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珠簾幾重(六)
翌日,宗海這一句哀嘆,竟然莫名的一語成讖了。彼時寄柔還在房里和憶容商量著寫對聯(lián)子,聽外頭一陣“噔噔”的腳步聲,隨即望兒便“哐”一聲推開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姑娘,不好啦!三爺又挨打啦!”
寄柔和憶容兩個齊齊地站了起來,憶容先失聲問道:“這回又是為的什么?”
望兒愁眉苦臉道:“聽說是昨天夜里三爺、二爺還有隔壁王府的世子爺在椒園里背著人,招了一群戲子歌姬喝酒取樂,不知道怎么的,被御史一狀告到了皇爺那里,皇爺大發(fā)龍威,當(dāng)場呵斥了慶王爺和咱們二老爺,還說:‘不知道徐閣臣那個一個謹(jǐn)慎的人,如何養(yǎng)出一個這樣荒唐的兒子’……二老爺氣得連值也沒上,晌午就趕回府,按住三爺抽了一通鞭子,末了還說要三爺跟著二爺,一起去祠堂罰跪去!”
寄柔和憶容面面相覷,頓了一頓,憶容跺了一下腳,旋風(fēng)似的往樓下跑去了。寄柔從樓上看著她的人往前院去了,呆立了一陣,又慢慢坐下來,只是手里那一只狼毫,卻沉逾萬斤,字也沒法寫了,只能它在清水里涮了涮,掛回筆架上。
望兒看著她一舉一動,問道:“姑娘不跟著去?說不準(zhǔn)能勸勸二老爺,下手別那么狠呢。”
寄柔道:“非親非故的,我拿什么話可勸呢?”
倒也是。望兒嘟囔道:“三爺也是……該!有這么一回,隔壁該清靜個一年半載了。咱們夜里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
寄柔笑了一下,打趣道:“你夜里睡得還不安穩(wěn)?”
望兒臉一紅,傻笑幾聲,忽然又想起一樁事來,于是跑到稍間看看,見小丫頭們都不在,便回來,靠近寄柔耳朵說道:“姑娘,我才還聽說一件怪事,說秀姑娘的病,這些日子越發(fā)沉重了,本來就是風(fēng)寒,不知道怎么的,幾貼藥下去,半點(diǎn)不見好……后來才是萱大奶奶房里的丫頭說漏了嘴,說呀……因?yàn)樘K虑涓险f,朝廷有令,三月之內(nèi)不得嫁娶,因此把完婚的日子索性又往后推了一年半,這么一來,秀姑娘快二十啦,哪等得起呢?!”
寄柔心里一跳,便覺糟糕了。
望兒直起腰來,老氣橫秋地嘆口氣,說道:“說是改期,實(shí)際上還不跟悔婚一樣了?這下秀姑娘可怎么辦啊?”
