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有悲,稚子懂情
第一章
天下有悲,稚子懂情
賀四爺手里的雪茄輕輕掉了一節(jié)灰,掉在西服衣角。
他皺眉,不悅,換了個坐姿,煙灰撲簌簌掉在地。這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五十歲男人。
一只精致的煙灰缸立刻被遞到眼前。
一個人,手里有權(quán),就能把日子過成一種高度,連抽雪茄也有人伺候,隨侍左右。跟了他半生的賭場經(jīng)理林薄深彎腰,恭敬聲中又帶了點詢問:“老板?”
男人沒有說話,抽了口雪茄,煙絲跟著猩紅跳動,可見這一口,被抽得很用力。
半晌,他夾著雪茄的手指忽然抬了抬,方位精準(zhǔn)地指向了樓下中央大廳的主桌,渾厚的聲音陰鶩地響了起來:“現(xiàn)在來賭場的,真是了不得,年紀(jì)輕輕,就敢在我眼皮底下砸場。”
林薄深臉色未變,他當(dāng)然知道賀四爺點名的是哪一位。
賀四爺抽了口煙,問:“什么來頭?”
林薄深心里一沉,知道他這是要親自出手了。林薄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覺,既為樓下那一位年輕人可惜,又為這個人年紀(jì)輕輕就敢來這種地方并且憑精妙絕倫的技術(shù)引起賀四爺親自對付的勇氣而佩服。
“查過了,沒有特別的地方,”林薄深垂手,恭敬回答:“內(nèi)地過來的,姓蘇,從記錄上看,是第一次來我們這兒。也不多話,坐下就賭,不過逢賭必大,常常是開局就Allin。看樣子,很像富二代,近來那圈子里的人都變得低調(diào)了,怕被監(jiān)管層盯上,出來玩也是只玩不惹事,手里的籌碼推出去就圖個痛快。”
賀四爺聽了會兒,掐斷了一截?zé)熁遥α恕?br/>
“怕被盯上?這倒是有意思,躲過了監(jiān)管層,倒引得我想盯一盯了。”
賀四爺從樓上觀景臺下來的時候,賭場喧囂的聲音靜了片刻。這是賀四爺?shù)膱鲎樱习逵H自下場,場子里的自己人不必說,向老板恭敬致意是規(guī)矩,外人也不傻,這三分薄面自然是要給的。
賀四爺是站在這個年輕人的身后才看清一件事的:這,是一個真正的賭徒。
真正的賭徒都有統(tǒng)一的賭徒風(fēng)格,對旁的別的都有一種病態(tài)的麻木,除了賭,他們別無嗜好。賀四爺是一個很有壓迫感的人,危險、非善類,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了這個賭徒面前,他也無動于衷,眼睛只盯著牌,盯得雙眼通紅,手心汗津津的。賀四爺心里忽然就松了松。一個真正的賭徒是不具威脅的,再厲害,也不過只是一個賭徒而已。
“朋友,”聲名赫赫的賀四爺親自招呼他:“怎么稱呼?”
年輕人心不在焉,“姓蘇。”
“名字,不能賜教嗎?”
他似乎不耐煩,甩名字也甩出了一個“你要聽就聽”的態(tài)度:“蘇洲。”
“呵,東西南北橋相望,畫橋三百映江城。姑蘇,好名字。”
年輕人思考著手里的牌,有一搭沒一搭地糾正他,“不是蘇州的州,是三點水的洲。”
“哦,這樣。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同樣是好字。”
年輕人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牌,連恭維也沒上心,“賭場里的人,還有能念詩的,倒是少見。”
賀四爺笑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閑話家常似地聊了一句:“我不算是賭場里的,嚴(yán)格地講呢,我應(yīng)該是算作開賭場的。既然是開嘛,會的當(dāng)然要多一些,遇到各式各樣的客人,也能照顧得好一些,比如閣下你。蘇先生,你說,是不是吶?”
