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斷絕境
●為救身陷火海的戀人安慧,北京知青高建國被嚴重?zé)齻粚τ袢瞬坏貌粫簳r分別。
●知青返城,情路卻更加坎坷。
●一次酒精作祟,高建國失手打倒了安慧的哥哥安國慶,不得不逃離北京……
一
烏蘭察布,蒙古語意為“紅山口”。紅山口在歸綏城也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市東北25公里的大青山腳下,歷史上為重要軍事要塞。今天的烏蘭察布大草原已是著名的旅游景區(qū),以草原、古跡、神泉、湖泊、森林、民俗“六大奇觀”吸引著中外游客。回到三十多年前,這里可不是這樣。
那是1975年的深秋時節(jié),一望無際的草原,在秋風(fēng)的渲染下卷出一波又一波淡金色的浪花。一股黑煙突然從遠處升騰而起,轉(zhuǎn)瞬間由遠及近,一排熱浪猛然襲來,驚得本來慵懶的兩匹馬兒奔跑起來,馬蹄在草地上疾馳。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與駿馬相向而過。車廂里傳來了齊整的歌聲:
團結(jié)就是力量,團結(jié)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向著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唱歌的是十幾個知識青年,他們隸屬于紅旗大隊,正是趕去救火。參加滅火的牧民和知青們正源源不斷地從四處趕來,人們揮舞著各種工具拍打火焰。又一陣大風(fēng)吹來,令得火場情勢更加嚴峻。
卡車上的知青望著熾熱的場面,一個個顯得熱血澎湃。一個知青猛的站了起來,高聲道:“同志們,考驗我們革命意志的時刻到了!”滿口京片子。卡車恰巧停住,這個叫丁躍民的青年沒有站穩(wěn),險些摔倒,引得滿車大笑。
只有一個男知青沒有笑,他正在注視著遠方。身旁一位面貌姣好的女知青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聲問道:“高建國,看什么呢?”
高建國轉(zhuǎn)頭深望了一眼女知青,答道:“安慧,你看見那兩匹馬了嗎?剛才我就一直看著它們,馬兒識途,專奔安全的地兒去。”
大隊長一聲招呼,知青們跳下車。任務(wù)很快分配好,大家分頭開始執(zhí)行。。
熱浪仿似有形,灼燒著皮膚;濃煙層層密布,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幾百個人沒有一個退卻,迎著濃煙熱浪排成了一條打火帶,奮力撲救。紅旗大隊的任務(wù)是在火場和小樹林之間完成一個隔離帶。身材高大的高建國招呼丁躍民帶兩隊人去上風(fēng)口方向控制火勢,自己則帶隊去另一頭,雙方約定好以哨聲為號,互相照應(yīng),聽到哨聲就立刻撤退。
以安慧為首的女知青被分配幫忙發(fā)放水和工具的任務(wù),但女同胞們卻堅持自己也是“真正的革命者”,必須“參加一線戰(zhàn)斗”。堅持之下,高建國只得允許她們加入到丁躍民的小分隊。
強忍著刺鼻的氣味,高建國帶著自己的第一分隊趕到草場的東頭。幸得天公作美,西風(fēng)始終沒有出現(xiàn)。知青們奮力撲打,很快開辟出一條隔離帶。高建國望著自己小隊的“革命成果”,面露喜悅,雙瞳映照著逐漸變?nèi)醯幕饎荩嫒萦腥玷F人一般堅毅。
突然一陣急促的哨子響起,二、三分隊那邊情況吃緊。不等哨聲停歇,高建國已經(jīng)扛起鏟子三步并作兩步跑向了草場的東南方,腦海中只有一個名字——安慧。
西北風(fēng)帶來的濃煙遮天蔽日,第一分隊不敢冒進。一簇人影突然沖破了濃煙出現(xiàn)在眼前,正是丁躍民他們。從疲憊不堪的丁躍民那里得知安慧被困在了火海之中,高建國干凈利落地脫下了外衣,接著從旁邊幾個知青身上拿過水壺,把壺里的水都澆到了衣服上,披上濕外套沖進了火海。
濃煙之中,不時能見到或大或小的火焰,唯獨沒有安慧的身影。長長短短的哨聲在火海中顯得急促而蒼涼。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救命……救……命……”
“安慧!”高建國心中一動,奔向了聲音傳來的地方,終于在打火帶邊緣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安慧。幾點火星正在吞噬著她隨身攜帶的素描本的一角,眼看就要燒到安慧的衣袖。高建國沖了過去,一腳踩滅了素描本上的火,把濕衣服蓋在了安慧身上,急著喚道:“安慧,安慧……”
盡管是半暈半醒之間,安慧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本素描本。看到高建國英俊的臉龐,她露出了青澀甜美的笑容,吃吃道:“建國……你好傻……為什么要來救我……”
高建國沉聲道:“傻丫頭,為了本素描……”一把抱起安慧,沖向了火海。
安慧無力再言語,只緊緊摟著高建國的脖頸,飄逸的秀發(fā)因為熱氣而微微卷曲,臉頰隔著頭發(fā)貼在高建國胸前,美麗的雙眸深深地注視著高建國堅毅的面容,久久不愿移開……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安慧只覺周圍一亮,接著傳來雜亂的說話聲:“出來了,出來了”“是建國,是他們!”……她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三個月后的北京。寒風(fēng)刺骨,干枯的樹枝在黃昏中猛烈地搖擺。路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播音員的聲音鏗鏘有力:“……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高建國斜靠在304醫(yī)院的一張病床上畫著素描,畫本上,一片茫茫的草原,一個女孩的背影,脖子上圍巾的一角微微翹起,好似隨風(fēng)飄揚。
“哥,熱毛巾來了。”大清早,弟弟高建軍已經(jīng)過來收拾。
高建國下意識躲了一下,想要完成最后一筆。高建軍根本不理,直接用毛巾蓋住了高建國的臉,仔細地擦著,嘴里也沒閑著:“今兒是最后一天,你就好好享受吧!”
