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被圍城的前一天，是寄柔十四歲生辰，母親馮夫人破例準(zhǔn)她吃了幾盅酒，因此寄柔睡得很香，好夢沉酣。
    有雙手把她從被窩里拖出來，替她穿衣著襪。
    寄柔聞到那人身上溫?zé)岬臍庀ⅲ瑫缘檬悄赣H的奶娘杜氏，便聽之任之，惺忪著眼，在杜氏衣襟上蹭了蹭，呢喃道：“嬤嬤，咱們?nèi)ツ难剑俊?br/>     嬤嬤緊抿著嘴不出聲，一路抱著寄柔出了后門，把她塞進(jìn)青布圍子的馬車?yán)铩：诎抵校娜岬男⊙绢^見喜蜷縮在車廂角落，見狀挪了挪身子，烏溜溜的眼睛往馬車外瞅去，看見嬤嬤壓低嗓門吩咐車夫：“走吧。”又對馮夫人揮了揮手帕子，顫抖著嘴唇道：“小姐，回去吧。”
    車身微微一震，寄柔被驚醒了。她揉著眼睛，看見城守府邸的后門那兩個抱鼓門墩越來越遠(yuǎn)。又看見母親呆呆地立在門邊，天上一彎斜月，照得她的臉白得跟紙一般。
    寄柔叫了一聲：“娘！”
    馮夫人突然一個激靈，瘋了似的搶上來，叫著“停車”。到了跟前，她撕扯著杜氏的衣袖，含淚道：“好嬤嬤，我求你，一定把柔姐好生送到金陵。我就這么一根獨(dú)苗，天天看著她吃，盯著她睡，養(yǎng)了十幾年，從沒叫她離過身邊半步。她這一走，我心也被剜了半邊了呀！嬤嬤，你照顧我?guī)资辏任矣H娘還親，女兒求你，念著我這片心，就算天塌了，千萬別叫她有個三長兩短，她是你親孫女……”
    嬤嬤也落了淚，道：“小姐你放心，我就是餓死累死，也不叫柔姐受半點(diǎn)委屈。”
    馮夫人慘然一笑，癡癡地瞧著寄柔，嘆道：“我的女兒呀。”然后抱起她，在她額發(fā)上依依不舍地親了又親。滾燙的淚水灑在寄柔臉上，一直到脖子里都是濕漉漉的。寄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拽住馮夫人的手，道：“娘，上車呀。快呀。”
    見喜怯生生地拉了拉寄柔的手，說：“姑娘，夫人得留在城里服侍老爺，周軍要圍城了，府里下人都跑光了……”
    馮夫人捂著嘴，渾身顫抖著痛哭不已。嬤嬤下狠心把寄柔從她懷里拉回來，虛空里一聲凌厲的鞭響，馬車轱轆轉(zhuǎn)起來，寄柔一把推開見喜，掙扎著要跳下車去，被嬤嬤死死攬?jiān)趹牙锊坏脛訌棧荒苌斐鲆恢皇秩ィ庵ぷ咏校骸澳铮铮　?br/>     窄窄的巷子長得看不見頭，逼仄的矮墻之間，清冷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了陰影。馮夫人孤峙的身影就在這陰影里，逐漸消失不見了。
    到天亮?xí)r，馬車已經(jīng)出了城。寄柔哭著睡著，睡醒又哭，昏昏沉沉過了一日。天色向晚，到了濮陽，馬車停了下來，杜氏挑起簾子一看，見百十來號人，破衣爛衫、灰頭土臉地蹲在城墻根子下。城門關(guān)得嚴(yán)實(shí)，穿了鎧甲的守衛(wèi)在城樓上來回巡視，對下頭的百姓熟視無睹。
    杜氏板著臉，叫車夫道：“偃武，去看看怎么回事。”
    偃武答應(yīng)一聲，扔下馬鞭，很利落地從車轅上跳下來，往人堆里擠去。他是個年輕高大的漢子，不費(fèi)吹灰之力到了城門下，同守將喊了幾句，又?jǐn)D了回來，皺著眉道：“濮陽城守說是怕周軍細(xì)作混在老百姓里進(jìn)了城，因此下令緊閉城門，不準(zhǔn)通行。”
    杜氏沉著氣，從包袱里摸出幾個銀錠子給偃武，使眼色道：“你去再試試。”
    偃武把銀子揣在袖子里去了，不多時又折回來，對著杜氏搖搖頭。
    杜氏鐵青了臉，沖城門口啐了一口，說道：“咱們堂堂游擊將軍的家眷，不曾吃他的一粒米，喝他的一口水，怎么還不許人走他的道？不開眼的周軍，怎么不來圍他的城？”
    “咱們要過長江，也不是非得經(jīng)過濮陽城，只是這會天色晚了，要再繞路，怕來不及。”偃武做慣了馮將軍的貼身侍衛(wèi)，對馮夫人得奶娘倒是畢恭畢敬，“咱們今晚是在城外歇一宿，還是繼續(xù)趕路？”
