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青林舊夢 5
梅子嫣的心一下子絞痛起來,她看了一眼慕程,他眼中復(fù)雜痛苦的神色讓她不由自主地惻動。梅繼堯捂著傷口坐起來,氣息不穩(wěn)地對慕程說:
“為什么中途撤槍?前些時日不是教過你,殺伐要果斷,做人要酣暢淋漓快意恩仇?”
“你想讓我看到的,我剛剛已經(jīng)看到了,只是為什么要挑今天?”慕程一步步向他走來,眼中通紅一片然而殺氣全無,只余悲愴憤恨。
“我毀了他人團(tuán)圓之福,中秋之夜,自是該償命之時。”
“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
“我不知道。”梅繼堯聲音弱下去,“我不知道你下不下得了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陷入了一個怪圈,你留下來不殺,你痛苦;你殺了我,報了仇,但是不知道誰會因此快樂。我心疼我的女兒,她離我離得再遠(yuǎn)也是我女兒,你心里有刺她如何能過得快活?我也不要她帶著贖罪的心態(tài)去愛人,”他抬眼望著自己的泣不成聲的妻子,強(qiáng)笑道:
“晴兒,別哭,明明是我的錯,不是嗎?不要怪別人……明天,就讓他下山去吧,梅寶要跟他走,也由她去……”
演武堂的大門再次被打開,司馬隨生帶著兩人沖進(jìn)來,一見此情此景馬上上前把梅繼堯扶走,梅子嫣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慕程一眼,那蓄滿淚水的眼眸中盡是深深的不舍……
慕程像是全身力氣突然被抽空了一般頹然而立,他知道是梅繼堯故意讓他,他的曜日槍才可以輕而易舉地刺進(jìn)他的肩窩;他也知道梅繼堯是想讓他知道,這一幕遲早會發(fā)生,殺了他,是所有人痛苦的開始,子嫣再愛他也不可能再和他一起……梅繼堯是想告訴他,殺了他,報了仇,但是,請放開他女兒的手……
他不是沒想過今日這樣的情景,只是他總是有心逃避;在扶風(fēng)書院多月,撇開梅繼堯是他的仇人不說,他的氣度他的武功還有棋藝上的造詣都是他所真心佩服的,他的心悄悄地動搖過,但他又告訴自己,中秋這天盡力即可,因為他從不相信宣陽王司馬繼堯的武功會敵不過他這后生小輩。
剛進(jìn)扶風(fēng)書院時那兩竹竿,至今記憶猶新。
可是現(xiàn)在好像一切都提前了,一切都在逼他做一個非離開她不可的選擇。
衣領(lǐng)忽然被人揪起,司馬隨生二話不說當(dāng)臉就是給了他一拳,打得他嘴角有血滲出,第二拳打在左胸肋骨下,痛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地蜷起來。
第三拳,他等著第三拳落下,不料司馬隨生只是抓住他的雙肩一把把他推到在地,手肘落下壓著他的胸腔厲聲罵道:
“姓慕的,你口口聲聲要報仇,我問你,你父親領(lǐng)兵多年,難道他就沒有殺過人?你該如何償還你父親當(dāng)年亦曾犯下的血債?!”
“我娘當(dāng)年受的苦從何而來你可問過你那壽王叔?要不是你們慕氏一再相逼,我?guī)煾冈鯐_冠一怒為紅顏,揮師殺向屹羅?!你父親無辜死去,但是他雙手就沒有沾過東庭人的血?!如果要算,我?guī)煾高@許多年來救的人遠(yuǎn)遠(yuǎn)比他殺的人要多!他為當(dāng)年的事一直在內(nèi)疚、償還,你要殺了他,是報仇還是作孽?!”
“我以為你變成熟了,原來你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想殺我?guī)煾福窒氲玫矫穼殻腋嬖V你,我?guī)煾高@次要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梅寶不殺你,我也會殺了你!”
“你就是為了讓梅寶傷心一輩子而來的是嗎?慕程,你想過沒有,死本來是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功也好過也好,總有撒手西歸的一天。你把過去看得這么重要,就算你報了仇,你能回到過去嗎?!你父母能復(fù)活嗎?”