年輕人終于頓了下動作,心神都回來了。
他抬頭,今晚第一回拿正眼瞧人,出手同方才和人對賭時一樣闊綽,奉送上了一個笑容,“呀,原來是賀四爺,我失禮了。”
賀四爺心神一晃,有些吃驚。
對面這個男人,年輕是年輕,但未免年輕得過分了,連笑容都年輕出了一種嬌俏。嬌俏?這怎么可能,那可是女孩兒的專屬特權(quán)。
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是要好好會一會的。
賀四爺一揮手,林薄深立刻心領(lǐng)神會,親自給對面的年輕人奉茶。賀四爺率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力證這杯茶的清白:這茶,是可以喝的;這朋友,也是可以交的。
“一晚,三個小時,閣下凈盈利六千萬。這么好的身手,怎么想到來我這地方玩?”
蘇洲倒是笑了。
他年輕,說話自然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一針見血:“怎么,你這地方,輸不起?”
林薄深眼色一厲,護主心切:“混賬!這么對四爺說話?”
身旁兩個人上前,一人一邊按住了蘇洲的肩,眼見就要給點教訓(xùn),賀四爺揮了揮手,將陣仗揮了下去:“薄深,你無禮了啊。”
林薄深鞠躬,示意眾人放開他,退下。
賀四爺又命人給他倒了一杯茶,閑話一二:“輸?shù)闷穑草數(shù)煤闷妗i_場子的嘛,保持一點好奇心,總不會是壞事。你說是不是?”
蘇洲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權(quán)衡他這話的真假。
賀四爺拿出了推心置腹的態(tài)度:“我們交個朋友,說一兩句真話,你不虧,我也是。賭場嘛,有來有往才有得長久。”
蘇洲喝了口茶。
他摸了摸牌,笑意盈盈,終于道了句真心話:“普通的賭場怎么有意思?賀四爺您的公海賭場,無人監(jiān)管,才夠味啊。”
賀四爺大笑。
這是一艘國際郵輪。
奢華、精妙絕倫。
一路向西,兩天一夜,宴會歌舞,暗設(shè)賭場,駛出公海,隨心所欲。這才是真正的,人性游樂場。
蘇洲雙手交握,撐著下巴,不疾不徐開了口:“賀四爺您走到如今這一個地位,靠的就是一個‘猛’字。您是真正的江湖老手,古語中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說的就是賀四爺您這樣的人。賀四爺年輕時有句話,‘但凡我們拿命去賭的,一定是最精彩的’,就這樣一力開辟了誰也不敢染指的公海賭場。我總想著,一定要來見一見世面,開一開眼界,今晚來了,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賀四爺盯著他,盯出了一道笑意深深的視線:“不錯,我的事,你了解得很清楚。那么,我就不得不問了。喜歡來我這兒賭的,內(nèi)地,香港,澳門,這三地最多。又分水客,陸客。閣下是哪一客,請指教一二。”
蘇洲喝了口茶,幽幽道:“你一定要問,我倒不是一定要說的。”
話音剛落,肩上兩道力道傳來,蘇洲放下茶杯,知道自己又被方才那兩人制住了。
“賀四爺,”他開口,開始提條件:“你這樣子,我也不會說的。你開賭場,也不想多事,是不是?我來這里,也不過是圖個痛快。這樣吧,賀四爺你陪我玩一局,過癮了,是輸是贏,賀四爺你想問什么,我都一定回答。怎么樣?”
賀四爺雙目沉沉,權(quán)衡利弊。
蘇洲單手一推,將籌碼全數(shù)推向桌面。一笑,自有誘惑眼中開,“六千萬,我今晚所有的盈利。我自己再跟六千萬,全賭了。就痛快這一次,我過癮就好。賀四爺,有興趣嗎?”
賀四爺笑了。
到底,他還是一個生意人。
這個籌碼,他抗拒不了。
“好,閣下也是痛快,”賀四爺親自下場:“來者是客,蘇先生,你想玩哪一種?”