    “歇一宿吧。”杜氏嘆氣，放下簾子，看見兩個女孩兒緊緊依偎著，跟相親相愛的鳥兒似的，睡得倒踏實(shí)。寄柔的腮上還掛著淚，兩道細(xì)長黧黑的眉毛下，纖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震顫著。杜氏憐愛地貼了貼寄柔的臉頰，輕嘆道：“我可憐的柔姐呀。”
    寄柔被這點(diǎn)動靜驚醒了。她揉了揉腫成桃子樣的眼，嘶啞著嗓子問：“嬤嬤，咱們到金陵了嗎？”
    “快到啦。”杜氏笑道：“柔姐繼續(xù)睡吧，等到了天亮咱們再趕路。”
    寄柔靠著側(cè)壁坐起來，怔怔地看了看外頭，說：“嬤嬤，我想爹娘了，咱們往回走吧？就算周軍來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爹手下有好多兵呢，準(zhǔn)能把他們都趕走。”
    “胡說！”杜氏頓時拉下臉，把車簾子從寄柔手里扯回來。簾子一蓋，車廂里陷入了昏暗中，杜氏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叮囑寄柔，“姑娘，你十四歲了，是個大人了，說話得知道輕重。夫人瞞著老爺，三更半夜里送你出城，還不是為的送你平安到江南姨太太家？偃武、見喜和嬤嬤我，一路上心驚膽戰(zhàn)的都是為了誰？你這會說不走就不走了，想讓夫人責(zé)怪嬤嬤嗎？萬一真定城守不住，你有個三長兩短，馮家斷了根，又讓夫人老爺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寄柔忍不住，眼淚唰的流下來，“要是真定守不住了，娘可怎么辦啊？”
    杜氏聞言眼圈一紅，強(qiáng)笑道：“那也沒辦法，那是她的命。姑娘得走，夫人不能走，她嫁給老爺了，就生生死死得在一塊。姑娘，你別怪嬤嬤心狠，嬤嬤從夫人剛生下來就給她喂奶，拉扯她到如今，看她比閨女還親，她留在真定走不了，嬤嬤心里跟刀割似的。可嬤嬤還得護(hù)著你吶！你要好好的，等咱去了金陵，過不了一年半年，周軍退兵了，夫人還接你回來。”
    寄柔心如刀絞，無話可說，只得撲進(jìn)杜氏懷里，兩個人默默流淚。那丫頭見喜，年紀(jì)尚幼，不過十二歲，還一團(tuán)孩氣。見寄柔和杜氏哭得傷心，也只得在一旁悶坐發(fā)呆。她是馮府的家養(yǎng)奴婢，無父無母的，倒也無甚牽掛，只是常聽姑娘提起，金陵姨太太家門第煊赫，規(guī)矩又大，像她這樣嘴笨手拙的丫頭，是免不了要時常吃巴掌的，于是小嘴一噘，團(tuán)團(tuán)臉上顯出愁容來。
    杜氏傷心了一陣，因?yàn)榕录娜峥迚牧松碜樱銖?qiáng)令她止了淚，又叫見喜去汲水，兩人一陣忙亂，伺候著寄柔吃了些點(diǎn)心，草草盥洗，便互相擁著，在馬車?yán)锼恕?br/>     到了翌日，寄柔已經(jīng)緩了過來，雖然眼皮仍是腫的，心思倒不那么沉重了，間或也和見喜說笑幾句。杜氏遂放下心來，叫偃武加緊趕路。到了濟(jì)寧，好換走水路，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直奔金陵徐府。
    杜氏心里松快，心思也活泛起來，見見喜這個丫頭一路上只是發(fā)呆，手腳并不伶俐，臉盤也不甚出色，便皺眉心想：帶這丫頭上路，到底是個累贅，等到了徐府，索性將她賣了，好生調(diào)|教兩名得用的丫頭給姑娘，以后萬一要在徐府常住，也好幫扶著她。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睜只眼閉只眼，不去管它。
    趕了半晌的路，人困馬乏，偃武停下車來，牽著馬去路邊吃草飲水。見喜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喜道：“姑娘，咱們在真定時，整日待在后衙，還沒見識過外面的景致呢，你看路邊的野花開得多好！咱們也下去坐坐吧。”
    “放屁！”杜氏不等寄柔答應(yīng)，便喝止了見喜，“姑娘是大家子的閨秀，人品貴重，哪能動輒拋頭露面的？萬一被道邊的鄉(xiāng)下人看見了，可怎么了得？”
    見喜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貪看兩眼外頭的山景，才放下簾子，憂心忡忡道：“姑娘，你一向跟我說，姨太太家規(guī)矩極大，姑娘們身邊光服侍的丫頭就十二三個，還要分個三六九等，等咱們?nèi)チ耍烫珪粫盐亿s到院子里去，不讓我伺候你啊？”