“你哥我可是為了救人英勇負傷,說起來也算英雄。”高建國笑道。
“是是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高建軍說著又擰了一把毛巾遞過來,“擦擦手。”
高建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大作品,低聲道:“是挺美的。”擦過手,他突然提高聲量道:“建軍,今兒可是8號,丁躍民他們就是今天回來。快快快,趕緊的,你去辦出院手續(xù),我來收拾東西。”
高建軍笑道:“是不是特想安慧姐?”
高建國瞪眼道:“去你的,我是特想躍民他們幾個共生共死的戰(zhàn)友。”
拒絕了母親特意準備的美味烙餅,兄弟倆回到家就直奔長途汽車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今天父親加班,母親難得親自下廚攤了煎餅。出門前,弟弟還一臉不舍的饞樣,高建國開心地笑了。家人讓他覺得溫暖,而即將見到安慧,則讓他心中如火焰般灼燒。接了安慧、丁躍民等人,一群年輕人直奔“老莫”。
“老莫”就是北京展覽館莫斯科餐廳,在那個年代,這是除北京飯店之外在北京青年口中提到最多的飯店名。剛剛康復(fù)的高建國自然是主角,圍著他一番杯盞交錯之后,大家方才坐下各自吃菜聊天。
安慧紅著臉說:“我臉上又沒臟東西,你老看我干嗎?”
“我想看。”
安慧嗔打了一下高建國。高建國趁機皺起眉頭哎喲直叫,嚇得安慧以為弄到傷口,連聲慰問。高建國一把抓住了安慧的手,笑道:“你怎么這么好騙呢,真是傻丫頭!”
丁躍民的妹妹丁躍音趁機拿他們倆開起了玩笑,眾人一同起哄,讓高建國連干三杯,接著,又讓安慧跟高建國來個交杯酒。這本是老友間的玩笑,再加上高安二人早有情意,安慧欣然端起了酒杯,高建國也挽住了安慧的手,將自己的酒杯迎了過去。
突然,一只手奪過了安慧手里的酒杯。
“哥!”安慧看見來人大驚失色。
巧了,哥哥安國慶正好和幾個同院的哥們兒也來老莫吃飯,被這邊的起哄聲吸引,安國慶看見妹妹后立刻過來奪杯。不等高安二人反應(yīng)過來,安國慶把自己的杯子在高建國的杯沿只是一掠,算是碰了杯,接著說道:“建國,這杯酒我這個當哥哥的必須敬你,你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的恩人!”
高建國剛想開口,安國慶又搶過話頭:“你和安慧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的知青,你們大家都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兄弟姐妹,這我知道。不過,救命之恩不一樣,我們安家感激你,感謝你。這杯酒,我必須敬你。”
雖然有些尷尬,但為了不讓安慧為難,高建國還跟安國慶碰了一下杯,雙雙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高建國招呼服務(wù)員加一套碗筷,安國慶抬手打住,拉起安慧就說要走。
安慧臉色一暗,說:“哥,你什么事啊?我飯還沒吃呢!”
“沒吃回家吃,剛回來就往外跑,心野了你呀!”安國慶說著又拉安慧,這次卻被高建國打斷了:“國慶哥,剛才還說要感謝我,就這么一杯酒就算感謝了?”
安國慶尷尬地笑了笑:“對對對,你們今天這頓,算我請的,行不行?”
高建國拔高了聲調(diào):“哎呀,既然是國慶哥請客,就這些菜,太不好看了……服務(wù)員!”也不顧安國慶的臉色,點上了蝦和魚之類的“橫菜”。
安國慶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服氣,說道:“你是得好好補補,今兒可勁吃,你今兒要是吃不干凈,就不能走。”安慧看著高建國,又看了看安國慶,忍不住笑。
好容易菜上來了,高建國猛的一拍桌子,大聲道:“哎呀,醫(yī)生說這魚啊蝦的,我不能吃啊,吃了傷口容易發(fā)炎,你說我怎么就給忘了呢?”
安國慶有些怒意,問道:“高建國,你什么意思?”
“我這個不喜歡欠人情債,但是我喜歡別人欠我的,所以這頓我不吃,不是救命恩人嗎?先記著。”不等安國慶反應(yīng)過來,又補了句,“那哥幾個,我這不能出來太長時間,先撤,你們慢用。咱們改天再見啊!”說罷帶著建軍揚長而去。
安慧看著高建國的背影,忍不住大笑起來。
高家兄弟剛到了帽兒胡同口,瞅了一眼新貼的大字報:“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兄弟倆還在拿剛才的事情打趣,突然聽到廣播里傳出來哀樂聲。高建軍驚訝道:“哥,你聽,好像是總理逝世了……”高建國一把捂住高建軍的嘴,沉聲道:“別胡說!”