他眼神盈盈,聲音陡然詭秘:“我只玩一種。賀四爺陪沈總玩的那一種。”
蘇洲的話音剛落,對面的人已經(jīng)“砰”地一聲沉聲放下了茶杯。蘇洲只感到脖子一冷,知是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嚨,眼風(fēng)一掃,見是林薄深。
蘇洲笑了,“連林總都能親自動手,看來我是說對了。”
這是一個不怕死的人。
為目的,不擇手段,連命都能當(dāng)籌碼。
賀四爺眼神中有了陰鶩,“你知道沈御塘?”
蘇洲好整以暇,并不打算隱瞞,“沈御塘,御字招牌的百年藥企現(xiàn)任董事長。沈家走到他這一代,已是第四代,中藥世家,產(chǎn)品遠(yuǎn)銷國內(nèi)外,良好的口碑和品牌效應(yīng)建立起了內(nèi)地第一中藥世家的金字護城河。然而沈御塘的下場如何?一個字,敗;而且是,慘敗的敗。按理說,生意人,勝敗是兵家常事,但沈御塘敗在哪里,卻是一個秘密。挪用數(shù)億公款,那公款是做什么的?是中藥世家最重要的原材料購款,購款不足,貨品就次,以至于最后,沈御塘不惜用假貨上市,他沒有想過,假貨中藥的危害這么大,流入市場,立刻引發(fā)副作用命案,一石激起千層浪。”
賀四爺笑意漸退,“這些,和我有關(guān)系?”
“當(dāng)然不,沈總的馬失前蹄,當(dāng)然是他自身的責(zé)任。”
“那么……”
“我好奇的是,不惜讓沈御塘沈總也舍命挪用公款的誘惑,到底是什么。”
賀四爺笑容全退了。
蘇洲莞爾,一笑傾城,“換言之,我想見識的,是那些公款的去處。今日見到了,果然大惑頓解。賀四爺?shù)墓Y€場,陷進來了,怎么舍得走。”
賀四爺眼神冰冷。
他覺得不可思議。
就這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兔崽子,憑著一身不知哪里來的不怕死精神,竟也打打殺殺地沖到他面前來了。
賀四爺直視他的眼睛,沉聲開口:“你是什么人?”
對面的年輕人眼神一晃,嬌俏頓生:“方才說過了,我姓蘇,單名一個洲字,三點水的洲。”
賀四爺不再同他周旋,吐出兩個字:“綁了。”
“慢著。”
蘇洲的冒險精神證明了他是今晚最好的冒險家。臨危不亂,說的就是這種人。他不疾不徐摸了摸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緩緩向右一轉(zhuǎn),“卡塔”一聲,令場面上的人皆是臉色一變。
賀四爺拍桌而起,怒聲質(zhì)問:“你是記者?!”
蘇洲向后一靠,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摸著戒指的手十足挑釁,“對,我是記者。”
“……”
賀四爺一時竟無語了。
蘇洲笑盈盈地望向他,“賀四爺,方才我已將我們之間的對話用戒指里的傳訊器發(fā)送到了媒體手上。現(xiàn)在的事實是這樣的,我這個稿子一寫出來呢,你這艘小郵輪肯定就不行了;我今天被你綁了,我也得虧本,占不了便宜。所以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之間最有利的解決方式,我今晚就在你這艘小郵輪上賭一晚,明天你送我上岸,稿子我是一定會寫的,但我也給你時間,去找你的律師團應(yīng)對。公海賭場長期游走在監(jiān)管灰色圈,賀四爺你的律師團還是有不少事可以做的。情況就是這樣,我現(xiàn)在通報給你了,你同意的話,我就繼續(xù)賭了,你不同意的話,我就按我的方式干了。”
賀四爺幾乎是聽傻了。
眼前這人,不是瘋狂,分明是瘋的。
賀四爺怒極反笑,“不知天高地厚。你當(dāng)我這開賭場,是只開賭場的么?”