    杜氏乜了見喜一眼，冷笑不語。
    寄柔見見喜聞聲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便笑道：“你是我隨身服侍的丫頭，情分自然不同，怎么會趕你到院子里去？自然是命你做個一等大丫頭，掌管著屋里上上下下，不論誰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喜兒姐姐哩。”
    見喜喜笑顏開，又問：“徐府里有幾位姑娘？都長得好看么？”
    “堂堂定國公府的姑娘，怎么會不好看？”杜氏白她一眼，然后極驕傲地?fù)崃藫峒娜崛彳浀臑醢l(fā)，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國公府里的幾位表姑娘，我原本也是很熟慣的。我看哪，她們幾位加起來，也沒有咱們姑娘生的好看。別說江南水土養(yǎng)人，她們幾位姑娘，沒人像我的柔姐臉盤子這樣白生生，頭發(fā)烏油油，嘴唇又是紅艷艷的。這精心養(yǎng)出來的好皮肉，可不是擦脂粉能比的。”
    寄柔笑嘻嘻地，對著杜氏在臉上用手指一捺，道：“嬤嬤，你這是夸我呢，還是夸你自個呢？”
    “都夸。”杜氏笑著把寄柔攬進(jìn)懷里，身子輕輕晃著，囈語般地嘆道：“不過呀，柔姐你可得記住了，你在真定，是家里的獨(dú)苗，任是多淘氣，夫人老爺也舍不得重責(zé)一句，才叫你生得這樣?jì)蓱T。等到了徐府，可得多長心眼咯，后院里的女人呀，吃人不吐骨頭，你以后有的委屈受喲。”
    寄柔眨一眨眼睛，笑道：“嬤嬤糊涂了？不都說好了嘛，等周軍退兵了，娘就接我家去。這一年半載的，再委屈也是有限。”
    杜氏一愣，忙點(diǎn)頭道：“就是這話。”卻轉(zhuǎn)過臉去，悄悄抹了眼角的淚。
    一回首，見見喜木呆呆看著自己，杜氏笑容頓失，眼睛一瞪，在她臉上狠擰了一記，罵道：“眼見晌午了，還不去汲水來服侍姑娘用飯。呆頭鵝一樣，半點(diǎn)眼力也沒有，你當(dāng)大丫頭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模俊?br/>     見喜哀叫一聲，捂著臉忙不迭地下車去了。寄柔見她狼狽，用帕子掩著嘴，噗地笑了出來，然后輕輕掙脫杜氏，挑起簾子左右看看，見外頭道邊一樹梨花，堆云砌雪，被風(fēng)吹著，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層。遠(yuǎn)處的青山被日頭照著，隱隱的嵐氣漸漸散去了，露出深淺不一的綠意來。
    她和杜氏在馬車?yán)镉幸淮顩]一搭地說話，見偃武牽著馬回來，卻突然止了步子，微變了臉色，道：“有馬蹄聲。”
    杜氏慌忙掀簾一望，見幾名黑甲騎士淌過河，風(fēng)馳電掣地往這邊來了。見喜才直起腰來，來不及逃，被一柄鞭子卷起來扔在馬背上。因離得遠(yuǎn)了，只見她嘴唇一張一合，叫嚷著什么，卻被馬蹄聲和騎士們的呼喝聲淹沒了。
    杜氏猛地扔下簾子，道：“偃武，快趕車走！”
    “見喜！見喜被搶走了呀！”寄柔語無倫次地喊著，看見見喜的臉越來越近，她在叫救命。
    杜氏一把捂住寄柔的嘴，將她從窗口拖回車廂里。偃武跳上車轅，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便帶著馬車疾馳而去。
    寄柔整個人隨著馬車顛簸，雖有嬤嬤護(hù)著，免不了胳膊腿兒撞到車壁刮得疼痛，胃里也翻江倒海地折騰起來。隨著身后群馬的嘶鳴，杜氏的身子輕輕顫抖起來，寄柔知道嬤嬤也怕了，于是死死咬住耳根，抱緊了她豐腴的腰身，以防自己一個跟頭從車?yán)镌猿鋈ァ?br/>     “柔姐！”嬤嬤慌亂的聲音在混亂中斷斷續(xù)續(xù)，她將嘴貼在了寄柔耳側(cè)，“柔姐，好姑娘，萬一待會有個好歹，落在那些人手里，你就咬舌根……死命地咬！”
    寄柔茫然抬眼，看見杜氏滿臉的瘋狂與絕望。