這時,一輛自行車閃進胡同,高建國看出是父親高致遠。這么晚才回來,父親肯定又去了單位同事工程師王鵬飛家。母親岳芳英總說讓父親少跟王鵬飛接觸,說這個人思想有問題;最近因為劉長河教授的事情,兩口子又常在一起發(fā)幾句牢騷。看父親騎車的動作,沒準兒又喝了幾杯,要讓母親知道,又得拌嘴了。
喇叭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周恩來同志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是中國人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幾個夜歸的路人停在胡同口的電線桿下,專心聽廣播。
1976年春節(jié)臨近,巨大的噩耗讓整個中國沉浸在哀傷之中。1月8日,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全國人民衷心愛戴的總理——周恩來同志,因病在北京逝世。周總理去世的消息讓這個冬季更加的寒冷。京城的天空彌漫著傷愁,像吹散不去的陰霾,像厚厚沉淀的烏云,更像尖利的冷箭插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里。
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高建國很快忘記了父親的事情,和高建軍一樣已是淚流滿面。人們輕輕的啜泣聲變成了號啕大哭,驚動了黑沉沉的夜。
翌日清早,因為堅持要去長安街送總理,高致遠又跟岳芳英吵了一架。岳芳英再次叮囑高致遠不要學(xué)劉教授,更不要和王鵬飛再有往來。高建國剛想說出父親昨晚的舉動,卻被父親憤然的關(guān)門聲擋了回去。不能再給母親添亂了。這種冰冷延續(xù)到了除夕夜,高家四口人一言不發(fā)地吃著餃子,父親更是哭喪著臉不停嘆息。
高建國想著活絡(luò)一下氣氛,從屋里拿出了畫筆和素描本,要給全家人畫一張團圓圖。高建軍識趣地放下了筷子,把凳子朝岳芳英身邊挪了挪。高建國筆法嫻熟,家里人也都畫過好多次了,很快畫本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致的輪廓。
突然,院里傳來了“芳英,芳英在嗎?”母親起身去開門。
高建國將大致完成的畫作拿給父親看,父親對畫作贊賞有加,臉上露出了笑意。誰知母親卻被通知局里有緊急會議,匆匆地走了。剛剛熱絡(luò)起來的氣氛,又涼了下來。夜里很晚,母親才回來,面色凝重,高建國也沒敢多問。
二
第二天,高建國出門買東西回來,迎面望見了兩輛吉普。高建國一時好奇,故意從馬路中間騎著車,趁著交錯的瞬間往車窗里瞅了一眼。媽呀,這不是王鵬飛的媳婦孫小華阿姨嗎?難道……難道王鵬飛真是壞分子?嘿,今晚媽肯定又會跟爸對上,一頓架是少不了了。哎,都老夫老妻的了,還這么事兒。還是安慧好,唉,安慧這會兒在干嗎呢?
高建國心里的人正在西郊部隊大院的家中撫弄著那本燒了一半的素描本,突然一陣敲門聲嚇得她趕緊把本子藏到了枕頭下。不等安慧起身,母親張鳳鳴已經(jīng)進來了。
安慧清楚母親是來試探她跟高建國關(guān)系的。母親和哥哥都不太喜歡自己跟高建國好,只有父親安長江支持自己自由戀愛。面對母親的各種旁敲側(cè)擊甚至直奔主題,安慧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應(yīng)對之法,當下又以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將母親打發(fā)走了。她并沒有想到與高建國的麻煩不過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丁躍音約了安慧到玉淵潭溜冰場玩,卻在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人叫王樂,跟安慧住在一個大院,小時候曾一起玩過,安慧依稀記得在老莫吃飯那天,王樂就跟安國慶同桌的。
王樂突然滑到身邊,就開始纏她,不僅嘴上一直叨叨想討便宜,還動手動腳——他假裝摔倒,趁著安慧伸手拉他的時候,將安慧攬到了懷中。這個舉動讓安慧又羞又氣,一把推開王樂,離開了溜冰場。出來正好看到安國慶,聯(lián)想到丁躍音一直以來對安國慶的愛慕之情、王樂與安國慶的關(guān)系,安慧感覺這整個都是一場陰謀,索性連丁躍音也不理,獨自回家去了。
晚上家里吃的餃子。哥哥安國慶和往常一樣不等大家都上桌,就用手一個個抓著吃,邊吃還抱怨肉少菜多,結(jié)果激起了父親的怒火,大罵他不務(wù)正業(yè)。安國慶想當兵,可惜父親頭上頂著“保守派”的帽子,沒人推薦,擔(dān)心審查過不了。王樂的父親是部長,如果安慧能跟王樂好上,安國慶當兵就不再是件難事。
當事人安慧卻并不愿意被當作籌碼,她心中只有高建國。安國慶又說王樂過幾天會上家里來拜訪父親,母親在一旁添油加醋扯到了門當戶對之類的。父親倒是堅持除非安慧自己愿意,不然自己絕不同意,和國慶參軍沒更有半點關(guān)系。
躲進屋里的安慧聽到父親也站在自己一邊,又掏出素描本一通傻笑,全然沒有留意安國慶已經(jīng)輕輕來到身后。
一把搶過素描本,頂著妹妹的罵聲,安國慶翻看了其中一頁:一片草場上,安慧騎在馬背上,高高舉起雙手,右下角落名是高建國。安國慶一撇嘴說道:“慧兒,你真的在和那個高建國談戀愛?”