他沉聲,動了手,“把他綁了,丟出去。海平面這么寬廣,還容不下一個記者的溺亡尸首?”
蘇洲摩挲著茶杯的右手頓了頓,面沉如水。
他在思考。
林薄深將他綁了的時候也不得不佩服,這種境地之下,竟然還有思考的自制力,心理素質(zhì)堪稱一流。他有些為他可惜,記者做到這一個地步,太豁得出去了,也不知他會不會后悔。
“走。”
林薄深綁著他的雙手,挾著他的肩,一路將他帶至郵輪甲板。
一個詭秘的聲音低低地對他開了口:“六千萬,怎么樣?”
“……”
林薄深腳步慢了慢,這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手里的人在講話。他一愣,反問:“什么?”
“怎么,嫌少?”
蘇洲向他靠了靠。
他這人雖年輕,底線卻是沒有的,做起好人來送佛送上西,做起惡來也是一條道走到底。出手又有尋常人沒有的狠,當(dāng)下一口價報出去:“那就翻倍。我出這個價,從你手里,買我今晚這條命。林先生,你為他賣命一輩子,動刀動槍的,也賺不到這個數(shù)吧?這筆交易值不值,你說呢?”
林薄深張了張嘴,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水驚住了。
這種感覺很荒謬。
手里的人被他綁著,可是林薄深卻分明覺得,手里的人分明已用方才那句話,反過來綁住了他。
此時的蘇洲在他眼里,是一個透著些妖氣的人。任何人,他都可以拿來利用,拿來動搖,雁過拔毛,毫不手軟。
林薄深大喝一聲:“閉嘴!走!”
像是聽不得他再說什么誘惑性的話,林薄深索性捂住了他的嘴,大踏步地將他往前拽著走。
“……”
蘇洲兩眼直轉(zhuǎn),像是沒料到這賭場經(jīng)理竟然不是個貪財之輩,耿直的性情讓他都生出了幾分敬意,同時也為自己生了一些郁悶:對手越耿直,他就越?jīng)]有活路。
凌晨,海平面蕩漾著一片幽深的黑色,天地間連成一體,波瀾壯闊的暗色,撲殺向甲板上的每一個人。
賀四爺負(fù)手,他要親自看著他死,沉聲下令:“扔下去!”
眾人應(yīng)和:“是。”
蘇洲瞪圓了眼睛,眼珠轱轆轱轆直轉(zhuǎn)。這是他緊張的表現(xiàn),他很少有緊張的時候,像今晚這樣,已經(jīng)很超出他的意料范圍了。
下一秒,他就被人架住了身體,抬了起來,拋物線往海里一扔……
“賀四爺。”
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
不緊不慢,在這凌晨的海平面上,悠悠傳來。
賀四爺下意識地轉(zhuǎn)身。
一個身影緩緩從船頭走了過來。
他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穩(wěn),手里拎著一杯香檳。襯衣被海平面帶水汽的夜風(fēng)吹得有些濕氣,顯然,他在這兒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賀四爺心里一沉,明白這是一個受過某種訓(xùn)練的男人,走路、站立,都可以做到悄無聲息,就好比方才,他明明一直站在后面看著,也無一人察覺。
男人從燈下經(jīng)過,甲板上的燈光拋撇在他臉上。燈影晃動,映出一張清俊的面容。
賀四爺表情一震。
他非常意外,也非常震驚,竟在這樣的凌晨、這樣的地方,看見這一個人。
“唐勁?”