    “千萬別告訴他們你姓馮，也別讓他們知道你爹娘是誰，記住了嗎？”杜氏急切地問，見寄柔沒有反應(yīng)，她下狠心在她腿上擰了一記，又問：“記住了嗎？”
    寄柔胡亂點(diǎn)頭，見嬤嬤松開了手，心里一慌，忙去拉扯她，誰知身下馬車猛地往前一竄，她站立不穩(wěn)，撞開松動的車門滾了下來。
    “嬤嬤！”寄柔驚呼一聲，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轉(zhuǎn)中，她滾下了荊棘密布的山坡，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寄柔才悠悠醒轉(zhuǎn)，她□□一聲，顧不得去查看身上火辣辣作痛的傷口，忙扶著道旁樹木站了起來。放眼望去，見自己身處谷底，山坡上被壓倒草木無數(shù)，唯有濃密的綠蔭遮蓋著，不見嬤嬤和馬車的蹤影。
    “嬤嬤……”寄柔眼里溢滿了淚，輕喊一聲，只聽見自己的回音。她心里害怕，待要哭，因想起了杜氏的叮囑，于是不敢出聲，只咬住唇，四下張望著，見有一叢極長的古藤，從山頂垂下來。
    攀援著這藤蔓，應(yīng)該能爬上山。寄柔心想，手在那藤蔓上一扯，才要試它牢不牢固，忽聽一陣撲簌簌的輕響，又有人前后吆喝呼應(yīng)之聲。
    寄柔嚇得一個哆嗦，忙屏氣凝神，貼著山壁不敢動彈。聽那一群人聲，混雜著馬匹突突的鼻息，到了頭頂。
    定是方才淌河而來的黑甲騎士了，興許見喜還在他們的馬背上，只聽不見呼救，想是被打暈了？寄柔記起方才見喜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頓時悲從中起，眼淚止不住地掉。她隨父親在任上多年，大致懂得，那些人是北方口音，衣著服飾又與梁軍不同，自然是周軍了。
    難道短短幾天，周軍已經(jīng)攻克真定城繼續(xù)南下了？
    寄柔渾身一個激靈，忙悄悄呸自己一聲，想道：爹曾說過，真定城易守難攻，城里存糧豐足，若要圍城，沒有一年半載，決計(jì)不成。
    佛祖菩薩，一定保佑爹娘、嬤嬤、偃武和見喜都平安無事……寄柔雙手合十，對著天空拜了一拜，聽見頭頂有人說話，嗓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一般。她忙止住身形，不敢動了。
    “馬車車轅斷了，想是驚了馬，知不知道駕車的人去哪了。”有人說道。
    這一個不耐煩地應(yīng)道：“我方才隔著河看得仔細(xì)，車?yán)锊贿^一個半百的婆子，車夫是個年輕漢子，要他們有甚用？不必浪費(fèi)那個時間，趁早回城去吧！”
    眾人紛紛稱是，停了片刻，想是在車?yán)锓隽笋T夫人替寄柔打點(diǎn)的細(xì)軟，歡呼一陣，便打馬離去了。
    黑心腸的東西，叫你們爛手爛腳！寄柔心里怒罵。因怕那些人去而復(fù)返，不敢亂動，直到人聲絕跡，才從隱身的山壁里踉蹌走了出來，喊了幾聲嬤嬤，又喊偃武，無人回應(yīng)，這才知道自己是徹底走失了。她哭了一陣，用袖子胡亂擦了眼淚，心想：也不知這里周軍的散兵游勇到底有多少，只得往濮陽城的方向去。有濮陽城守在，她表明身份，想必也能暫時得個安身之所。
    于是不時看看日頭，估摸了一個大致是往北的方向去了。
    可憐馮寄柔一個弱質(zhì)芊芊的少女，在閨中嬌養(yǎng)了十幾年，走過最長的路也不過從內(nèi)院到二院馮將軍的書房。如今突遇變故，一路上心神恍惚，時走時停。又牽掛著爹娘，又怕招來敵軍，只得掩住嘴，嗚嗚咽咽地從晌午走到太陽落山、倦鳥歸林，哭得嗓子也啞了，走得腳也跛了，終于出了林子，回頭一望，見蒼茫青山上郁氣森森，晚風(fēng)吹著枝葉，一波一波，潮頭似的往自己卷來，葉片拍打著，又像戰(zhàn)鼓擂鳴，千軍萬馬蜂擁而至。寄柔再不敢回頭，緊跑幾步，見山腳一座破廟，供奉的是土地神，因年久失修，檐下密布著蛛網(wǎng)，看不出本色的幔帳也被人扯掉半邊，土地爺身上金粉斑駁，露出灰白色的泥塑胎子來。佛臺下又倒著一盞燭臺，底座上鐫刻著某年日月濮陽縣官府營造云云。
