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天亮以后說分手 2
我心里一震。他瞪著我,這面容似曾相識,我平靜地問他:
“你是誰?”
他愣了愣,“別給我裝糊涂,我是慕渝!盡管受過你的恩惠,但也不等于你就可以對我三哥做這么過分的事!”
“你來的正好。”我松了一口氣,“把我押上囚車,送到天都。你的三哥,他不會有事…..”
于是我開始了人生中第二次坐囚車的經(jīng)驗(yàn)。
押送我的士兵,眼里看著我似乎有把火在熊熊燃燒著。慕渝騎著馬走在我旁邊,夕陽西下,我忍不住問他:
“你說你認(rèn)識我,那么你是否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別人都說我死了?”
慕渝冷笑一聲,“聽說是在與西戎的一場戰(zhàn)役中死的。這是三哥的痛,誰也不敢去提起去問。”
“慕程他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了?”
“你想知道?不是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梅子嫣,就你這裝滿算計的頭腦,只有我三哥才蠢到相信你是真的失去了記憶!要不是他喜歡你,你真以為你能算計他些什么?!好,我告訴你,昨夜西戎烈火教雖然成功劫走了赫連越,卻落入我們早有準(zhǔn)備的埋伏里,本來眼看要一網(wǎng)成擒,不料中途殺出一群黑衣人救了他們。現(xiàn)在我三哥大概已經(jīng)帶人追過了烏蘭大草原。如果我三哥有什么事……”
“烏鴉嘴!”我打斷他,我最不想聽到這句話。
“你——”慕渝氣結(jié)。
“我想喝水。”我的嗓子難受極了,干澀得想要冒煙。一路上那些士兵愛理不理的,一天下來我沒喝過一點(diǎn)水。人靠在囚車的木欄上,昏昏沉沉的只覺得頭暈。
“張磊,給她水!”慕渝一揮馬鞭趕馬到了隊伍前頭,那個叫張磊的侍衛(wèi)扔進(jìn)來一個沒封蓋的水囊,我拿到的時候水囊的水都流走了。我把水囊放下,閉上眼睛靠在木欄上昏昏睡去。馬車顛簸,我總是睡不安寧,一時夢見身在翠竹青青的山林,一時又變作刀光劍影馬嘶聲吶喊聲滔天而來。
我的頭又開始陣陣發(fā)痛。
大概是因?yàn)橐购缪抑挥X得渾身冷得像在冰水中泡著。囚車到了眉江畔改為乘船,順著眉江而下直奔綿遠(yuǎn),然后經(jīng)由湖州再到天都。
夜色昏暗,眉江上停著一艘大船。
士兵正要打開囚車門時,地面微震,忽然聽見隱隱傳來急劇的馬蹄聲,密如鼓點(diǎn),當(dāng)先一騎青衫白馬,在微茫的夜里如疾風(fēng)般馳來。馬嘶聲響,被突然勒住韁繩的白馬揚(yáng)起前蹄,我微微睜開雙眼看著躍下馬來到我面前的一臉疲憊之色的慕程,虛弱地笑著說:
“還是被你趕上了……”
他一手抽出身旁張磊的刀手起刀落劈開囚車的門,木屑飛濺有些直往我身上招呼過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扯下囚車,慕渝走過來吃驚地喊他一聲:
“三哥,你怎么趕過來了?”
慕渝根本沒看她一眼,只顧著把我向前拉著走,走到那艘船前,我站不穩(wěn)一個踉蹌摔在地上,他揪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提起扔上甲板,沉聲對慕渝說:
“我有話對她說,青昭白鉉還有宣舞跟我上船。人我會親自押送,你先帶人回去守住瀝城,不容有失!”
我本來就瘦,冰冷的甲板硌得我全身骨頭發(fā)痛,慕程不由分說扯住我的手將我拖至船頭,我難受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船頭有張小幾,小幾旁有兩張竹椅。他放開我,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我喘著氣,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我們談一談。”令人意外的冷靜,他清癯俊秀的面容上蒙著一層堅固的薄冰,沒有任何的表情,除了漠然還是漠然。
“我……”
“我問你答,可以嗎?”他打斷我的話,我著實(shí)辛苦,渾身冷得打顫,也沒有余力跟他對峙,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
“在西戎,白芷想要用你做誘餌捉拿我,當(dāng)時你就已經(jīng)算好,赫連越會親自押送我到瀝城來談和,屹羅這邊定然會半路將我劫走,赫連越中伏,白芷必然會拿你交換赫連越,你就可以乘機(jī)要挾白芷為你復(fù)明,對嗎?”
“是的。我之所以……”我之所以選擇復(fù)明而不是要回記憶,是因?yàn)槲蚁嘈拍阏f的一切,我需要去印證這個真相。
還有,想看你一眼……
“復(fù)明后,你本來就打算隨著白芷到瀝城來交換赫連越,可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你不愿跟我走而來到了瀝城,是希望能夠想辦法不讓西戎損失任何兵力或是物資就能救回赫連越。所以白芷的和談根本就是個幌子,一路上西戎的追兵雖然不少,可真正跟著你的人藏在暗處,只等著你找到赫連越的所在,給他們提供方便與可乘之機(jī),他們就能救走赫連越。什么割地賠款,都是空談,元武國主此番歸去定然臥薪嘗膽以期待有東山再起之日。我說的可對?”