男人踱著步子緩緩走過來,經(jīng)過侍者身邊的時候順手將手里的香檳遞了出去。侍者接過,放入托盤中,迅速退下了。
賀四爺一步上前,連表情都變了,幾分有禮和恭敬浮現(xiàn)在了他圓滑的臉上,立刻伸手:“呀,這海平面的風(fēng)是真好,把您都吹來了。”
唐勁看了一眼這伸來的手。
他清淺一笑,讓這手懸在半空中懸了一秒。
就這一秒的動作,場面上的人已經(jīng)明白了,高下立現(xiàn)。
江湖中,同人握手講的就是一個身價對等。主動的那一方,與非主動的那一方,哪個向哪個示好,一目了然。身價高,就有選擇權(quán),這伸來的手握不握,這遞來的交情要不要,全憑他說了算。
賀四爺笑意不變,笑得一臉樸素,沒有把手抽回。他心里明白,有機會同眼前這人握手打交道的機會,可不多。
唐勁給了他薄面。
一秒之后,男人伸手,單手握了握眼前這雙布滿皺紋的手。握了下,松開。唐勁聲音清淺,繞唇而起,“賀四爺?shù)暮玫胤剑匀皇且獊硪娨灰姷摹!?br/>
賀四爺收回手,笑意更深了。
不由得轉(zhuǎn)頭訓(xùn)斥林薄深:“混賬!唐家二少爺大駕光臨,竟也沒有向我提前通報!怠慢了,你負(fù)責(zé)嗎?!”
林薄深被訓(xùn)得出了一身汗,他彎腰致歉,心里一百個窩囊。
不錯,他是記得,在郵輪出港前他例行看過所有登船游客信息。公海賭場,講究的就是一個安全,什么人來玩,先查清楚了,開賭場的心里也有個數(shù)。林薄深也記得,游客中確實有一個叫唐勁的名字,但這人登記的信息實在是太唬爛了,遞來的名片上寫的身份是“浙江小西村商品城營銷經(jīng)理”,一股濃濃的義烏小商品城推銷員既視感,林薄深就算是當(dāng)場見了登記信息也沒把他當(dāng)回事。
唐勁開口,將這回事推得一干二凈:“出來玩,總不想大張旗鼓。賀四爺,你說是不是?”
“對,對,這個自然。”
賀四爺傾身,帶著點攀交情的意味問道:“這么晚了,你在這兒是?”
“找人。”
“找誰?”
唐勁單手一指,指向了正被架著差點被扔進海里的蘇洲,“我找他。”
“……”
賀四爺一愣,場面上的其他人跟著一愣。
半晌,賀四爺回神過來了,視線來回在這兩個人身上打量。這是江湖上的老手,已經(jīng)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你找他是為了?”
唐勁好整以暇:“算賬。”
“……”
賀四爺一愣,其他人跟著一愣。
倒是被綁著的蘇某人此時靈活了起來,他心無雜念,見到了唐勁就腳底抹油,迅速對綁著他的林薄深道:“不是要扔我進海里嗎?趕緊地,快扔吧,別耽誤!”
“……”
林薄深本來就躊躇不定,聽他這么一講,更躊躇了。眼前這人的形象顯得愈發(fā)不清晰:有一絲邪,一絲惡,還有一絲背景深不可測……
賀四爺不愧是場面上的老手,第一個回神,迅速地表了態(tài):“唐家二少爺要的人,當(dāng)然沒問題。”剛說完,立刻給了林薄深一個眼色:“薄深。”
林薄深將人放開。
賀四爺今晚給足唐勁面子,放了人,也不欲停留,對唐勁笑道:“人,是你的了。我還有事,就不多留了。唐勁你今晚還有什么吩咐,記得找我。”
唐勁微微頷首,簡潔明了,“好,我記在心里。”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這艘郵輪的豪華程度十分可觀,如同一座小型城市,有心不想照面的話,怎么也碰不到。
走下樓梯的時候,林薄深頗有些不甘心,壓低聲音問:“四爺,您就不問一聲,唐勁要算的是什么賬?萬一,他說的是謊話……”
“說的是謊話,我也得把這謊給他圓完了。”
“……”
林薄深一愣,連腳步都停頓了一下。
賀四爺緩緩走著,動作很沉。那是一種,經(jīng)歷過太多起落的老江湖看透了一些真相,才會有的斬截。
“薄深,知道我為什么放著陸上那么多賭場不開,跑來這危險的公海開這個呢?”
“這……大家都明白的,陸上的賭場,大抵是被壟斷了。”
“被誰?”