    到濮陽縣境了！寄柔心里一松，雙腿立時一軟，癱坐在地上。這才見自己一只腳光裸著，繡鞋已經(jīng)不知何時丟到哪里去了，腳底板上核桃大兩個淤泡，燒心的疼。她這時眼淚也哭干了，渾身半點(diǎn)勁提不起來，只得用裙子將雙腳遮住，勉強(qiáng)起身，在廟里轉(zhuǎn)了一周，找到一只空的米缸，干涸的油壺。無計(jì)可施，又嫌那半幅幔帳腌h，只得和衣在佛案下蜷縮著睡了。
    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待到睜眼，只見青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鋪了層銀霜，靜謐異常，沒有嬤嬤輕輕打鼾的聲音，也沒有見喜不時磨牙的聲音，身下冰涼入骨，硌得生疼，從頭臉到手腳，無一處不酸痛。寄柔怔忪地躺了半晌，才想起來，她已經(jīng)不在真定馮府，而是濮陽城外的荒郊野嶺，而她的爹娘此時被周軍圍著，嬤嬤也不知所蹤，連可憐的見喜都被敵軍捉走了！在離開真定的頭個晚上，是她的生辰，見喜還領(lǐng)著屋里的幾名小丫頭，歡歡喜喜地來給她磕頭，要討一杯壽酒喝。那時娘也在，親自執(zhí)壺倒了三盅溫好的黃酒，她頭次吃酒，好奇極了，一口氣灌進(jìn)去，從喉頭燙到小腹，眼淚頓時被逼了出來，淚眼朦朧中，看見娘的鬢發(fā)光潔，耳朵上兩只碧玉墜子，晃晃悠悠打著秋千，晃得她眼暈，于是腦子越發(fā)沉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現(xiàn)在回想，那時娘的眼角分明是含著淚的，娘知道她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寄柔哽咽一聲，把臉埋在袖子里，喃喃地叫：“娘。”昏昏沉沉地，又睡過去了。
    睡夢中，有人把她抱了起來。
    寄柔心里一跳，脫口而出：“嬤嬤！”
    然后睜眼細(xì)看，眼前一片漆黑，月亮的光被樹影遮住了。這人不是嬤嬤，他撲哧呼哧地噴著酒氣，身上臭不可聞，不是嬤嬤那樣香甜的。寄柔拼命掙扎，被人拖著腿出了佛案。月光又來了，正照在她的臉上，她睜大了恐懼的眼睛，想要看清是誰，那人似撿到寶貝般，驚喜地嘟囔了一句，扯著她的裙子就往下拽。寄柔先是咬牙不肯出聲，不顧一切地廝打，終于感覺雙腿一涼，知道裙子被扯掉了，她瞪著眼睛，“哇”一聲哭出來，嘶聲叫：“娘！”又叫：“嬤嬤！”原來她的眼淚并沒有干，這時才洶涌而至，順著脖子流了滿襟。寄柔嚎哭著，一口氣上不來，正要厥過去之際，聽見一聲悶響，那個人沉重的身體倒在她的身上。
    寄柔肩膀一聳，打了一個劇烈的哭嗝，然后抽冷子似的，渾身戰(zhàn)栗起來。
    有一盞油燈點(diǎn)了起來，那個人的身子被提起來扔到了一邊。油燈又往前遞了遞，照見了她的臉。寄柔直著眼，咬得牙關(guān)格格作響。聽見“咦”一聲，有一張臉也湊了上來。
    四周皆是漆黑，方寸間的燈光下，寄柔看得仔細(xì)，這是張少年的臉，深眼窩，眉骨隆秀，卷曲的睫毛又長又密。他的眼睛，像駱駝，沉默而清澈，臉皮子卻是雪白雪白的。
    “你……沒事吧？”他遲疑著開了口，語調(diào)有些奇怪。
    寄柔聽出來了，是周人的口音。
    她不知何時生出的勇氣，使勁將他一推，撒腳就往外跑。
    這少年人一時不防，竟被她推個倒仰，油燈也咕嚕嚕滾在地上。他忙起身追上去，見寄柔正要沖出門外，于是提著她的衣領(lǐng)就拽了回來。
    “別跑呀。”他又道，語氣里頗有些埋怨，好似嚇唬小孩，“外面有狼，吃你！”
    寄柔啐他一口，想也不想就往他臉上抓去。這少年面貌雖稚，身量卻極高，見狀連連后退幾步，雙手鉗子似的，緊箍著寄柔的胳膊。然后他四下一看，將背后的弓箭卸下來，取下弓弦，綁住她的手，又彎下腰來，綁住她的腿。
    寄柔想起自己裙子已經(jīng)被扯落了，只穿著褻褲，忙不迭倒退，口中尖叫著：“別碰我！”
    那少年充耳不聞，綁定之后，扯了扯，見松緊合適，便攔腰將她夾起，出了門，扔在馬背上，便催鞭疾馳而去。
    到了濮陽城外，晨光微曦，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城頭的守將正要吹滅火把，聽見馬蹄得得，見一人穿著窄袖戎衣，織金罩甲，慢悠悠地打馬而來，忙搭弓細(xì)瞧。還未看清來人面目，已先認(rèn)出他□□那匹烏蹄踏雪的夜照白，于是收弓，紛紛道：“是小虞將軍。”