寄柔便換過一件素凈的衣裳,往念秀那里去了。才走進(jìn)院子,看見晴嵐拿一個杌子在檐下坐著,手里縫著一只灰鼠皮的暖耳。見寄柔來了,她放下暖耳,遠(yuǎn)遠(yuǎn)地迎了上來,笑著說道:“不巧了,我們姑娘剛吃過藥睡下了,柔姑娘等后晌再來吧。”
寄柔余光看去,那廂房里頭錦簾低垂,門窗緊閉,睡沒睡下的,因絲毫動靜也沒有,因此也不曉得是真還是假了。于是她也不勉強(qiáng),只詢問了幾句病情,就要告辭,才一動腳,聽見簾子一動,何氏手里拿著一個拜帖,從里頭出來了。一見寄柔那個形容,她將拜帖往袖子里一塞,便笑著說道:“睡了一陣,只是也睡得不踏實(shí),柔妹妹有空,進(jìn)去陪她說幾句話吧。”
晴嵐臉上一紅,喏喏地說:“柔姑娘請進(jìn)。”便領(lǐng)著寄柔往屋里去了。
寄柔一邊進(jìn)房,心里想著:萱大奶奶平日里深居簡出的,既有拜帖,恐怕便是娘家來人了,念秀的婚事如今傳的流言蜚語的,恐怕是成也不成了。正琢磨著,一眼看見念秀披著件大衣裳,就坐在床沿上,頭發(fā)蓬著,腳也赤著,那張臉上倒是平靜,只是過于平靜了,簡直是丁點(diǎn)活氣也沒有。
寄柔叫道:“秀姐姐。”
念秀眼睛一轉(zhuǎn),微笑道:“柔妹妹。”一邊立起身來,支撐著桌椅一步步走到妝臺前,晴嵐見她走得吃力,忙上來攙扶著。念秀對著鏡子一照,說道:“你看我,蓬頭垢面的,真是失禮了。”然后便叫晴嵐又從外頭領(lǐng)了兩個丫頭進(jìn)來,挽頭的挽頭,勻面的勻面,未幾,便重新梳妝起來,胭脂擦了幾層,倒顯得比往日里更嬌艷可愛了。
寄柔看她那個手腕子,枯瘦異常,比上回見也細(xì)了不少,看來退婚的事不假,只是不知道剛才何氏同她說的什么,才一會兒功夫,又振作起來,愿意見人了。寄柔狐疑著,也不揭破,一面叫丫頭把窗子支起來,說道:“你躺久了,很該出去散散,今兒天氣真好。”
念秀瞇眼看了看外頭淡而薄的日光,慢悠悠地說道:“妹妹,我這會才是真佩服你。”
寄柔眉頭一揚(yáng),問道:“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便是曾經(jīng)深陷泥淖,也能這樣每日里脂紅粉白,迎來送往的,半點(diǎn)頹喪的勁兒也沒有呀。”
寄柔臉上的淺笑越發(fā)淡了,她眼睛一瞥,見晴嵐不知道什么時候早領(lǐng)著丫頭們退下去了,房里只剩下她們兩個,那個紅木翹頭案幾上班擺著的小鎏金西洋鐘,鐘擺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她一顆心隨著這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也平穩(wěn)下來。于是掠了掠鬢發(fā),微笑著說道:“我命苦,不像秀姐姐這樣有恃無恐的,要是但凡遇到什么事都要死要活的,十條命也不夠送了。幸而身邊還有嬤嬤和丫頭日夜不分地守著,便是吃苦,也還有她們在前頭呢。”
念秀不置可否地一笑,顯然的沒有把寄柔這句話聽進(jìn)心里去,只是也懶得計較了。她眉目原本便是深肖何氏,如今一臉無喜無怒的,越發(fā)顯得有幾分高深莫測了。寄柔也不說話,微笑地坐了一會,只覺索然無味,便要告辭,念秀有滿腔的怨言亟待向人傾吐,哪肯放她走將她手一拉,按著在椅子上坐下,說道:“剛才我胡說的,冒犯到你了?我認(rèn)錯還不行嗎?”
