
跟班囂張地吼道:“你們好大的膽,占我大佬地方掙錢,但一分錢都沒交過。”
一直沒說話的岳芳英走了過來,冷笑道:“原來是反動會道門,都是些歪門邪道的壞分子。建國,不用怕他們。”
光頭抬眼瞅了瞅岳芳英,伸出大拇指在下巴上刮了一下,問道:“哪里來的阿嬸,好大的口氣!未請教?”
岳芳英正要繼續(xù)上前,卻被兒子拽住了衣角說:“媽,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今兒是除夕,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高建國來到光頭的桌前,問道:“餃子攤才開張,還沒有盈利,今天除夕,大家一起吃頓年夜飯,交個朋友,等過了年,我把這筆錢補(bǔ)上。”
“什么除夕,土鱉大陸仔過的節(jié)。你搞搞清楚,這里是香港。要么交錢,要么滾蛋,別讓我再看見你。”
“滾!都給我滾!”岳芳英再也無法忍受,左手握緊拳頭,右手指著街口。這群年輕人也收起嬉皮笑臉,站到一起,摩拳擦掌,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華仔走過來,低聲勸說:“這些人都要錢不要命,得罪了他們,餃子攤就開不下去了。”話還沒說完,光頭已經(jīng)招呼手下開始砸店。
攤前貼的“正宗年夜飯,中國餃子包的是中國心”的紅紙被撕扯成碎片,桌椅板凳全都掀翻了。光頭親自拔下了攤前的小紅旗,往地上一扔,一腳正要踩上去,卻被岳芳英一記擒拿手將他的肩膀擰脫了臼,劇烈的疼痛讓光頭不顧顏面地哀號起來。
岳芳英正聲道:“把國旗撿起來!”
“我撿,撿!”光頭疼得哇哇求饒。撿國旗的瞬間,岳芳英松開了他,光頭趁機(jī)轉(zhuǎn)身反擊,可惜早被岳芳英料到,又是一記倒鉤腳,再加擒拿手,將他狠狠摔在了地上。高建國走過來大喊道:“侮辱國旗就是侮辱中國,還不滾!”阿雄也拎起條凳站到一旁。光頭喊了聲“走,找彪哥!”,立刻帶著混混們落荒而逃,消失在巷口。
岳芳英撿起五星紅旗,細(xì)心地?fù)崞剑牡羯厦娴膲m土,遞給兒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國旗代表中國人的尊嚴(yán),我們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是,中國人的尊嚴(yán),不容踐踏!”
高建國將小紅旗緊握在手中,回答道:“媽,我懂。”
阿雄看著被砸得稀巴爛的餃子攤,愁眉苦臉道:“慘了,我們的錢全賠進(jìn)去了。”
華仔則是心有余悸勸道:“剛才那幫人,是14K‘勝’字堂堂主阿彪的馬仔。阿彪心狠手辣,你們趕緊回去避避風(fēng)頭。”
高建國看著華仔,有些出神。
“怎么了你?”華仔以為高建國嚇呆了。
高建國正色道:“我在想我弟弟,他當(dāng)時也是讓我跑,讓我躲起來……”
四
遠(yuǎn)在北京家中的高建軍,正孤零零地坐在客廳里望著全家福發(fā)呆。本來每天去醫(yī)院照顧安國慶還能給他生活的意義,誰知道安國慶醒了,安慧也跟王樂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了。他懷念過去除夕晚上跟哥哥搶餃子吃,想起跟著哥哥和丁躍民他們到玉淵潭溜冰。不過還有人記得他,王鵬飛的遺孀孫小華給他送過來一碗餃子,讓高建軍重新感受到一絲溫情。
同樣是在北京,西郊的王樂家又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吃年夜飯時,王部長提出讓小兩口兒明早陪他去給幾個老戰(zhàn)友拜年,安慧沒有什么意見,可王樂不愿意安慧去,兩人就有些不愉快,只是當(dāng)著老人面沒有發(fā)作。
回到臥室,安慧就一臉嚴(yán)肅地說:“王樂,我是嫁給了你,不是賣給了你,我是一個有獨(dú)立人格的人。是,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我和高建國之間的所有事情,那是因?yàn)槲矣X得我不想再提過去,不想再提高建國那個人。”
“你是不想提他,還是不敢提他?你根本就沒有忘了他!”王樂斜靠在桌邊,不屑道。
安慧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我和高建國在內(nèi)蒙的時候就好上了。是,那件事情讓你耿耿于懷,但是你能不能也站在我的角度理解理解我?我沒有覺得我有什么丟人的,因?yàn)槟莻€時候我和他都已經(jīng)打算要結(jié)婚了。如果不是因?yàn)槌隽宋腋缒羌拢覀儾粫乾F(xiàn)在這個樣子。”
“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意思?事實(shí)就是你騙了我!你哥,你媽都騙了我!對了,還有你爸。要不是我爸,他頭上那頂‘保守派’的帽子能這么快摘了?”王樂站直身子嚷起來。
安慧閉上眼,沉吟半秒說道:“可事實(shí)就是,我現(xiàn)在是你的妻子,而高建國已經(jīng)死了!這才是事實(shí)。”王樂一下子語塞。“王樂,從嫁給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想要好好和你過日子。我請求你,不要再糾纏過去,不要再和一個死人計(jì)較了,可以嗎?”