    虞韶“吁”一聲，掣韁跳下馬來，先歪頭一看，見馮寄柔半身軟軟地從馬背上垂下，雙目緊閉，已經(jīng)暈過去了。
    他這邊細(xì)看，那幾名守將已經(jīng)圍了上來，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哈哈笑道：“小虞將軍，聽說你昨個跟將軍借了夜照白，去太行山獵白狐，原來就獵了這么只母狐貍回來呀？沒叫這東西把陽氣都吸干了吧？”
    虞韶罵道：“放屁。”翻身上馬，用披風(fēng)將馮寄柔頭臉遮個嚴(yán)實(shí)，然后沖守將們揮揮手，一本正經(jīng)道：“將軍令你們喬裝打扮在這里守城，你們穿的倒是梁軍的鎧甲，一張嘴便是周人的口音，叫有心人聽見了，壞了將軍的大計(jì)，該當(dāng)何罪？”
    那守將知道虞韶年紀(jì)雖幼，卻是將軍寵愛的貼身侍衛(wèi)，也怵他，便道：“虞小將軍說的是。”見虞韶要打馬進(jìn)城，忙又扯住轡頭，賠笑道：“小將軍進(jìn)城可以，人得留下。上頭有嚴(yán)令，閑雜人等不可放進(jìn)城里，怕走漏了風(fēng)聲。”
    虞韶皺眉道：“這人我?guī)Щ厝ィ约罕P問。”
    那守將卻執(zhí)意不肯，眼看要惹得虞韶發(fā)怒，有人機(jī)靈，上來說道：“小將軍莫急，先把人放下，這兩天時常有人出城，每回都要捉幾個附近的女子回來，如今都關(guān)在更房里，只等將軍分派了。小將軍要認(rèn)真看中這女子，就先暫且將她關(guān)起來，等天亮了在將軍面前順嘴一提，也算過了明路了。你也知道，咱們將軍治軍甚嚴(yán)，私自劫掠，可是要嚴(yán)懲的。”
    虞韶惱怒，卻自珍身份，不肯和他們爭執(zhí)，只得忍氣吞聲，看著眾人將馮寄柔從馬上搬下來，送往更房去了。
    嘴唇上一陣刺痛，寄柔眉頭一蹙，睜開眼來。
    眼前是張年輕女子的臉，生得濃眉大眼，頭發(fā)披散，臉頰上一抹淤痕，高高地腫起。
    她正睜大了眼睛，大氣也不敢喘似的盯著寄柔，手里還捏著根銀簪。見寄柔醒了，她滿臉喜色，忙將銀簪踹回了袖子里，頗有幾分心虛地解釋道：“我瞧你暈了許久，就試著刺了下人中，沒刺疼吧？”
    疼，徹心徹骨的疼。寄柔嘴唇翕動著，沒有出聲。只得搖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那女子慌了手腳，忙問：“真疼啊？你，你別怪我，我也是怕你有個好歹……”
    寄柔勉強(qiáng)笑了一笑，因嗓子干澀，她一字一句道：“不疼，多謝姐姐。這是哪里？”
    “濮陽縣城啊。”女子引著她往窗欞外面看，“看見沒有？那是城墻垛子，還有人在把守呢。昨晚是一批人，剛才天亮了，又換了一批人。”
    寄柔眼睛一亮，一迭聲道：“濮陽城守在哪里？我要見他！”
    女子見寄柔搖搖晃晃要起身，忙將她拉住。誰知她那樣一個纖細(xì)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力氣恁大，扯著她往門口去。門口有守衛(wèi)聽見響動，往此處探了探腦袋，交頭接耳起來。那女子心道：壞了！忙一把將寄柔搡了回去，捂著她的嘴，附耳低語道：“你別叫啦！知府老爺半個月前就跟周軍遞了降書，請他們進(jìn)了城。這會城門口把守的都是周兵，要讓他們聽見你認(rèn)識知府老爺，那就壞啦！”
    寄柔渾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得拿一雙霧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瞧著她。
    女子被她看得頭皮發(fā)麻，問道：“你……是知府老爺?shù)挠H戚啊？”
    寄柔搖頭。
    “那你見他作甚？”
    寄柔怔了許久，只把頭慢慢垂了下去。