林薄深抿了抿唇,半晌,答了兩個人人皆知的字:“唐家。”
賀四爺眼底一片幽深。
“薄深,這就對了。賭場的祖宗到了我面前,他要人,就算他要搶,我也只能隨他搶。給我一個臺階下,讓彼此都好退一步,唐勁今晚已經(jīng)把面子做足了。這個抬舉,我認(rèn)。”
郵輪甲板上,兩個人一個站,一個貓著腰,誰都沒先開口。
唐勁負(fù)手望著眼前這人,沉默了半晌終于打破場面,聲音里有一絲譏誚:“剛才不是要跳海嗎?跳啊。”
起風(fēng)了,海平面卷起一個接一個的浪,拍打著船身發(fā)出轟鳴的聲音。這個叫蘇洲的人沒來由吸了一口冷氣,頭皮一緊,手臂生起一層雞皮疙瘩。
蘇某人方才面對賀四爺,態(tài)度橫得猶如蛟龍翻江,現(xiàn)在到了唐勁面前,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背都挺不直。
好半晌,浮起一個虛情假意的微笑,“大家這么熟了,別這樣嘛……”
唐勁盯著他,視線幾乎趕盡殺絕,“公海賭場,玩很爽?”
蘇洲繼續(xù)傻笑,不尷不尬地,“一般般啦……”
唐勁走向他,站定,問:“信不信我真丟你下去?”
“沒關(guān)系啦。”
他揮揮手,一時大意,說溜了嘴:“我貼身穿了救生衣……”
話說得不像落難,倒像是炫耀。倒是本能反應(yīng)提醒了他,不能再說了,于是才說了一半,就住了嘴。
唐勁一把上前,扯住了他的腦后衣領(lǐng)。
蘇洲一愣,“干什么?!”
唐勁手里用力,轉(zhuǎn)身拖了他就走。蘇洲一時不察,整個人被他拖在手里,他力氣又不敵唐勁,腳沾地也站不住,幾乎是一路被唐勁拖在了地板上。唐勁心里發(fā)了狠,見到桌椅及一切障礙物都不避,將人從障礙物上拖行而走,蘇洲被他拖得一路嚎,乒乒乓乓兩條腿幾乎被倒下的桌椅砸到斷。
蘇某人一路被拖進唐勁的海景套房。
這還不止,繼續(xù)被拖進套房中的浴室。
唐勁把人丟進浴池,蘇洲腳底打滑,連人帶衣地滾進了池里。他撲騰了兩下,站起來,嗆了好幾口水,剛想開口喊冤,一股冰冷的水流已經(jīng)兜頭對著他沖撞來了。唐勁站在浴池外,手里拿著淋浴器,水量開到最大最猛,水溫調(diào)至最冷,毫無同情心地對著他猛烈沖擊。當(dāng)年敵人對革命同志怎么樣,唐勁現(xiàn)在就對眼前這人怎么樣,只恨身邊沒有辣椒水,否則一樣上。
浴池里的人被冰水沖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兩手擋在面前,一嗓子嚎起來:“冰水啊!”
唐勁作惡做到底,水溫一下調(diào)到最熱。
浴池里的人像蝦似地猛地彈起來,嗷地一聲叫:“燙燙燙!”