“是。”
“可他和你根本就不配啊!門不當戶不對的,咱們大院那么多革命男青年,你隨便挑一個都比他強。”
安慧一把奪回了素描本,緊抱在懷里才說道:“哥,你了解高建國嗎?在內(nèi)蒙的時候,他救過我三次。”
“我知道他救過你,我們?nèi)叶己芨屑ぁD阆朐趺锤兄x他,我都答應(yīng),不過嫁給他,絕對不行。你太傻了,分不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愛情。”
“分不清楚的人是你。你憑什么干涉我的感情,干涉我的生活。我也明確告訴你,我就認定高建國了。”安慧站起來轉(zhuǎn)身正對著安國慶高聲說道。
安國慶有些意外自己的小妹妹怎么突然有了這樣的膽色,心里有些不服氣,一把抓住安慧的手。
“放開,你弄疼我了。”安慧疼得叫了一聲。
安國慶松開手,正聲道:“這可是婚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不是哥哥自私,我能不能當兵倒是其次,咱爸可……難道你忍心讓咱爸下半輩子就這樣在家閑著,除了澆花就是買菜做飯?咱媽也是為了讓你有個好丈夫、好家庭。爸媽為了你這事情都吵了多少次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轉(zhuǎn)身出門。
安慧一屁股坐在床上,外面又傳來啪的關(guān)門聲,她知道母親又進了父親的書房,父母說不定又會爭執(zhí)起來。不覺順勢躺了下去,兩眼盯著天花板,心事絞成了一團亂麻。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這么多年父親也不容易,帽子一直摘不下來,雖然表面上波瀾不驚,但內(nèi)心的苦悶她可以想象。還有母親、哥哥……
可是熱戀中的人,內(nèi)心很快就被濃烈的愛意充斥——一切的焦點都回到如何讓家人接受高建國的問題上。安慧雖是女兒,卻繼承了父親軍人的行事作風(fēng)——干脆而大膽,她想著直接把高建國帶回家給父母看看吧,一是讓父母了解一下高建國的為人,二來也是讓母親和哥哥兩個反對派看看自己的決心。但什么時間帶高建國來家里又成了問題。對了,之前哥哥不是說了那個王樂什么時候要來家里嗎,正好一箭三雕,就等王樂什么時候上家來就叫上高建國過來,咱這叫“不見鬼子不掛弦”。
三
這一天很快到來。
為了招待王樂,張鳳鳴特意上西單買了幾個大蘋果,剛洗好放盤子里,安國慶就拿起一個啃了一口。大清早就出門的安慧回來了,張鳳鳴心頭一喜,本來還擔(dān)心女兒鬧脾氣不見王樂,這下沒顧慮了。
誰知,安慧一轉(zhuǎn)身又拽了一個人進來,是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青年,脆生生地說:“媽,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就是我的男朋友,高建國。”
高建國略顯羞澀地說道:“伯母,您好!您叫我小高就行。”說著把一網(wǎng)兜水果和幾個罐頭放在了桌子上,“伯母,第一次登門拜訪,也不知道您和伯父喜歡什么,就是一點兒心意。”
張鳳鳴瞟了一眼桌上的東西,臉色一沉道:“小高同志,你這說來就來,還挺客氣的。你救了我們家安慧,我們應(yīng)該好好謝謝你。”
“伯母,是我沒把安慧照顧好,差點出了大事……”
“坐吧。”張鳳鳴隨意一攤手。
高建國正要坐下,卻被安國慶一個跨步搶先坐到了沙發(fā)上。高建國有點尷尬地挪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媽,我爸呢?”安慧問著話,拿起一個蘋果遞給高建國,“吃個蘋果,一會兒就在家吃飯。我媽的手藝可不賴。”
“你爸今天出門了。”張鳳鳴邊說著邊朝廚房走去,“安慧,你跟我過來一下。”
很快廚房里傳出一聲“媽,這都是你逼的!”高建國有些尷尬,把蘋果又放回盤子。
安國慶啃了一口蘋果,歪著腦袋說:“建國,我個人對你沒什么意見,但是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今天你既然來了,我也想跟你聊聊我妹妹的事。”
不等高建國答話,安慧已經(jīng)從廚房走出來,沉聲道:“聊什么聊,建國,上我屋里說話吧!”
正要起身,張鳳鳴跟了出來:“小高同志,你看,今天實在是不巧,家里有重要客人要來,不能留你吃飯了。安慧還要跟我一塊兒去買點東西,所以,你看……”
高建國有些詫異,緩緩站起來說:“伯母,您別客氣,我這就準備走了。”
“好好,國慶,你趕緊送送小高同志,再見啊!”
安慧把高建國又摁回了椅子上。張鳳鳴一把拉開安慧,安國慶也站起來。
一股怒氣從內(nèi)心深處升騰而起,高建國猛然起身,嚴肅道:“不用送了,伯母,安國慶同志,安慧同志,那我就先走了。再見。”說完徑直朝門外走去。
“建國,建國,你等等。”安慧跟著追了出去,安國慶則一臉得意地坐回到沙發(fā)上。
聽著安慧的呼喊,已經(jīng)走出院子二進門口的高建國停住了腳步。
“建國,對不起啊,剛才……”說話間安慧已經(jīng)來到身邊。
“你媽媽和你大哥好像不歡迎我,你之前怎么沒跟我說?”
“這事兒我能做主。”
高建國右手溫柔地撫在安慧的手臂上,柔聲說道:“我們得講究一些策略。你這么冒冒失失讓我來你們家,效果你也看到了,大家都很尷尬。”
“建國,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傻丫頭,你這是著急了。”
“難道你不急嗎?”
“不急,我已經(jīng)把你藏在我心里了,你跑不掉了。”高建國自信地笑起來。
安慧面頰緋紅地問道:“你不生氣了?”
高建國深深地吐氣,做了個忠字舞的動作,笑著說:“一個是你媽,一個是你大哥,我能和他們生氣嗎?好了,慧兒,你快回去吧。”
“那明天我去找你。”
“好。快回去吧。”
這對卿卿我我的戀人渾然沒有注意到一條身影小心地走進了安家小院。
剛回到家,安慧就看到王樂那張討厭的臉,他正手舞足蹈地說“我是真心喜歡安慧的……”看見安慧,王樂頓時停住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說下去。
安慧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直接走回房間,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張鳳鳴看著有些尷尬的王樂,安慰道:“小王,你別介意……”
王樂點頭道:“伯母,我進去看看她。”
“去吧去吧。”張鳳鳴滿顏堆笑地鼓勵道。
王樂敲了門,安慧沒理他。又敲了一下,還是沒反應(yīng),他便直接推門進去了。安慧背對著他,拿著一本書看著。
王樂小心問道:“安慧,生氣了?”
安慧沒有說話。
“怎么了,我才剛來,不會是我惹你不高興了吧?”