    女子見寄柔沉默，遂放下心來，把手收回，要勸她，還未開口，自己眼圈先紅了。她惡狠狠地，往城門口瞅了一眼，壓低嗓門道：“你不管有什么念頭，趁早打消！那狗官只顧著巴結(jié)周軍，還管咱們死活？濮陽城半個月前神不知鬼不覺被周軍占了，如今又守得鐵桶似的，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周圍鄉(xiāng)親沒有一個知情的。我昨兒個還好好地在河里洗衣裳，結(jié)果就被那群天殺的給搶來了，在這關(guān)了一夜，也不知要打還是要?dú)ⅲ膊恢牢夷莻€可憐的妹子，被關(guān)到哪去了……”
    啊，見喜！寄柔回過神來，迫不及待地左右去看，見這更房里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名年輕女子，有的睡得人事不省，有的緊緊抱著哭哭啼啼。只是挨個辨認(rèn)過去，也沒找著見喜。她失望極了，縮回墻角里，抱著膝蓋發(fā)呆。
    那女子見寄柔這個倉惶的模樣，也心生同情，蹭了過去，想要安慰她。湊近一看，方才留意到她那身衣裙已經(jīng)被撕扯得不成個樣子。她臉色變灰了幾分，眼里汪著淚呆了半晌，才眉頭倒豎，一咬牙，說道：“左右是個死，我趙端姑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待會誰敢拿他的臟手碰我，我就拿簪子往他眼睛里戳！”
    而后她拉了拉寄柔的手，道：“好妹子，你別怕，待會就跟著我，看誰敢碰你！我是清水河村的，你是哪個村的？我看你穿的這個衣裳，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吧？”
    寄柔遲疑張口，還不及出聲，見房門“哐”一聲被踢開，兩名兵士走進(jìn)來，點(diǎn)了點(diǎn)人數(shù)，吆喝道：“起了,都起了！往外走！”
    端姑手里的簪子應(yīng)聲而落。她嚇得渾身一個哆嗦，慌忙遮遮掩掩地拾起來，重新揣進(jìn)袖子里。而寄柔也同個扯線木偶般，被她緊緊拽著手，夾雜在這一群人中，被趕牲口似的出了更房，上了兩架牛車。
    兩輛車?yán)耍呓执铮^了濮陽城市集。城里房屋儼然，看不出什么不妥，只是街上行人匆匆，個個縮頭縮腦，不敢抬眼。偶有大著膽子往車上瞥幾眼的，也是咂咂嘴，搖搖頭，便急忙離去了。趙端姑先是羞得面紅過耳，繼而被看得怒了，也瞪大了眼睛，誰敢看她，她便橫眉豎目看回去。走了頓飯功夫，她扯了扯寄柔的袖子，說：“好妹子，我不識字，你看看那匾上寫的什么字兒。”
    寄柔聞言抬起頭看，見到了一座府邸的角門，墻上貼著條子，寫的是“開州府濮陽縣知開州府事姚”。那廂牛車停了，幾名兵丁已經(jīng)驅(qū)趕著眾人進(jìn)府，寄柔趁亂告訴端姑：“到姚知府的府署了。”
    眾人進(jìn)了府署，穿過府堂側(cè)邊的甬道，便進(jìn)了后衙。端姑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無甚見識。如今既抱定了要尋思的念頭，也平靜下來，一路昂頭挺胸，將這府邸里的雕梁畫棟、假山奇石看了個津津有味，間或同寄柔耳語幾句，寄柔也不搭理，只是悶頭想著心事。端姑撇一撇嘴，也便任她去了。
    到了后衙正堂外，眾人被喝止停在廊下。寄柔年幼，身量也不顯眼，于是將視線極快地在周圍一掠。方才一路走來，鮮有人聲，唯有此時，見屋檐下左右把守著十幾名持刀的護(hù)衛(wèi)，穿得烏金鎧甲，面色冷肅，兵刃在日頭下寒光閃爍。而那正堂上的門大開著，地上擺著兩扇屏風(fēng)，正中的太師椅上安然坐著一名年輕武將，一手腕上纏著只烏黑馬鞭，正用鞭柄輕輕扣著幾案。另一手捧著一本府庫帑簿，看得專注。有名著四品文官服飾的官人正跪在面前，用袖子替他揩去靴子上的灰塵。揩了半晌，一只才好，那將軍倒似腳上也長了眼睛，慢悠悠將另一只腳架起來，叫他繼續(xù)。
    寄柔不忍卒睹，連忙撇開眼。那將軍背后站立的一名緊袖戎衣的侍衛(wèi)正巧走了出來，背著手，昂著頭，在檐下往眾人中瞧了瞧。瞧見有一個身量極纖細(xì)的，垂著頭，脖子后面倒是雪白細(xì)膩。他便走過來，握拳在唇邊低咳一聲。寄柔眼皮一撩，見這個人高鼻深目，傲氣十足，分明是昨夜里從破廟把她掠來的少年，于是怨恨地瞄他一眼，便別過臉去。
