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往事 1
梅子嫣回到草舍,猶有幾分心神不定,啞奴見她神色不對,問道:
“你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
梅子嫣搖搖頭,沒有說話。
她在想,他打了東方恒清,是因為她的緣故還是因為恒清說的那句話?
晚膳時朱雀來了,梅子嫣正想招呼她坐下一同吃飯,不料她一臉氣急敗壞地拉起她就走,還不忘回頭對啞奴說:
“你跟上,帶藥箱!”
“去哪里?”梅子嫣被她帶上馬車,啞奴提著藥箱也跳了上車。
“皇宮。”
“柿子出事了?”她心頭隱隱不安。
“不是,可也差不多了。”朱雀憂愁地說:“今日世子大人可做了件糊涂事。東方恒清是皇太后最心愛的侄子,他傷了東方恒清,如今皇后不但責(zé)罵了世子一頓,還罰他在長安殿外的石階上長跪不起,這天寒地凍的眼看著風(fēng)雪又要來了,他身子可不是還未大好么?”
梅子嫣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別急,不是還有皇上么?他不會坐視世子這樣受凍的。”
說道皇帝,朱雀更是激動了,“嫣兒你不曉得,剛剛皇宮中懷有身孕的陳貴妃出了事,皇上一步都沒有走開,根本無暇顧及世子的事情。而世子,又做了件惹惱皇帝的事,壽王不在天都,這可如何是好?”
“他為什么惹惱了皇上?”
“有宮娥太監(jiān)見到,推陳貴妃下水的人,是碧妃。”
“所以,”梅子嫣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你們的世子大人傻傻的跑去為沈碧儔求情,反而更惹惱了皇帝?”
朱雀無奈地嘆了一聲,“事到如今再追究世子何故犯傻已無意義。可是嫣兒,你別忘了,我們世子可是為了你對東方恒清大打出手。”
這就是她面帶輕愁的原因?啞奴不由得望向梅子嫣。
真的是為了她么?梅子嫣翻個白眼,天知道!本來有幾分相信的,可是如今知道他竟然明知道皇帝在處理家務(wù)事還要摻上一腳她心里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提醒自己不要可笑地自作多情以為柿子會沖冠一怒為了她這紅顏。
“皇帝打算如何處置沈碧儔?”
“陳貴妃還未醒來,看樣子會把她押送內(nèi)監(jiān)司審問。即使后來發(fā)現(xiàn)無罪,送進去的人不死也得掉層皮。”
慕程,你是出于相識一場的道義還是心中始終割舍不下才替她向皇帝求的情?梅子嫣冷冷地想,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攥著衣角的手握的越來越緊。
長安殿外飛檐高起,在昏黃漸黑的天色里反射著琉璃瓦幽冷的光。四周空無一人,白玉階上,慕程仍是白日里那裘天青色錦袍,身形瘦削孤寂。
小黃門本來領(lǐng)著朱雀他們往陳貴妃的寢宮而去,可是經(jīng)過長安殿時梅子嫣卻二話不說大步向長安殿走去,啞奴在身后跟上,小黃門大聲喊她回來,朱雀一把拉住他,笑著說:
“公公稍安勿躁,梅大夫有兩句話想跟世子說,隨后即刻跟公公到陳貴妃寢宮見皇上。”
小黃門這才安靜下來。
梅子嫣來到慕程身前蹲下,“柿子,把你的手給我。”
慕程臉上一片沉寂,如死灰一般。他沒有動,像個僵硬的雕塑。梅子嫣拉過他的右手,像腳下沒有生命的石階,冰涼透骨。手上的傷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啞奴打開藥箱,梅子嫣給他上藥、包扎,一邊說:
“你不是精于謀算的嗎?我的世子大人,怎么今日就一連犯了兩次傻?”
他的眼眸動了動,盡是傷懷與自嘲,看著梅子嫣慢慢地吐出一句話來:
“是我的錯……”
是他的錯,如果當(dāng)初他不要顧慮太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娶了碧儔的話,如今深宮便少了一位寂寞宮人,內(nèi)監(jiān)司便少了一個冤魂;是他的錯,冷淡疏離了她幾年,偏偏在自己病快要好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不由主地偏向了別的女人,明知道她為妃一事皆是某人推波助瀾所致,卻對那人一句質(zhì)問詰責(zé)的話都沒有。
她問他是不是還記得當(dāng)初對她的承諾,他記得的,他說過,她入宮后,自有他為她籌謀護佑。
可是,連這一點他都做不到,綏德世子,慕氏家主,對他而言算是什么?
“梅子嫣,救她。”他抬眸凝視著她,眼中的祈求是如此的明顯。
“救她,就等于要救陳貴妃。我?guī)幭溥^來只是想著你受傷的手,還有看你什么時候支撐不住需要急救,沒想過要去救治有身孕的人。我梅子嫣什么人都治,除了孕婦。”說著起身便要離開。
“救她!”慕程拉住她的手不放,黑眸定定的看著她,“求你。”
“不要。”她別過臉去不看他。
“本來她只是一名女官,梅子嫣,是我和你把她推入深宮的。”
“她對你說了什么?說那日我在御花園讓她徹底誤會你變心了?”她重新蹲下望著他的雙眼,“無論我做了什么,下決定的人始終是她,而且你根本就知道那日她能做出的選擇除了為妃之外還有單純的拒絕!”