安慧仍然看著書,沒有說話。
“安慧,我知道,這段時間我總來找你,你有點煩了。我其實只是想有機會讓你可以了解我。上次在玉淵潭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當時要是有心,天打雷劈。”
“我才不管你故意不故意。”安慧放下手里的書,轉(zhuǎn)過身說道:“王樂,今天我們就把話說開了吧,我們不合適。”
王樂笑著答道:“怎么不合適?我爸和你爸是戰(zhàn)友,我們又都住在一個大院里,小的時候,你總愛跟在我們后面,想讓我們帶你一塊兒玩。安慧,我們有共同的成長經(jīng)歷,有相似的家庭環(huán)境,我還和你哥是好兄弟。沒有人比我們更合適了。”
安慧冷靜地說:“愛情不是做加法,更不是畫等號。你說的這些,最多只能證明我們是認識的人而已。王樂,你和我都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們沒有感情基礎(chǔ),不可能在一起。”
“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你為什么就不能試著接受我呢?”
安慧絲毫沒有遲疑地說道:“因為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不可能,你哥還有你媽都說你沒有男朋友。”王樂的臉色有些變了。
安慧繼續(xù)道:“他們只是不肯承認。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剛剛就是去送他去了。所以王樂,我們真的不可能,請你以后別再來找我了。”
“那個人是你男朋友?”王樂的聲氣有些變了。
安慧微笑道:“你看見了?也好,本來是想讓你們都認識認識,不過他有事先走了。”
王樂漲紅著臉,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聽見母親在外面又是討好地哄啊勸的,安慧感到一陣惡心。果然,王樂前腳走,母親后腳就進來了,張口就問:“你跟小王說什么了,把人家給氣走了?”
安慧傲然道:“媽,他剛才看見建國了,我就跟他說了。”
張鳳鳴也有些惱了,斬釘截鐵地說:“你和高建國,我不會同意的。”
“您都還不了解他,就說不同意。”
“我是你媽,結(jié)婚是終身大事,由不得你胡鬧。那個什么高建國,趕緊斷了。”張鳳鳴已經(jīng)帶上了命令的語氣。
安慧終于軟了下來:“媽,您別逼我,他是我喜歡的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么這樣?”
“救命是救命,結(jié)婚是結(jié)婚,這是兩碼事。”張鳳鳴的語氣也松了些,“你看看咱們家現(xiàn)在的情況……”
安慧突然看見了母親手腕上亮出嶄新的手表,表帶折射出點點銀光,一看就是高級貨,立刻面露諷刺道:“媽,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勢利了啊?”
張鳳鳴的火頭又上來了:“勢利?你就這么跟你媽說話!我這么安排為了誰啊,還不是想讓你嫁得好點,你爸能早點脫了帽子,你哥能參軍。我一輩子都在為安家付出,你還說我勢利!”話沒說完,突然呼吸急促,胸口發(fā)悶,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安慧見狀,連忙伸手去撫張鳳鳴的胸口:“媽,媽您沒事吧?”
張鳳鳴一把推開了安慧的手,厲聲說道:“安慧,我告訴你,和王家的這門婚事,你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可能不能理解,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為這個家好。”安國慶也聞聲而來,一邊扶起母親,一邊責(zé)怪妹妹。
“讓你妹妹自己靜靜,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張鳳鳴扔下這句話,就倚著兒子出了房間。
哐當一聲,門被鎖上了。是母親讓哥哥鎖上的。安慧聽到聲音已經(jīng)晚了,敲打哀求一番都是徒勞。安慧把氣撒在自己屋里,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掀翻在地,整個人撲倒在床,痛哭起來。
安慧被關(guān)在家里的消息很快由丁躍音告訴丁躍民,又由丁躍民傳給高建國,高建國立刻踩上單車就到了安家院外。
張鳳鳴開門一看是高建國,又擺起了臉色。這回高建國忍住了,耐心地提出希望能跟安慧見上一面。三言兩語之后,張鳳鳴主動出來,說跟高建國在院里談幾句。張鳳鳴語氣溫和,說出的話卻是冷嘲熱諷,而且讓高建國以后都不要再來了。不等高建國反應(yīng)過來,張鳳鳴已經(jīng)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這一刻,高建國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此刻的安慧,可能正傷心委屈,甚至失落絕望,他恨不得破門而入。但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是想要冷靜,還是為了那可憐的自尊心,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就這樣,他默默地走出了部隊大院,腦子里一片空白。
四
即便是沉浸在愛情痛苦中的高建國,也感覺到了母親岳芳英最近的異常。一方面她總是深夜才下班,即便在家也幾乎不和家里人說話。估計是有重大任務(wù),高建國也沒有太在意。可后來高建國發(fā)覺母親避開公安局的同事在單獨行動,甚至還有一次私下去過西郊勞改農(nóng)場。青年人的注意力總是容易轉(zhuǎn)移,現(xiàn)在又有新的事情讓高建國忙碌起來。
清明的黃昏飄著雨點,高家兄弟原本和一幫朋友約好去天安門獻花圈,因為擔(dān)心被抓,所以幾個年輕人決定改去西單電報大樓會合。在電報大樓門前,高建國見到了久違的安慧,面容雖有些憔悴,倒生出一種病西施的美態(tài)。安慧拉著高建國說,多虧了丁躍音自己才能出門。三個人又開心地聊了幾句。
丁躍民突然湊過來說:“今天能來就謝天謝地吧!快快,我們快過去吧!建軍正在朗誦紀念總理的詩歌呢!”
人群中,高建軍正大聲念著一首詩:
周總理,我們的好總理,我們大家思念著你,呼喚著你!你走過革命的征途千萬里,祖國遼闊的大地上布滿了你艱辛的足跡……
一首悲愴而悠揚的小提琴聲漸起,配合著建軍的朗誦。是安慧拉起了小提琴。高建國拿出素描本,筆尖沙沙地滑動,建軍和安慧的形象在紙上生動起來。丁躍民在一旁用雨衣替高建國擋著雨。雨聲越下越大,混合著琴聲、朗誦聲,還有悲切的慟哭聲。大家用這樣的方式紀念敬愛的總理。
突然,一個青年跑過來,慌張地喊道:“民兵,民兵來了!”
