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下)
張少宇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從容地走到吳濟面前,淡然問道:“吳導,什么事?”
吳濟將他拖到導演組的后面,低聲說道:“小子,你搞什么鬼,劉楓這家伙雖然是個孫子,但我們還得請他繼續(xù)將戲拍完,你這么一鬧,他如果不將你擠走,他還臉在圈子里混啊!”
“大不了不演,換人唄!”張少宇無所謂地答道:“吳導,我不想讓您為難,宋杰這個角色,您還是換人吧。”
“唉!你真是年輕氣盛。”吳濟喟然長嘆一聲,說道:“估計如果不換人,劉楓絕對不會將這場戲繼續(xù)拍下去了。”
“吳導,反正劇組多的是事要人做,要不我先去外景組混混?”
“你剛才的角色演得非常到位,奶奶的,老子還真不想換人。你先在這呆著,我看有沒有辦法幫你調(diào)解一下。”
“吳導,您就別費勁了,還是抓緊時間換人,劇組在這多耽擱一天,那可都是銀子呢。”
“嗯,你先到外景組呆段時間也成。”
吳濟讓張少宇去找張小莉,他則去和肖胡子、老李商量換人的事。
在影棚的外圍,張少宇找到了正和唐奎一塊搬東搬西的張小莉。
見張少宇走過來,張小莉?qū)⑹种械牡谰叻畔拢瑢埳儆钬Q了豎拇指,低聲笑道:“剛才真過癮,少宇,敢當面把劉楓罵得如此狗血淋頭的,你是第一個,牛!真牛!”
“牛?我沒覺得,不然豈不是太抬舉劉楓這孫子了嘛!”張少宇淡淡地笑道。
“張哥,有事記得招呼我一聲。聽小莉姐講,那個叫劉楓的家伙,不是什么好鳥,你得當心他使壞。”唐奎抱著一大堆當?shù)谰哂玫目车朵摴茏叩綇埳儆钌磉叄P(guān)切地說道。
“怕他個屌!操!”張少宇透過人群,朝正在導演組和吳濟指手劃腳的劉楓瞄了一眼。
“少宇,以劉楓的為人,他肯定不會再讓你演宋杰這個角色了,真可惜,你錯過一個難得的上鏡機會了。”張小莉惋惜地嘆道。
“呵呵,小莉姐,你不是說過,有實力就會有機會嗎?”張少宇彎腰在地上也捧起一堆道具,笑道:“這些東西要往哪放?”
張小莉呵呵笑道:“看來你是早有了打雜的思想準備了。不過,只要吳導肯罩著你,你隨時都會有機會的。呵呵,往那邊放,跟我來吧。”
這場風波,以劇組換人為條件,使得《血流》第七十三場可以按計劃繼續(xù)開拍。
張少宇第一次以配角的身份上鏡在觀眾面前亮相的機會,由于劉楓從中作梗,加上他自己的沖動,就這么“流產(chǎn)”了。
但張少宇一點都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相反,他覺得和唐奎一塊呆在外景組,比演那勞什子配角角色好玩得多。要知道,拍外景,多的是全國各地到處觀山看水的機會。
在瑞景大酒店的這場戲花了三天時間,才全部拍完,劉楓在收工的當晚,便匆匆離開成都,飛往長沙。
這三天,張少宇雖然在劇組幫著打雜,就連臨演都沒撈著,但有四星級的商務標準間住著,不用再回學校的宿舍,同樣覺得挺舒服的。
連他都感覺很爽,更別說從來沒住過賓館的唐奎了。
劇組里本就沒太多的臟活累活,一日三餐吃住都在瑞景,張少宇對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相當滿意了。
三天中,劉楓也沒來找張少宇什么麻煩,好像他覺得將張少宇擠出了劇組去打雜,也解氣了。
劇組在開了個簡短的總結(jié)會后,兵分兩路,吳濟他們的大部隊乘火車趕往長沙,肖胡子則帶領(lǐng)外景組的人馬,組車隊一路拍攝外景,一路由西向東,到長沙會師。
在離開成都之前,張少宇回宿舍去了一趟,和趙靜通了次電話后,將電腦委托物流公司托運去長沙。
他只帶了幾套隨身的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其他的床單被套全扔了,反正這年頭,只要身上有錢,到哪都能安家。