慕程渾身一震,黑眸云色翻涌。
“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簡單,哪怕是你相識多年的人,你沒見過不等于她就沒有怯懦卑劣的一面。我問你,如果陳貴妃真的是她推下水的那當(dāng)如何?”她語出鋒芒,忽然對他無奈一笑,“你第一次求我,竟然是為了她。那好,我答應(yīng)你,可是如果我救了她之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她的笑容里竟有些悲傷的意味,他心下惻然,道:“好。”
“不問是什么事就答應(yīng)了?”夜風(fēng)中,她的潔白的臉龐有如一朵優(yōu)曇,自嘲一笑:
“可惜,不是為了我。”
她起身,用力抽出慕程握著的手,轉(zhuǎn)身走下白玉石階。他的手一下子空了,只剩悵然若失的感覺。
啞奴臨走時看他一眼,淡漠的眼中多了一抹憐憫。
你會后悔的。啞奴用唇語對他說。
梅子嫣匆匆趕到陳貴妃的寢宮,宮外跪著一大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太醫(yī),方德海一見梅子嫣馬上把她帶進去,梅子嫣問方德海:“方公公,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陳貴妃懷胎已七月,意外落水后被救起,可是腹中疼痛,破水后見紅,但兩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未能娩出。皇上著急得不得了……
身穿白色常服的天子慕遙負手踱著步,梅子嫣向他下跪行禮,他一手攔住她:
“免了,嫣兒,快替朕看看陳貴妃。”
她掀開重重帷幕走進去,手心微微發(fā)涼。久違了的淡淡的血腥味開始鉆入鼻端,女子因疼痛難受而發(fā)出的嚶嚀聲讓她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紛至冗來……
同樣是褥子下大片大片的血跡,同樣是那分娩中極度痛苦迷蒙空洞的雙眼,她抓著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
“救他……嫣兒……他是我和隨生的孩子……”
“我知道是我不好……明明是個殘花敗柳……明明沾染了見不得人的病……卻還是妄想著要留一個……屬于我和他的孩子……”
“求你……只要孩子活著就好……”
“如果,我死了……也請你不要告訴他我有這樣的病……孩子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不想、不想……他責(zé)怪自己一生……”
“嫣兒,嫣兒?”梅子嫣拿著金針的手在發(fā)顫,冷不防被朱雀大聲叫道,才回過神來。
“皇上問陳貴妃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了?”她已經(jīng)進去半個時辰還沒有回音,慕遙有些著急了。
“替我問皇上,如果萬一不能保全,是留大人還是留小孩。”
朱雀片刻后回來道:“皇上說了,要保大人。”
保大人啊……她的唇邊綻出一絲酸澀的苦笑,這個答案,與隨生哥哥當(dāng)初的一樣。
她轉(zhuǎn)身囑咐一旁的穩(wěn)婆準備湯藥和熱水,然后湊過身子去痛得清醒不已的陳貴妃耳邊,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說:
“娘娘,我想問你一句話,還請娘娘以誠相待,不然我這金針一不小心下錯一個穴位可能就誤大事了!”
陳貴妃臉色微變,不過這時她根本沒力氣大聲喊救命,只好點點頭。
“真的是碧水宮的碧妃推你下水的么?”
陳貴妃的眼中即時透出憤恨的怒火,虛弱地說:“正是。她佯裝替本宮摘取湖邊的白梅摔倒,一手拉住本宮的衣袖就拉了本宮下水,而她卻因為抓牢了梅樹枝而幸免于難……”
“可是我看你這胎,本來就懷得不穩(wěn),太醫(yī)沒對你說起過?”
“大膽!”陳貴妃臉色一變,“本宮的皇兒好端端的你怎能憑空詛咒?”
“你的胎胎水比尋常孕婦要少,早應(yīng)在四個月時就有太醫(yī)發(fā)現(xiàn);而且懷的過程中有過滑胎現(xiàn)象,似是胎兒先天不足之癥,貴妃娘娘想必讓人用過什么醫(yī)家禁忌的方法來保胎催產(chǎn)以避免孩子胎死腹中吧?”
“你這是造謠污蔑!”
“碧妃推你是真,你借機服了催生胎兒的藥也是真。娘娘,明人不說暗話,我如今有把握助你誕下麟兒,向皇上保守這個秘密,只是……”
“要我放過碧妃?”陳貴妃閉目想了想,頹然睜開雙眼,“好,我答應(yīng)你。”
穩(wěn)婆一盆一盆的熱水端進來,滿目是斑斑的血跡,她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的雙手發(fā)顫地剪開包衣,然而那是一個沒有了心跳的嬰孩,她的心頓時如墜冰窟;接著,那如熱浪般涌出來的鮮紅的血撲入她的眼簾,她知道她一直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連婭小腹中與孩子一同滋長的有如惡魔般的東西破了……
她跟她說過,她不能要小孩。即使再恨她,她也不愿見她死,不愿見隨生傷心。
她的遺言,本來她是打算守著的,不讓他知道她有這樣的病,讓她直到死還能留著最完好的記憶給他。可是太醫(yī)院來的太醫(yī)一語道破天機,隨生痛極后揮出的那巴掌徹底地打斷了她和他十幾年來情絲牽絆……
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年紀老一些的穩(wěn)婆跌跌撞撞地掀起帷幕對外面大聲道喜說:
“恭喜皇上得了位皇子!——貴妃娘娘無恙,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