“那你為什么還要留著那本素描?”王樂噘著嘴,表情就像個半大的孩子。
安慧表情平和地說:“我留著它,并不代表我還想著高建國,我只是想保存一份知青生活的回憶而已。如果你那么介意,我可以燒了它。”
“交給我,我來燒了它。”王樂興奮地走了過來。
安慧略作遲疑,但還是從抽屜里拿出素描本,遞給了他。接過本子,王樂有些緊張地前后翻看了幾遍,手指有些顫抖,過了好一陣才說:“好,我相信你一次。”
“這是不是表示,我們不會為這事兒再吵了?”安慧站了起來。
“過去的,我也不想提了。”王樂點(diǎn)點(diǎn)頭,將素描本揣進(jìn)兜里,討好似的拍了幾下安慧的肩膀,溫柔說道:“慧兒,其實(shí)那天我不是有意的。這樣,你先休息休息,我去幫你燒水洗漱。”這才走出了房間。
安慧走到書桌前,打開了臺燈,拿出一本書輕輕翻動。書的夾頁里,露出一幅略有殘損的素描,線條干凈有力,正是他們?yōu)榧赖炜偫恚不劾√崆佟⒔ㄜ娎收b詩的那張畫。
畫這幅素描的人此刻重新鼓起勇氣,在母親的資助下,重新豎起了“京味兒餃子攤”的招牌。第二天,高建國和阿雄正在擺放桌椅板凳,岳芳英在木屋內(nèi)清點(diǎn)新買的廚具。
華仔專門過來提醒:“英姨,建國,你們怎么不聽我的勸?14K‘勝’字堂那些人心狠手辣,不好對付。你們趕緊收攤,回家避風(fēng)頭吧。”
高建國認(rèn)真道:“他們敢再來,我報(bào)警!”
華仔苦笑道:“這群人就是有警察做靠山,他們收的保護(hù)費(fèi)都是和警察分成的。”
“香港警察都是這樣的嗎?”岳芳英走了出來。
沒等華仔回答,阿雄一下躲到了高建國身后,指著街口,用顫抖的聲音說:“建國哥,又、又來了!”
果然,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帶著二十多個人烏云一般涌了過來,將餃子攤團(tuán)團(tuán)圍住。壯漢臉上有一道閃電狀的疤痕從左邊眉角直達(dá)嘴角,看起來猙獰恐怖,阿雄嚇得腿直哆嗦,高建國喊了聲:“別怕!”拎起一條凳子與華仔、阿雄三個人背靠背站好。
岳芳英冷眼看著壯漢問道:“你就是彪哥?”疤面壯漢冷哼一聲,算是默認(rèn)。
高建國盯著彪哥的雙眼,正色道:“你想怎樣?”
“到了我的地方,不按我的規(guī)矩,你是第一個——”彪哥話音未落,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咳嗽。整條街十分安靜,咳嗽聲分外清晰,仿佛穿透人心。彪哥剛剛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喊了一聲:“閃開!”
人墻很快讓出一道口。阿彪一見到來人,表情立刻變了。高建國也望了過去,竟然是海叔。海叔悠然地問道:“阿彪,來了怎么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彪哥看看高建國這些人,又看著海叔,打了個哈哈:“原來是海叔的人,都是誤會。”一招手,一股煙般離開了。海叔什么都沒說,甚至都沒有走過來,轉(zhuǎn)身便進(jìn)了小巷。
又一次被海叔所救。夜里收了攤,高建國專門打了一瓶酒來到避風(fēng)港,可惜卻吃了閉門羹。高建國只有將酒瓶放到船尾,悄然離開。
路過沙灘時,他碰到了華仔。華仔得意地說道:“我就知道你要來找海叔。你知道為什么阿彪一見海叔就跑了嗎?”
“為什么?”
“哈哈!海叔年輕的時候可是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要不是后來出了事,蹲過監(jiān)獄,這里也不至于被阿彪這樣的人霸占。海叔的故事可多了,我聽說他和香港十大家族之一的李嘉盛,都有點(diǎn)淵源……”華仔唾沫橫飛地講了一大堆海叔的故事,說得自己就像是親歷過一樣。
“十大家族,李嘉盛?”這個名字引起了高建國的注意。最近他聽到整個龍鼓村都在傳,“港燈”已經(jīng)把海琴灣土地的使用權(quán)轉(zhuǎn)給這個李嘉盛。不過他很快又被海叔的其他傳奇經(jīng)歷所吸引,沒來及打聽這個名字。
今天的霧特別濃,仿佛是觸手可及的,不僅看不見避風(fēng)港,連短短的小街都望不見頭。奇怪的是母親和阿雄也不見人影,他們上哪去了?這時,耳邊響起說話聲,是有幾個人在附近嘰里呱啦地議論著什么,可惜卻聽不清說的什么。高建國循聲過去,只見五六個人聚在一間小木屋里,鬼鬼祟祟的樣子。他們的臉好像都被濃霧遮蔽,讓人看不真切。高建國只有仔細(xì)地辨認(rèn),才依稀認(rèn)出兩個,一個是“港燈”公司的那個田主管,另一個則是羅向榮,幾個人正在商量要把龍鼓村一把火燒掉。高建國大驚,正準(zhǔn)備招呼大家過來,卻被屋里幾個人發(fā)現(xiàn)了。其中羅向榮面目猙獰地掏出了手槍,接著就聽到嘭的一聲巨響。
高建國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原來是夢!他突然感到腦袋劇痛無比,渾身已被冷汗浸透。他雙手捂住額頭,痛苦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