兩萬塊的簽約金,張少宇花了不到一千塊。他存了一萬五千元進銀行,并辦了張新的工商銀行牡丹靈通卡,身上揣著四千多塊現(xiàn)金,足夠這一路上花銷了,何況吃住都由劇組包辦了,不用他掏錢。
外景組由兩輛三菱帕杰羅越野吉普和一輛南京依維柯組成,組員并不多,算上三個專職司機,才十一個人。
也不知是吳濟的特別交待,還是肖胡子本身就對張少宇有好感,他安排張少宇和他同一輛車,加上唐奎,和另外一名叫周小兵的攝影師,以三菱帕杰羅車內(nèi)的寬敞空間,一點都不感覺擁擠。
肖胡子大名叫肖遠,以前也當過演員拍過戲,而且是北京戲劇學院正牌科班出身,在平時的閑聊中,他教了張少宇很多演技方面的經(jīng)驗。
車隊走走停停,在離開成都的第三天,他們到了青臺山附近的青臺縣城。
當晚,外景組入住在青臺縣青臺賓館。
說是賓館,其實是原來的縣政府招待所改建而成的,檔次自然比瑞景那種四星級酒店差得遠了,不過,兩個一間的標準間各種設(shè)施還算齊全,電視、空調(diào)、淋浴都有,主要是房價便宜,只要五十塊一晚。
吃過晚餐后,張少宇和唐奎回到他倆的房間。
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張少宇圍著潔白的浴巾從洗手間走出來,感覺房內(nèi)的空調(diào)效果還真不錯,室外溫度只有攝氏二度,但房里最少有二十度。
看到唐奎正對著電視機**,張少宇不由笑道:“奎子,在想什么呢?”
“張哥……我……”唐奎欲言又止。
“傻小子,不就是想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我陪你回去一趟。”張少宇走過去在唐奎的頭上輕輕拍了拍,笑道:“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家就在青臺山里的青水村,我們車隊一進青臺縣,我就看出你小子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放心好了,我向老肖請了一天假,反正明天組里任務不多,我陪你回家看看。”
“張哥,沒想到你還能記得我家在哪……”
張少宇一邊用白毛巾拭著頭上的濕發(fā),一邊說道:“呵呵,我也是到了青臺縣才想起來的,好像你在網(wǎng)吧工作的時候,就對我提過,奎子,你們那里是不是很窮?”
“城里人常說的貧困山區(qū),應該就是指我們村那種。”
“你過年也沒回家,這次有機會回去看看也不容易,奎子,身上錢夠用嗎?”
“夠了,我還有三百多塊,明天給弟弟妹妹買幾件新衣服,再給我娘和爺爺買點好吃的,應該足夠了。”
張少宇將毛巾朝桌上一扔,順手從床上將他的外套拿起,從內(nèi)口袋里抽了兩張百元大鈔,稍稍猶豫了下,又多數(shù)了三張,將五百塊塞到唐奎手中,說道:“這錢你先拿著,我也不是什么大款,你弟妹不是還在上學嗎,明天替他們一人買個新書包,再買點學習用品,另外再給長輩們買點補品意思意思。咱們在外面混,難得回家看看,別顯得太寒酸了。”
唐奎知道張少宇說一不二的性格,也沒和多推辭,緊緊地捏著這五張百元大鈔,眼睛里淚水在打著轉(zhuǎn),“張哥……”
“甭跟我廢話,這錢我是借給你的,你掙到錢后可得還我。”張少宇打斷了唐奎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感激話,說道:“現(xiàn)在什么也別想,去沖個熱水澡,然后上床睡覺。”
唐奎強忍著將即將要流出來的淚水逼了回去,把錢收好,沒再向張少宇多說什么,低著頭走進洗手間。
這天正好是周未,電視里正好現(xiàn)場轉(zhuǎn)播意大利足球甲級聯(lián)賽,對陣雙方竟然是張少宇最喜歡的AC米蘭和尤文圖斯,張少宇哪有半分睡意,躺在被子里興致勃勃地看球賽。
唐奎沖完澡后,也沒睡,而是拿著紙筆,趴在床上不知在寫些什么。
起初,張少宇并沒注意,但球賽中場休息播放那些敗興的廣告,氣得他將電視機給關(guān)了,扭頭看到唐奎正在趴在床上咬著筆頭,不由問道:“奎子,在寫什么呢?”