“你把梅寶害慘了,”司馬隨生咬牙切齒地說:“慕程,這就是你愛她的結(jié)果。要是你還是放不下仇恨,那么,麻煩你,給我滾!”
梅子嫣得知慕程下山已是第二日清晨時候的事了,她一路跑出扶風(fēng)書院往山下追去,一直跑到青林山下。
山路彎彎望不見盡頭,梅子嫣站在山腳的小路上,曾被馬蹄揚起過的煙塵此時都已經(jīng)平息下來,如何還有他的身影?
她回到山上時已經(jīng)過了正午,燒了一夜的梅繼堯終于清醒過來,她走進(jìn)廂房,晴兒娘親正坐在床沿把藥碗遞到他唇邊,而他一貫的拗脾氣不愿喝下,看著自己父親蒼白無半點血色的一張臉,她拿過桌子上的果脯遞給父親,說:
“爹,很苦是不是?吃了這個就沒那么難受了。”
“他走了?”
“嗯。”
梅繼堯不說話了,順從地喝下藥,然后看著她說:“那你怎么還在這?”
梅子嫣愕然,梅繼堯又對她說:“把雪驥騎上,讓隨生的人打聽一下他是否回了天都,現(xiàn)在趕去,兩天內(nèi)估計便能找到他。”
梅子嫣終于哭出來了,抱著她的父親,一迭聲地問:“爹,你不要梅寶了嗎?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錯了,當(dāng)年不該瞞著隨生哥哥,嫂嫂死了后不該一個人離家出走,后來更不該去天都……我喜歡他,可是我不要在你們當(dāng)中作選擇,他已經(jīng)選擇了……”
他已經(jīng)選擇了不告而別,選擇了放棄她。
梅繼堯輕輕拍著女兒的肩,夏晴深在旁邊輕聲說:“也許,他只是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冷靜一番……”
慕程的確是需要冷靜,當(dāng)他騎馬離開了豫南城后,心里那種割舍不下的痛楚就更加明顯。
司馬隨生說的話,他無一字能夠反駁。
但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司馬繼堯,恨他不能,殺他不得,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是個忤逆的愧對父母的不孝子,又是個忘情薄義的負(fù)心人。
他回了天都綏德王府,整整一月都告病不去上朝。
一個月后,他去了一趟綿遠(yuǎn),在那里置了一處別院,一住就是三個月。
正月一過,他便帶同青昭白鉉往東庭豫南青林山而去。
一路上,他想起去年與她守歲的情形,想起她極是怕冷的,總愛帶著個手爐在身邊,不知今年有沒有冷到。分別了看似短暫實則漫長的這幾個月,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他很想告訴她當(dāng)時他不告而別是不想她繼續(xù)為難,也想告訴她這幾個月以來他在綿遠(yuǎn)看見了互市的繁榮,兩國交好之下反而當(dāng)年戰(zhàn)爭留下的陰影隨著民生的改善幾乎蕩然無存了。
他還想告訴她,離開綿遠(yuǎn)時,他對他的父親說,原來再多的恨也是敵不過對一個人的愛的,因為她,他想要拋開一直緊緊抱在身上用以支撐自己堅強(qiáng)活下去的那個包袱,他的恨敵不過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憧憬。
第一次, 他那么想要救贖自己;
子嫣,你等我,只要你還在等我,是打是罵是怨是恨我都認(rèn)了……
事態(tài)本來是很圓滿的發(fā)展著的,可是平地里風(fēng)云驟起,慕程還是沒上成青林山。
一封加急文書在他剛進(jìn)豫南城便硬生生截留住他的腳步。
于是,那一天梅子嫣在扶風(fēng)書院內(nèi)只等到了青昭帶來的一只箱子和一句口信。
箱子里全都是小玩意,有風(fēng)箏,空竹,太平鼓,香囊,還有兩根風(fēng)干了的面人……
青昭說,這些都是世子大人回天都到綿遠(yuǎn)這幾個月來買的。
“你們世子人呢?”