高建國一舉手喊了聲:“大家分散跑!快!”
一時間,哨聲四起,大批的民兵來了。高建國交代同伴們分散突圍,丁躍民第一個跨上了自行車,丁躍音跳上了后座;高建軍和幾個朋友騎著自行車就跑;沒了車,高建國急忙拉起安慧跑進了旁邊的一個胡同。
4月上旬清明節(jié)前后,北京市上百萬群眾,從早到晚自發(fā)地聚集在天安門廣場,舉行宣誓、默哀、講演、朗誦、抄詩等活動,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獻花圈、貼傳單、作詩詞,悼念周恩來,聲討“*”。對于人民群眾的革命行為,“*”一伙派出民兵、警察進行干預(yù),制止人們的悼念活動,撤走放置在天安門廣場的悼念品,并派出便衣人員跟蹤、逮捕參加悼念的人們。
高建國拉著安慧一路狂奔來到紅衛(wèi)戰(zhàn)校,樓頂?shù)钠鞐U上一面五星紅旗在夜幕下迎風(fēng)招展。高建國舉著手電,拉著安慧一路小跑,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光點在教學(xué)樓的窗戶上上下下跳躍著,仿似夜雨中頑皮的舞者。安慧緊跟著高建國的步點,兩人就像是游戲一般,一直跑進了茶爐房。
高建國滑燃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焰在眼前跳動起來,映照在安慧大大的雙眸中,更添了幾分動人的魅力。
安慧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建國,沒人追來吧?”
“不會有人來這兒的。”高建國說著,從褲兜里摸出一根蠟燭小心點上,又四處看了看,從地上撿起一個摔壞的搪瓷的杯子,倒扣在桌上,當了蠟燭的底托。茶爐房開始變得亮起來,安慧這才看到高建國一副落湯雞的模樣,不覺撲哧笑出聲來。
“小點聲,民兵不來,你可別把看門大爺招來了。”
安慧趕緊捂住了嘴。
“這么大的雨,衣服都濕透了吧,正好,這是茶爐房,把濕衣服脫下來烤烤吧!”
安慧點點頭,靜靜地脫下了棉衣。高建國把棉衣展開搭在架子上,又把自己的毛衣脫下來披在了安慧身上。他這才發(fā)覺安慧那雙大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眼波隨著燭光而流動,看得高建國有些癡了。空氣流動,燭影紛亂,才讓高建國回過神來,柔聲問道:“慧兒,剛才嚇壞了吧?”
“有你在,我才不怕呢!”安慧嘴上說得輕松,臉上卻還有些慌亂,“躍音給我送信,說你們今天要參加紀念總理的活動,說什么我也得來。況且……建國,這段時間總也見不著面,我心里不踏實。”
“我去過你家,可是伯母她不讓我見你……說你有對象了……還說那個人是你們大院的,和你們家門當戶對……”
“你別聽她說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安慧伸手捂住了高建國的嘴,怯聲道:“建國,管你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信。你只相信我就好了。在我心里,永遠不會有別人,只有你。”
高建國凝望著安慧,輕輕拉起她的小手,放到自己的胸口,溫柔道:“慧兒,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過了一陣,一雙柔荑突然隔著襯衣摸到了高建國后背,觸碰到那凹凸不平的傷疤上,安慧不覺心頭緊了一下:“建國,我能看看你后背的傷疤嗎?”
“都已經(jīng)好了,沒事了。”高建國有些猶豫。但在安慧的堅持之下,還是脫下了襯衣。
在燭光映照下,高建國的后背幾乎可用猙獰來形容,沒人能將這丑陋的背后與這個外表陽光帥氣的大男孩聯(lián)系在一起。安慧顫抖著用指尖輕輕地觸碰了一塊暗紅色的表皮,淚水瞬間滑落,絲毫不讓窗外的雨點。
高建國背對安慧安慰道:“怎么又哭了,我已經(jīng)完全好啦,真的,就是丑了點,你可別嫌棄我啊!”
安慧從后背緊緊抱住高建國,淚水滴落在傷疤上,啜泣道:“建國,我想做你的妻子,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娶我嗎?”
高建國轉(zhuǎn)過身,輕輕捧起安慧的臉,替她吻去了淚痕,認真說道:“我愿意,我恨不得馬上娶了你。”接著嘴唇一點點向下移動,輕輕吻在了安慧的嘴唇上。
安慧的臉由煞白變成了緋紅,紅暈一點點在增大,雙眸開始閃爍,漸漸迷離,呼吸明顯急促起來。高建國停頓了一下,又吻了下去。安慧躲了一下,又情不自禁地迎合著。燭光中,兩人纏綿的身影逐漸合攏為一體。窗外,雨越下越大,在夜幕里肆意妄為地沖刷著大地。
雨漸漸停了。茶爐房內(nèi),安慧側(cè)躺在爐旁,身上蓋著高建國的襯衣,肩頭裸露著,輕輕閉著眼睛。高建國借著燭光,要將眼前的美人永遠留在自己的素描本上。不一會兒,畫紙上的安慧嘴角微微上翹,帶著甜蜜的笑。
安慧突然醒來,看到畫紙上半裸的自己,滿面羞紅。
高建國輕聲問:“喜歡嗎?”
“送給我吧。”安慧輕輕地點點頭。
高建國輕輕把安慧擁進懷里,柔聲道:“慧兒,謝謝你。你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給了我。慧兒,我絕不會辜負你。”
安慧閉著眼說:“建國,我們結(jié)婚吧!”