唐勁把手里的淋浴器往他腳邊砸去。
砸在浴池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淋浴器咕嚕咕嚕一聲,滾進了浴池,水流繼續(xù)噴著,在浴池里冒出一個一個的小泉眼,聊勝于無地將兩人間的沉默稍微打散了點。
唐勁沒再看他,轉(zhuǎn)身就走,聲音有些恨:“蘇小貓,把你不男不女的樣子收拾干凈。不會收拾的話,我替你收拾。”
話音剛落,浴室的門就被人重重地關(guān)上了。
浴池里的人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水,笑了。
“生這么大的氣……”
她打開浴池的水,躺下去,水溫正好,將身上的寒意都驅(qū)散了。她發(fā)出一聲舒服的輕哼,動手將身上早已濕透的衣服一件一件剝下來。
用來偽裝的少年模樣盡數(shù)褪去。
水面下,一個嬌嫩的少女身軀,泛著折射的光線,勾出這具身體原始的輪廓。
見一眼,血脈賁張。
蘇小貓這一頓收拾,把自己收拾得很舒坦。
她是個不會為難自己的人,做人的準(zhǔn)則是“先享福,后吃苦”。轉(zhuǎn)世為人,多大的福分,世間來一遭,她頭一個不會過不去的就是自己。作為一個記者,她會講公理和道義,但作為一個人,她也不會跟自己的低級趣味過不去,往往抓住機會,見縫插針地吃喝嫖賭。
這間海景套房堪稱精致絕倫,連浴室都處處透著奢侈的豪華。浴池邊上點著香薰,一束布魯斯玫瑰靜靜置于香薰旁的玻璃瓶中。蘇小貓?zhí)稍谠〕乩铮l(fā)出一聲滿足的感慨:“資本主義腐敗啊。”
轉(zhuǎn)頭,看見一旁的布魯斯玫瑰,蘇小貓饒有興趣地拿了一枝。很正的粉色,溫溫柔柔的眼色,見一眼,柔軟到心底。蘇小貓唇角一翹,果然是唐勁的品味。連花都似人,不熱烈,不絕對,對人對己都留有余地。
蘇小貓摸了摸花瓣。
又嗅了嗅,花香襲人。
她咬了一小口。
一小片花瓣,被她以唇撕下,舌尖一卷,連花香一起,卷入了口中。
蘇小貓豁然起身。
這是一個很有執(zhí)行力的女孩,透著斬釘截鐵的瀟灑。她濕噠噠地走下浴池,用毛巾擦干了頭發(fā)和身體,又站在衣櫥前看了會兒,拿起里面的睡袍穿上,在腰間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她收拾好了自己。
手搭在浴室門把上的時候,蘇小貓勾起了一個狡猾的笑容。
門外,是戰(zhàn)場;她知道,她的對手在哪里。
浴室里的人出來的時候,唐勁沒有轉(zhuǎn)身。
沒有轉(zhuǎn)身,也看到了她。
海景套房有一流的景觀,臥室里一整面的玻璃窗,海平面以深沉的面貌迎接每一道視線的注目。臥室內(nèi)燈火通明,唐勁正站在落地窗前,蘇小貓的身影倒映在落地窗上,唐勁看見落地窗里的人影,正走向自己,噙著一抹盈盈笑意。
一雙手,從身后覆上了他的眼睛。
今晚,蘇小姐饒有興致,“猜猜我是誰?”
唐勁紋絲不動。
蘇某人雙手不放,覆著他的眼睛,貼上他的后背。她不夠高,只夠得到他肩膀,但也正是這個角度,令她得以見到他當(dāng)下冷峻的側(cè)臉,這是他心情陰郁的表現(xiàn)。他不是一個陰郁的人,偶爾為之,其中為她的原因占據(jù)了大部分,這讓蘇小貓不僅沒有反思的跡象,反而升起些得意來。這是一個很狡猾的女孩子,在判斷一個男人在不在意自己、喜不喜歡自己這一方面,有著驚人的天賦。而唐勁,顯然已經(jīng)給了她最好的答案。
她心情愉悅,放開了手,同時環(huán)住了他的腰,滑至他面前,對他偏頭一笑,“是你聰明、有趣、智慧、漂亮的老婆呀。”調(diào)情還不忘夸自己一頓,真是死不要臉的。
唐勁低頭看他。
這真是一個很狡猾的女孩。
如果今晚他與她之間存在著一場戰(zhàn)爭,那么她的出場方式,就已經(jīng)為她贏得了漂亮的一分。她令他的視線陷入黑暗,人在黑暗中,感官會變得異常敏銳。他聞到她的味道,聽到她的聲音,濃烈、誘惑,令他情不自禁,暗自想象她此時的樣子。下一秒,她就成全了他,如大戲開場,她站在了他的面前,與他想象中的樣子合二為一,驚艷動人。
他忽然出手,掐住了她的腰,將她扣向玻璃墻。
她的雙手被他單手扣住,高舉過頭頂。
蘇小貓莞爾,這是一個骨子里流著征服欲望的男人。再溫和,也懂得進攻。
他開口,問得慢條斯理:“你還知道,你是我的人?”