    這少年虞韶見寄柔看他，臉上立時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負(fù)著手，又溜溜達(dá)達(dá)地踱回去了。
    他這一番舉動，被另一名侍衛(wèi)，名叫趙瑟的，一五一十看得清楚。趙瑟生得細(xì)眉細(xì)眼，笑模笑樣，骨子里卻最奸猾的。他趁人不備，沖虞韶睞了睞眼，又往將軍身上努了努嘴。虞韶撇過頭只做看不見，趙瑟“噗”笑了一聲，趨前在將軍耳邊笑道：“人都領(lǐng)來了，您也不抬頭看看吶？”
    陸宗沅冷哼一聲，抬頭的同時，放下手里的帑簿，當(dāng)著心窩直踢一腳，那濮陽知府姚舉業(yè)臃腫的軀體便往后飛了出去，如山一般癱在了地上，再沒聲息了。突生變故，眾人都驚怔了，虞韶、趙瑟兩人也不敢再打眉眼官司，忙斂容侍立。
    陸宗沅似嫌被姚舉業(yè)玷污了般，輕蔑地?fù)哿藫垩プ樱鹕韺⑧尽芭尽币宦暜?dāng)頭扔在姚舉業(yè)臉上。姚舉業(yè)顫了一顫，無意識地□□起來。陸宗沅才說道：“姚舉業(yè)任內(nèi)，濮陽縣一縣每年虧空萬兩以上。姚舉業(yè)為彌補(bǔ)虧空，計(jì)畝派捐，每田一畝，要捐大錢五十文。蒞任八年，侵吞部定谷價與勒捐的錢數(shù)，計(jì)贓不下二十余萬兩。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留著這樣的狗官，白白浪費(fèi)濮陽城的米糧。來人，把他拖下去，懸掛在城頭，先曝曬三日再說。”
    寄柔見他突然翻臉，姚舉業(yè)一個大活人，生生被踢掉半條命，既覺得快意，又是害怕，心里突突直跳。偷眼覷去，見陸宗沅面不改色地走了出來，目光散漫地在眾人臉上掃過。原來他也是很年輕的，不過二十余歲，不穿甲胄，也未戴冠，只穿著件青絹箭袖，長眉秀目，雙眼極其的明亮，除非動怒，慣常總含著三分笑意。若將手里的烏鞭換做折扇，便不是武夫，是一名斯文俊秀的書生公子了。
    走到檐下，被日頭一照，他瞇了瞇眼，皺眉笑道：“你們倒乖覺，不要老的，只要小的，怕方圓百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被綁回來了，好大動靜！”停了一停，又忍笑說：“趙瑟，你去營中點(diǎn)一點(diǎn)人數(shù)，但凡沒有見過血?dú)⑦^人的，或是沒來得及娶媳婦開葷的，人手一個。只不許挑揀，分到哪個是哪個——男人不見血，就像刀子沒開刃，上了戰(zhàn)場腿要軟，還沒娶媳婦的，也趁著命還在給自己留個后——去吧。”
    趙瑟笑嘻嘻地答了聲“是”，一陣風(fēng)般地去了。
    被虜來的這群女子，任是再糊涂的，也早明白了。當(dāng)下哭得哭，暈得暈，寄柔也被剛才那席話驚得好像天上冷不防劈下一個響雷，震得半晌做聲不得，連手心里被端姑的指甲刺進(jìn)肉里也不覺得了。隱約中，聽見陸宗沅又叫道：“虞韶過來。”
    虞韶走過來，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抑制不住耳朵也臊紅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我殺過人，見過血！”
    “這樣啊……”陸宗沅拖長語調(diào)，乜斜了虞韶一眼，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仿佛認(rèn)可了虞韶的說法。
    虞韶察言觀色，登時懊悔，忙硬著頭皮補(bǔ)救道，“可我還沒娶媳婦，公子爺也知道，我家里……三世單傳。”
    陸宗沅忍俊不禁，搖頭道：“你才多大，娶媳婦早了點(diǎn)吧。”
    虞韶挺了挺胸膛，不再扭捏，一張臉板板正正，大聲道：“回將軍，屬下十六歲，不早了！”說著不由俊臉微紅，垂著的眼簾下，眸子飛快地一轉(zhuǎn)，把視線投向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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