高建國嗯了一聲。
“我是說真的,咱們馬上就結(jié)婚。”不理高建國一臉的驚異,安慧又接著說道:“今天我回家就想辦法去偷戶口本,只要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就搬進你家去,我媽就拿我沒辦法了。”
“你可想好了,安慧,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高建國的聲音嚴肅起來。
“你怕了?”安慧不覺抬起了臉。
“我才不怕呢!只要你決定了,我們就來個先斬后奏!”
“那我們就三天后下午3點,在民政局門口見。”安慧又將臉貼在了高建國胸口。
“好!”高建國堅定地答道。
五
第二天傍晚一回到家,高建國就開始在父親房里翻箱倒柜地找戶口本,但始終一無所獲。他向弟弟求助,高建軍也是一臉茫然。
突然,高建國發(fā)現(xiàn)書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居然是上鎖的。家里東西還上鎖,藏著什么寶貝呢?一時好奇,他撥弄了兩下鎖頭。
高建軍阻止道:“別動,那個抽屜媽說了,誰也不能打開。”
高建國根本沒理弟弟,回到桌面一通翻找,突然一把小鑰匙從筆筒里掉了出來。果然就是它了,順利打開了抽屜。
“哈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高建國抓出了戶口本,“咦?這是什么?”下面還有一只信封,封皮上寫的是英文的地址。正要拆開信,高建軍突然喊了聲“爸”。
高致遠已經(jīng)站在了高建國面前,伸出手:“拿出來。”父親平時很少打人或者罵人,但高建國知道父親一旦做出的決定,別說母親,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高建國老老實實把信遞到父親手里,馬上主動承認錯誤:“對不起,爸,我不是有意要偷看的,我是找別的東西,不小心翻到的……”
“鎖上你都能打開,還說不小心。”說著話,高致遠已經(jīng)把信收好,重新放回了抽屜,上了鎖。
年輕人總是不容易死心,又問道:“爸,這是叔叔從香港給你寄來的信吧?”
“都過去了,不提也罷。”高致遠慢慢坐到靠背椅上,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哥,香港這個詞在我們家就是*,我們以后別說了。”高建軍接了一句。
高致遠一臉嚴肅地說:“你們小的時候,很多事情不懂也不理解。關(guān)于香港,關(guān)于我的那個家庭,我說得不多,也不太想多說。但是現(xiàn)在你和建軍都長大了,有些事情我相信你們有自己的判斷和理解。今天,你們也看到了信,我想問問你們,在你們的心里對爸爸的過去有什么想法。”
高建國有些興奮,一下問了一串問題:“爸,您是不是打算詳細跟我們說說您的過去?香港那個地方是不是每個角落都充滿腐朽?您和叔叔以前是不是也像我和建軍一樣,吵架打架?還有,您在香港,在我媽之前,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高致遠面對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只是搖了搖頭。高建軍倒是代替父親回答起來:“爸,我一點兒都不好奇。那個家庭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很遙遠、很陌生的名字。從我出生,他們就不在我的生活里,過去不在,現(xiàn)在不在,將來也不在,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個階級,更和我們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兩兄弟迥異的態(tài)度,讓高致遠面露復(fù)雜的神情。他緩緩說道:“你們這樣,讓我很擔(dān)心啊。別看平時,我和媽媽爭執(zhí),但是有一點要說清楚——當年我決定回來支援國家建設(shè),和他們斷絕了一切的來往,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從來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你們爺爺病逝的時候,我都沒回去,自從那個時候,你叔叔也就不再給我寫信,我和那個家也就斷了一切的往來。”
看著高建國一臉疑惑的表情,高致遠又接著說道:“如果再讓我做一次選擇,我還是會選擇離開香港,回到祖國。這二十年的時間,就像建軍說的,從你們出生的那天至今,他們從來就和你們的成長、生活沒有過關(guān)系。這一點,我希望你們清楚,特別是建國。”
看著父親的臉,高建國點頭道:“爸,我們知道了。”
正在這時,從外面?zhèn)鱽硪宦暰揄懀又歉鞣N喧鬧的聲音,高家父子趕緊跑出院子。已經(jīng)有公安圍起了人墻,胡同口一輛貨車歪斜著,高建國個兒高,可以隱約看到,路燈下一個人躺在電線桿旁邊,好多血。車禍怎么會有公安呢?一抬眼,他又看到了母親岳芳英的身影,旁邊還有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高建國認得那是母親的上級。這,是出了大事兒啊!
事情遠比高建國想的要更復(fù)雜、更嚴重。第二天晚上,高家兄弟感覺氣氛不太對,母親很早就下班回家,吃過飯便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里屋,臉上寫滿了疲憊、落寞。母親被停職了,爭吵從父親關(guān)上房門后就沒有停過。
兄弟倆在門口小心地偷聽著,大致知道了昨晚被車撞死的人正是王鵬飛。王鵬飛一直跟香港的什么人有聯(lián)系,可能泄露50×廠的機密,而父親跟王鵬飛和香港都能牽扯上關(guān)系,所以母親就被局里停職了。
終于,屋內(nèi)沒聲了,兩人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高建國問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也經(jīng)常這樣吵架嗎?”
高建軍點了點頭。
“唉,婚姻真是可怕啊!”
“哥,你不會是不想結(jié)婚了吧?”建軍不小心提高了聲音。
“怎么可能?我和安慧就沒紅過臉。”高建國臉上不無得色地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得替我保密啊。我要結(jié)婚了。”
建軍滿臉驚訝:“和安慧姐?”
高建國自信地點點頭,說道:“現(xiàn)在不能告訴任何人,懂嗎?”
“啥時候?”