我嘆了一口氣,“的確如你所說。”
我想要回屬于我自己的光明和自由,但是我不能眼看著赫連越身陷囹圄,我更不能看著本來已經(jīng)民生凋敝連年戰(zhàn)火不斷的西戎雪上加霜。赫連越之于梅子嫣,是傷了她;然而息陽之于赫連越,是負(fù)了他。
“我本來就猜想到會有烈火教的人去劫走赫連越,所以在回西戎畢竟之處布下烏衣衛(wèi),不料攔阻烈火教和赫連越時,竟有十?dāng)?shù)名黑衣人將赫連越救走。為首的黑衣人,可是司馬星南?你擔(dān)心我趕去會對星南不利,于是,想盡辦法留了我一宿直至天亮?”
是我以姐姐的身份求星南去救赫連越的,并且答應(yīng)他隨他回東庭,他才勉強(qiáng)應(yīng)承。我不打算隱瞞慕程,于是說:
“是的,那的確是星南……”話一出口,慕程一直望著前方江面的雙眼淡淡然地掃過來,幽深冷漠,讓人寒不自勝的卻是眸中死寂一片晦暗無瀾,我的心不安地跳了兩跳,覺得有什么忽地從我們兩人之間流走,快得抓也抓不住……
“你算無遺策,我甘拜下風(fēng)。但是我想問你,要是在西戎我為你自傷的那一刀若是真的廢了我一條手臂,在獄中青昭營救不得力我中了理亂散,又或是追擊逃逸的赫連越和烈火教徒時被暗箭所傷一命嗚呼……這些情況,你想過嗎?你想過哪怕你只是算漏了一小步,我都會有性命之虞嗎?”
他望著我,目光是如此的悲涼,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這個陌生人曾是他愛的,他熟悉的,他為之生死相隨的……清癯的面容月下蒙上了一層如玉的光輝,哀傷而自嘲地?fù)P揚(yáng)嘴角,說:“你不用回答,其實(shí)我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愿相信,不愿死心而已。”
他說,息陽,我說過我猜到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自由;
但我又只猜對了一半,他說,我以為得到自由的你,對未來的設(shè)想中有我。
所以我錯了,我咎由自取,折了烏衣衛(wèi)的多名好手,損失了屹羅的兵力,興兵幾年如今無功而返——你是不是也已經(jīng)算好了,我斷不會忍心讓你到天都領(lǐng)罪,而不得不放你自由游走天涯?
息陽,我不怪你,是我的錯。我把你錯認(rèn)作了她,原來并不是只要還是那個人,就會還是那顆心……
息陽,為什么你不直接向我提出要求無條件釋放赫連越?我會答應(yīng)的,我連放你走,也會答應(yīng)。因?yàn)樗廊サ哪且惶欤谖倚睦锪袅艘粋€影子,即使她永遠(yuǎn)不回來了,我也不會覺得孤獨(dú)……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渾身僵直如墜冰窟不能動彈,只覺得一顆心揪著痛,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掐過,幾乎連呼吸都不能自已,喉間處塞了一團(tuán)亂麻讓我哽咽而不能出聲,他的話一字一句敲打著我,不留余地,不遺余力。
“你……不愛我了么?”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是我心頭僅存的僥幸。
夜風(fēng)中他稍稍頓住腳步,頭也不回地說:
“愛?很美好的一個字,可惜你和我,都不配……”
我雙手緊緊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心臟處的壓迫感越來越甚,他這句話就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我這不堪重負(fù)的心。我不配……去愛?那我們的一夜纏綿算什么?我主動上了囚車也變成是一種預(yù)謀?很好,慕程,你真的很好……
淚水奪眶而出,卻難以洗去心底壓抑已久的酸楚傷痛。
慕程,這算是……丟棄我了,是嗎?
你終究,沒有相信我……
我站起來,頭昏昏沉沉的,驀地一晃神,險些摔倒。
快步走過來的宣舞眼急手快地一把扶著我,我再也支持不住軟綿綿地倒在她懷里,只聽得她吃驚地叫著我的名字:
“息陽姑娘你怎么了?王爺,青昭,你們快來……”
“沒什么,宣舞,我只是累了。”
是的,我累了。
本來,我該在二八年華出嫁,相夫教子,夏日在陰涼的庭院里吃著冰鎮(zhèn)西瓜,冬天在廳堂里與家人圍爐而坐喝著溫好的熱酒,我本該明眸善睞快樂無憂,得天獨(dú)厚地受父母兄弟疼愛……誰愿意去費(fèi)盡心思算計別人?誰愿意自己獨(dú)自一個人籌謀憂心?慕程焉知我就不害怕不心痛?我不愿坐以待斃束手被擒,我是忘了過去,為了自己把他推向未知的危險,可是我可以選擇嗎?
我不帶他入局,白芷一樣會借我誘他中伏;我不要挾白芷,她一樣有辦法拿我去交換赫連越。而我想徹底擺脫赫連越,難于登天,他個性那樣極端的人,若不是死了心,還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事來。
而白芷尚且欠我的,我還沒拿到……
慕程,你怎么就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