寄柔將手掌覆在念秀手背上,心無芥蒂似的,笑著地說道:“姐姐素來都是溫柔體貼的,哪里就冒犯了。”
“我也是憋的太久了。寄人籬下的,便是原來不溫柔不體貼,如今也得溫柔體貼了cc你當(dāng)我愛賴在他們徐府嗎?也不過我生母早逝,繼母惡毒,不得已,生怕被別人圖謀了自己那份妝奩,才躲到徐府來了。”念秀一口氣不停地說著,把自己那點(diǎn)私密全抖了出來,也不看寄柔的臉上是什么神情,只是察覺到她的手冰涼,便替她捂了捂,真心誠意地說道:“妹妹,我這些日子也是神魂顛倒的,才剛說話造次了cc佩服你那一句卻是真心的。你不知道,我那天聽說了良王的噩耗,就有預(yù)感,因此害怕得生病了。如今預(yù)感成真,我反倒想通了,男人家的心太大,咱們充其量就是芥子一樣的,偏還得處處小心,時時留意,可不是不公道極了嗎我如今也是豁出去了,管他什么明節(jié)、暗節(jié),把自己能要的都要到手了,才能把這個芥子的命甩脫了。”
她這番慷慨陳詞,真是沒頭沒腦的,分明是剛才已經(jīng)和何氏一起定下了一個極大的主意,只是不肯直言罷了。寄柔跟她這么對坐著,仿佛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自在了,念秀那長如蔥管的指甲直刺進(jìn)她掌心里,痛得厲害,寄柔便將手一抽,立起身來,笑著說道:“你想通了,那是最好。只別過猶不及。”說完便同念秀告辭了。
出了那一片梅林,一直走到繡樓外頭的湖邊,寄柔才把腳步放緩,在太湖石上坐了下來,眼睛沖著四周圍一看,只覺冬日慘白的日頭照著,遍體生寒。幽深的湖水,把自己一張恍惚失神的臉照得分明。念秀的話猶在耳邊,陣陣的刺心cc身陷泥淖!寄柔不自禁地冷笑了一聲,喃喃地說道:“你是芥子,我可不是……”
“誰是芥子啊?”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
寄柔吃了一驚,忙舉目四顧,見背后墻頭上一個腦袋探了過來,不是虞韶還有誰?她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撇頭就往回走,走沒幾步,一團(tuán)灰白的物事“撲”一聲落在腳邊,寄柔驚得往后一退,見那團(tuán)物事分明是只野鴿,翎羽尚在微微地顫抖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溫柔哀傷地沖自己一轉(zhuǎn),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幾聲低鳴。
“別怕,它還活著呢。”虞韶一邊說著,索性從梯子上爬到墻頭,跨坐上來,一只腳在圍墻上晃晃悠悠,他向寄柔亮了亮手里的彈弓,“我搓泥丸打的,回去養(yǎng)兩天,就養(yǎng)好了,然后把翅膀上的翎羽剪了,它就再不能飛了。”
寄柔見那野鴿匍匐在地上,著實(shí)不忍心,一扭頭,皺眉說道:“它在天上飛的好好的,你做什么要打它下來?”
虞韶理所當(dāng)然地答道:“給你解悶啊!我看你這個院子,每日里還不到戊時,就滅了燈,肯定無聊得緊……”見寄柔眼里噴著羞憤的怒火,那副表情,真像要?dú)⑷怂频摹S萆氐穆曇舯阍絹碓降停詈竺髦堑刈×丝冢瑓s對她促狹地一笑。
寄柔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平淡地說道:“你不是答應(yīng)我,再不來找我了嗎?偷窺人家內(nèi)院,要不要臉?”
“咦,我沒有偷窺呀,是慶王世子請我住在隔壁的。”虞韶故意用委屈的語調(diào)說道,頓了一頓,那雙眸子又暗了下去,他怏怏不樂地說道:“這是最后一回啦,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呢?他等了一瞬,希望寄柔能追問自己。結(jié)果自然是失望了,寄柔把鴿子撿起來,順了順?biāo)X瓜上的羽毛,完全沒有沖虞韶看一眼。虞韶心里苦澀,卻自己安慰自己:這樣是最好啦,否則等公子來了,發(fā)現(xiàn)她在徐府,那可大大不妙。他私心里,自然是但愿陸宗沅永遠(yuǎn)也不曉得寄柔的蹤跡的。
于是虞韶擠出一絲笑容來,半是不舍,半是期待地說道:“我等明年再來看你。”說完,因記起曾經(jīng)也在墻頭和她說話的樣子,便故意將身子一晃,雙臂在空中一揮,叫道:“哎喲,我要摔下去了!”兩只眼睛急切地看過去,卻見寄柔抱著鴿子,充耳不聞地往回走了。他心里一難受,什么都忘了,狼狽地跌在了椒園的地上,然后黯然傷神地坐了一會,便慢慢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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