“張哥,我在計劃明天該買哪些東西,現(xiàn)在掙錢太不容易了,我不能亂花。”
“呵呵,沒看出咱們奎子還是個會持家的小男人嘛!”
“呵呵!”唐奎用筆頭搔著腦袋,笑了笑。
“拿過來我瞅瞅,看你是怎么計劃的。”張少宇拿了個枕頭墊在背后,坐了起來。
唐奎依言將那張寫了大半張的便箋紙遞到張少宇的手中。
這一是份明天的采購清單:
妹妹:衣褲一套,圍巾一條,保暖鞋一雙,手套一付,書包一個,文具盒一個,鋼筆一支,水彩筆一盒;
弟弟:衣褲一套,球鞋一雙,書包一個,文具盒一個,鋼筆一支,飯盒一個;
媽媽:毛衣一件;
爺爺:
“怎么你爺爺?shù)臎]寫啊?”張少宇不解地問道。
“我不知道給他老人家買些什么比較合適一點。”唐奎苦著臉答道:“不然,我爺爺肯定得罵我糟蹋錢。”
“也是,老人家的禮品是最難買的,如果是城里人,隨便買點腦白金腦黃金就行,不過,你們鄉(xiāng)下山區(qū)里肯定不流行這個,你要是買回去,還真得挨罵。”
“是啊,張哥,你說我給爺爺買點什么東西好呢?”
“讓我想想……”張少宇嘀咕道:“按你說的,你爺爺是練武之人,身子骨肯定還算硬朗,對那些中老年補品之類的東西貌似會比較反感,要買就得買個實用點的。”
“張哥,你是有學問的人,你幫我想想吧,我實在想不出買什么是好。”
“靠,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還是明天逛商場的時候,看到什么再買什么吧!”
“這個……”
“別這個那個了,就這么定,明天我?guī)湍惝攨⒅\,靠,我得看球賽了。”說著,張少宇打開電視,繼續(xù)觀看他的意甲球賽。
第二天,二人起了個大早,唐奎換了身新衣褲,打扮得精數(shù)抖擻的,在青臺縣的小商品市場足足逛蕩了差不多兩小時,才將唐奎清單上的東西買齊。
張少宇在經(jīng)過小家電用品柜臺的時候,靈機一動,讓唐奎替他爺爺買了個三十多塊的無線收音機,理由是可以讓老人家多了解一下現(xiàn)在的社會時事變化。
這一通采購下來,花了差不多六百大洋,沒張少宇贊助的那五百塊,唐奎身上那點銀子還真不夠用。
從商場出來,二人拎著好幾大袋物品,直奔青臺汽車站。
青臺縣去青臺山的車,每十五分鐘便有一班,相當方便。中巴車在山道崎嶇不平的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半小時,方到達青臺山。
唐奎說下車沒多久就可到他家,誰知他嘴里的這個沒多久,竟然是在兩旁沒什么人煙住戶的山路上步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走山路和逛馬路的差別可大了,張少宇喘息著望著前面除了山還是山的羊腸小路,問道:“奎子,還有多遠啊?”
唐奎從小久走山道,一點都不覺得累,他興奮地指著前面的山梁說道:“張哥,馬上就到了,翻過前面那座青羊嶺,就是我們村了。”
“我靠,還要翻過前面那座山啊!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馬啊!”張少宇兩眼翻白地嘆道。
“張哥,你是第一次走這么遠的山路吧?”唐奎回過頭笑道。
“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當年紅軍長征有多苦了。”張少宇擰開手里那瓶礦泉水,仰頭喝了近大半,喘著粗氣說道:“奎子,我在學校跑馬拉松都沒這么費勁。”
“呵呵,張哥,那你就當體驗一回山里人的生活吧。”唐奎難得一次和張少宇開著玩笑說道。
感受到唐奎回家的激動而興奮的心情,張少宇當然不會拂他的興致,他以袖拭了拭腦門上的汗,笑道:“路雖難走,不過風景怡人啊!”