“世子有急事半路折返屹羅,來不及見姑娘一面,請見諒。”
箱子里還有一枝新折的墨梅,花葉仍精神抖擻著,暗香撲人。梅子嫣拿起那枝墨梅,淡淡然地問道:
“這個呢?”
“世子說,這是送與梅姑娘的聘禮。”
聞言,梅子嫣不由得怔愣在當(dāng)場。
“聘禮?”
“世子大人說三月后他自當(dāng)?shù)角嗔稚缴舷蛟菏刻嵊H迎娶梅姑娘至綏德王府。”
他,想通了嗎?
新折的墨梅枝上,套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綠玉指環(huán)。
慕程究竟去哪里了,青昭沒有說。但是天機(jī)傳來的信息是,屹羅與西戎在邊境上發(fā)生沖突,慕程率兵鎮(zhèn)守邊關(guān),在瀝城外集結(jié)十萬軍隊,一方面?zhèn)鋺?zhàn)另一方面積極的與西戎方面交涉談判。
當(dāng)她知道西戎元武國主重新登位并下令處死玄德國主,屠戮其九代親族時,眉頭頓時沒由來地一跳。
也就是說,如今挑起事端的人,就是赫連越?
梅子嫣等了三個月后,始終等不到慕程。
于是在她生辰那天,她用一根紅繩子把綠玉指環(huán)系好帶在脖子上,牽過雪驥,下山。走出扶風(fēng)書院大門,隨生站在書院前那株老柳樹下,一身淺藍(lán)常服衣袂獵獵迎風(fēng)。
“要走了?”他走到她面前,笑容平靜而溫和,只是眸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嗯,”她對他淡淡一笑,“隨生哥哥,我不等了,我要去找他。”
“我陪你去?那里兵荒馬亂的……”他說。
梅子嫣搖搖頭,“你放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眸光明亮,中有隱隱光華堪比絢爛初陽。
曾幾何時那個追在他身后流著兩行鼻涕要人照顧要人疼的小女孩早已不見……
他伸手揉揉她腦后有如黑瀑的長發(fā),“我們梅寶長大了,變得勇敢了。
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拉過雪驥便往山下走。走了兩步后她回過頭來對司馬隨生說:
“隨生哥哥,其實我從來就很勇敢,只是你太怕我受傷,太想保護(hù)我,才會看不到。你不喜歡我,不希望我喜歡你,不想讓世俗那些宗親禮法流言蜚語傷了我,我懂的……但是隨生哥哥,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喜歡過你……我要去找柿子了,我不希望自己再犯同一個錯誤,與其在等待中失去,不如在追尋中得到。我走了,你保重……”
說罷翻身上馬,雪驥揚開四蹄絕塵而去。
原來,她是懂的。
司馬隨生怔忡地看著那遠(yuǎn)去的背影,他以前常覺得她就算是很聰明但也不過是小孩子,眼中對他流露出來的深情和傾慕也只是少女無知的狂熱。他不知道她何時會失卻熱情,不知道宗親倫理的束縛會傷她多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著她不讓彼此逾矩。
不料最終還是錯了,避開了自己對她朦朧而曖昧得無法定義的情感,卻在勃然大怒之下給了她一個耳光,也把她徹底地推到了自己的羽翼之外。
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那份感情如此珍貴之時,那人,已然走遠(yuǎn)。
原來,一直沒有勇氣的人,是自己。
梅子嫣到了離瀝城十里路的小鎮(zhèn)春河鎮(zhèn)時,通往瀝城唯一的道路已經(jīng)被戒嚴(yán)了。春河鎮(zhèn)于是有許多外地客商在此逗留,有些盤桓數(shù)日見仍是無法進(jìn)入瀝城只能原路折返屹羅或是經(jīng)水路到綿遠(yuǎn)回東庭去。