“就在明天。”高建國面露笑容,他已經(jīng)開始想象領(lǐng)證時的喜悅,甚至憧憬起了婚后的幸福生活。
然而,事情并不像高建國想的那樣順利,此刻的安慧家已經(jīng)炸開了鍋。那幅出自高建國之手的半裸畫像,已經(jīng)被張鳳鳴發(fā)現(xiàn)撕得粉碎,兩人的關(guān)系完全暴露。氣憤的安國慶又把妹妹鎖了起來,滿腔的怒火等著發(fā)泄在高建國身上。
第二天下午,高建國和弟弟在民政局門口并沒有等來安慧,來的是丁躍民。丁小妹帶出消息,安慧又被鎖在家里了。無奈之下,高建國只有拉上丁躍民和弟弟去芝麻胡同的一家小飯館吃飯。
看著高建國一杯杯地喝著悶酒,丁躍民再三勸阻都無效,高建軍打趣道:“我哥這是病了,相思病!”
高建國指著弟弟,禿嚕著道:“放屁,我有病?你才病了呢!”
丁躍民摁住高建國端杯子的左手,好聲好氣地說:“行了行了,沒病,沒病,先別喝了。躍音這兩天忙,回頭我讓她去看看安慧,想辦法把人帶出來,行不行?”
高建國一擺手道:“沒用,哥們兒,我跟你說,他們家壓根就看不上我。”
丁躍民正想著怎么往下勸,突然幾個人沖了進來,直奔他們的桌子,為首的正是安國慶。三人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安國慶已經(jīng)掄起拳頭重重地砸在高建國臉上,嘴里還大罵著:“王八蛋,你敢欺負我妹妹,我今天就廢了你!”高建國向后重重倒去,壓垮了旁邊的飯桌。飯館里的人頓時一哄而散。
安國慶嘴里一邊繼續(xù)罵罵咧咧,一邊還招呼同伴狠揍高建國。
高建軍連忙拉開一個人,大喊道:“別打了,別打我哥。”
“連他哥倆一塊兒揍。”安國慶一聲招呼,建軍肚子上已經(jīng)挨了幾拳。
丁躍民趕緊一把抱住安國慶,勸道:“國慶,別激動,有事慢慢說。”
“我跟這王八蛋沒法說。”安國慶說著,奮力掙脫了丁躍民,撲向高建國,又是一拳。
這時,高建國清醒了幾分,憤然起身,一腳踢翻了正打高建軍的人,大喊道:“建軍,快跑!跑啊!”
一時間勸架的、喊打的,幾個人扭成一團,老板站在一旁慌忙的勸著架:“各位小祖宗啊!別打了!我的小飯館都要被你們給砸了!”可惜根本沒人在聽。
脫身不得的高建軍又被安國慶一拳打倒在地。憤怒的高建國從身邊摸到了一個酒瓶,二話沒說掄起來就向安國慶砸去。隨著一聲尖銳的聲響,餐廳頓時安靜了下來,玻璃瓶碎得滿地。安國慶的頭上插進一片玻璃碎片,一股一股的鮮血順著頭和脖子流下來,整個人慢慢倒下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不知所措。丁躍民趕上去扶著安國慶大聲喊著他的名字。高建軍還坐在地上,吃驚地看著安國慶倒下,又慌張地望向高建國。高建國這才如夢初醒,拍了拍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背起地上的安國慶就往醫(yī)院跑。
搶救室外,渾身污點和血漬的高建國兩眼發(fā)直,呆坐在長椅上,弟弟在跟前來回踱步,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門開了,醫(yī)生出來了,衣服上也是血漬斑斑。高建軍連忙迎上去,急切地問道:“大夫,他怎么樣了?”
“你是他的家屬嗎?”醫(yī)生摘下口罩問。
高建軍連連搖頭。
醫(yī)生皺眉道:“趕快通知他的家屬,傷者已經(jīng)失血過度,腦受損,必須做大手術(shù),能不能搶救得回來很難講。我們需要家屬簽字,再晚就來不及了。”
高建國聞言大驚,猛然站起,一把抓起醫(yī)生的領(lǐng)口,炸雷般怒吼地說:“我就是他的家屬,你救他啊!我讓你救你聽到?jīng)]有!”
高建軍連忙站起來,拉住哥哥,勸道:“哥!你別沖動!”
醫(yī)生緊張問道:“你是他什么人,是直系親屬嗎?”
高建軍連聲道歉:“對不起,大夫,我們只是他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有人去通知他的家人了。”
“再等恐怕來不及呀!”
高建軍正色道:“我簽字,行嗎?醫(yī)生,一切責(zé)任我來承擔(dān)。”看著醫(yī)生為難的表情,建軍猛的跪在了醫(yī)生面前,懇求道:“求求你醫(yī)生,趕快搶救吧,救命要緊!”
略作遲疑,醫(yī)生同意了高建軍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字,然后再次走進搶救室。
高建軍這才回身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哥哥——從剛才聽到“來不及”開始,高建國整個人都懵了,頭腦中一片空白,被弟弟拉開后只是抱著頭,蹲在原地。高建軍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哥,你聽我說,如果安國慶真有個三長兩短,你這就是故意傷人致死,你就完了呀。”
“那……怎么辦,怎么辦?”高建國還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逃,逃吧,哥!”
高建國恍恍惚惚,自言自語:“逃……”
高建軍搖了搖高建國,努力讓他清醒一點,繼續(xù)說:“對!快逃吧!逃得越遠越好!離開北京,不要再回來了!”
高建國如夢初醒,看著弟弟問道:“我逃了,你怎么辦?”
高建軍緊握哥哥的雙手說道:“人不是我傷的,我不會有事。安家的人馬上就到了,你再不跑就跑不了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就這么跑了。”高建國面露痛苦的表情。
“你現(xiàn)在不走,就是死路一條啊,哥……”
高建國含著淚和弟弟緊緊相擁,然后匆匆離開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