說著,他邁開大步繼續(xù)前進。唐奎笑呵呵地緊跟在他身后。
小路依著山谷,穿過樹林、盤旋曲折,像一條淺色的帶子,纏繞著翡翠般的山巒……
半個小時后,張少宇終于看到唐奎向他描述過的青水村了。
一座麻石小橋?qū)⒋遄雍瓦@條唯一通向山下的小道連接起來,橋下溪水潺潺而流,清澈見底。
橋頭靠山坡的一塊嶙峋怪石邊,一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穿著一身補丁層層的破棉襖,手里拿著一條趕羊鞭,嘴角咬著一根青草,正睜大那雙深陷入眼窩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由遠而近的張少宇和唐奎。
“奎子哥?是奎子哥!”牧羊小孩看清了唐奎的長相,回過頭朝村里大聲叫嚷道:“奎子哥回來了,奎子哥回來了!”
他的叫聲,驚動了山坡了那幾只黑山羊,幾雙山羊眼機警地東張西望,像是張少宇和唐奎的突然到來,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唐奎搶先了幾步,越過這座年代已久的陳舊麻石橋,走到牧羊小孩的身邊,摸著他的頭笑道:“是狗娃呀!你怎么沒上學而在這里放羊?”
“家里不讓上,說學費太貴了,上不起,還是放羊有出息,等羊大了,還能買個好價錢,就可以吃到肉了。”狗娃天真的笑道。
“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張少宇感慨地在心中嘆道,沒來由的,他覺得聽著狗娃的這話,有種心酸之感。
很快,狗娃的叫聲,引來了一大群都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男女都有,圍著唐奎嘰嘰喳喳問長問短。
從孩子群里,唐奎忽然看到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十三四歲左右的女孩,是這群孩子里面?zhèn)€頭最高的,穿著一件有七八個補丁的紅棉襖,有些補丁縫里還朝外冒著破舊的棉花。她扎著兩條羊角小辮,瓜子臉被山風吹凍得紅紅的,使得她的小臉蛋皮膚有點糙。
在張少宇眼里,這個女孩談不上漂亮美麗,但是,她那雙清純得有如一泓凈水般的大眼睛,絕對是張少宇從沒見過的美麗眼睛,它仿佛沒受到塵世里任何的污染,清靈、質(zhì)樸、純真,沒有半點瑕疵,宛若這群山之間的靈氣,都匯聚到了她的眉目之間。
“哥,你過年都沒回家,怎么今天突然回來了?”女孩的問話,沒有她年齡相符的稚氣,水靈靈的大眼睛里隱含責備之意。
“妹子,你這個時候應該呆在學校里啊?你難道也棄學了?”唐奎將手中的裝滿禮物的袋子放在地上,拉著妹妹那雙長滿了凍瘡的小手,關(guān)切地問道。
“哥,咱回家再說吧。”女孩顯得很理智地答道。
唐奎點了點頭,彎腰將地上的袋子重新提起。
女孩很懂事地幫他分拎了兩個袋。
“張哥,這是我妹妹唐芳。”唐奎指著妹妹給張少宇介紹道。
“你好,我叫張少宇。”張少宇點頭為禮,笑道。
“你好。”唐芳似是有點怕和陌生人說話,靦腆地低著頭和張少宇打了個招呼,然后對唐奎說道:“哥,我們先回家。”
唐奎“嗯”了聲,領(lǐng)著張少宇,走進了青水村。
走進村里,張少宇才明白,原來電視里播放的那些貧困山區(qū)的情況并不是做節(jié)目做出來的,至少,他現(xiàn)在親眼看到的這個青臺村,比東方時空專題報道的那些窮山窮村更顯得貧瘠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