梅子嫣仍是一身白色長衫頭發(fā)亂蓬蓬地扎了個男子的發(fā)髻,掰斷半根筷子插在發(fā)髻上;臉上倒是沒有易容,只拿草木灰胡亂地抹了幾下,基本上和討飯的無異,只是一雙狹長的鳳目依舊明亮粲然。
神駿的雪驥被她往身上澆了兩桶黃泥漿,登時成了一匹高大的“病馬”。梅子嫣牽著自己的病馬,背上背著一個裝滿草藥的竹簍穿街過巷,正想找個地方坐下吃完面填肚子,忽然見到大街正中開闊的空地上擺了張小方桌,有個穿著紅綠道袍手持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耍完幾招后桃木劍一戳桌上黃色符紙在紅燭上點燃,灰燼落在桌上裝有清水的碗中。
許多人在圍觀,而桌子旁邊一婦人哭得雙目紅腫,懷中抱有一四五歲孩童,孩童兩頰通紅雙目緊閉,那道士把符水遞給婦人道:
“讓他喝下去,保管天明前就好了!施主答應(yīng)布施的十兩銀子……”
婦人點點頭,“自當(dāng)奉上。”一邊伸手就去接過符水。
“這符水有問題。”梅子嫣笑瞇瞇地說道,擠開人群牽著雪驥走過來。
“無知小兒胡言亂語褻瀆老君靈藥!”那道士氣結(jié),漲紅了臉指著她罵道。
梅子嫣接過符水,一不小心差些符水就倒出來了。那婦人極其緊張,正要開口阻攔,梅子嫣聞了聞符水道:
“有毒的。”抬眼看那道士,“你敢自己喝一口嗎?”
“如果沒有毒呢?!”道士桃木劍一指,“敢壞了道爺好事,看道爺怎么收拾你?!”
“敢不敢喝?”她揚揚眉,挑釁道。
道士氣不過來,一把搶過碗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拍拍胸口道:“有毒?你這小子分明就是……”話沒說完,右邊鼻孔忽然就有血流了下來。
圍觀的人一片嘩然,甚至有人想上前把道士的家當(dāng)踢翻,那婦人也吃驚地望著道士。梅子嫣攔住眾人,對道士說:
“你不是會作法么?作個法替自己消災(zāi)解難治病,如何?”
那道士捂著鼻子落荒而逃,臨走前狠狠地回望了梅子嫣一眼,手中桃木劍用力地向她擲來,梅子嫣正要側(cè)身躲過,忽然被一股大力拽入一個人的懷里,那人一手接住木劍用力反擲,只聽得道士一聲慘叫,木劍插入后背寸許痛極倒地。
“嫣兒,我抓住你了!”那人低頭在她耳邊輕笑,故作柔和的話語中潛藏著一絲狠戾。
“你——”梅子嫣一抬眼看見他,臉色陡然一變,用力掙開他的懷抱卻被他鉗制得愈緊,她不由得惱怒道:
“恒清,放開我!”
“放開你可以,”恒清放開她,看著她走到那呆愣在當(dāng)場的婦人面前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后拉出小孩的手來按脈,“反正,這次你是走不掉了。”
一揮手,他身后的兵衛(wèi)迅速形成包圍圈,梅子嫣余光瞟了一下恒清,一臉輕蔑之色,開好了方子后安慰那婦人一番,然后走到一身錦袍玉帶的恒清面前說:
“東方公子好大的陣仗,不知找本姑姑有何貴干?”
“嫣兒私下逃婚,離開天都日久,在下心中好生掛念,”他逼近一步,目光在她滿是灰塵的臉上逗留,伸手去摸她的臉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咬咬牙收回手后對她一笑,說道:
“嫣兒,恒清當(dāng)日與你失之交臂,午夜夢回常有悔意。如今再見,此處又兵荒馬亂不甚太平,自然是不會再放你走。人來,把梅姑娘給本公子帶到馬車上!”
東方恒清的馬車豪華寬敞,根本就不像趕路到前線的樣子。梅子嫣被人縛住雙手在背后動彈不得,恒清倒了一小杯茶放在她嘴邊,她避開了,厭惡地看著他。
“嫣兒不乖,用金針和毒粉傷了兩名士兵,否則我怎么會這般待你?”他徑自把杯中的茶喝盡,“我此去軍中任監(jiān)軍,慕程他算什么?我看他還敢不敢在我面前張牙舞爪!想扶植東方修文?我姑母定我為家主,誰敢有異議?!你乖乖地隨我去,說不定我還能讓你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