蘇小貓笑容很甜,話卻不那么有甜味,“這個,你倒是有所誤會了。我是你老婆,不代表我承認(rèn),我就是你的人了。”
唐勁目光森冷。
他常常覺得,這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異常厲害。會撒嬌,也懂得撒嬌,令人疏于防備,以為她無害,往往在見到她另一個面貌時會有種不適感。她稍稍一亮,亮出她腦中的邏輯性,會令人防不勝防。她的邏輯是縝密的、完備的、只為她一人服務(wù)的。巧言善辯、出其不意、一招制敵、冷靜自持,這些詞幾乎就是為她量身存在。這樣一個人,這樣的矛盾體,令唐勁一邊深惡痛絕,一邊欲罷不能。
他沉聲問她:“所以,這就是你對我說謊的原因?”
“說謊?這么難聽的……”
嘴上這么說著,面上卻仍是很甜。蘇小貓很少生氣,尤其是對唐勁:“是不愿意你為我擔(dān)心,所以才做的善意的舉動。”
“哦?善意。”
他笑笑,盯著她,含著一股切齒之恨,“半個月前,故意和我吵架,惹我生氣,故意激怒我,離開這里,去日本散心,就是為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進行你的這樁調(diào)查,甚至不惜以身犯險,親自來公海賭場,一探究竟。蘇小姐,你的計謀過人,手段也了得,甚至不惜用在我身上。你所謂的善意,是不是這樣?”
“不然呢,”被拆穿,她并不打算否認(rèn):“我不愿你為我擔(dān)心,更不愿你為我插手。”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身份。她的工作性質(zhì)需要她客觀、公正、中立,而這世界上大部分的客觀、公正、中立,都需要代價與犧牲。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她對他有些禮貌的歉意,她并不打算否認(rèn),這樣子的犧牲里,也包括了他的好意。
唐勁看著她。
他看了很久,幾乎令她有些氣息不穩(wěn)。
她是一個不太能承受太多“專注”的人。長夜安眠才一夢,對月獨飲僅一杯。她喜歡“剛剛好”的東西。剛剛好的感情,剛剛好的人性,剛剛好的取舍。只有他對她的專注,太多了。有時她會睡到半夜忽然醒來,發(fā)現(xiàn)他仍未睡,坐在床頭摸著她的頭發(fā),正在看她。每當(dāng)這時她都會將他拉下,強迫他睡覺,這樣子她才會覺得,兩不相欠。連睡眠都不欠他,剛剛好。
唐勁忽然放開了她,輕聲問:“蘇小貓,你懂‘夫妻’兩個字的意思嗎?”
——我本來就不懂啊。要不是你死纏著我,我也不是很想嫁給你啊。
蘇小貓兩眼一溜圓,差點脫口而出。
但唐勁轉(zhuǎn)身離開的動作,令她收住了口。
“很晚了,你休息吧。”
他對她說了這句話,沒再跟她過不去,也沒再理她,一個人走了出去。蘇小貓看見客廳的燈亮了起來,她幾乎能想象他獨自在客廳坐一整晚,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個人消化情緒的樣子。
蘇小貓撓了撓頭。
哄男人,不是她的強項。
可是唐勁,他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只對她好的好人,這讓蘇小貓心里的江湖道義十分過不去。
她喝了口水,覺得頭疼。
正喝著水,心上一計,蘇小貓同志又咧開嘴笑了。
蘇小貓走出來的時候,唐勁正坐在客廳,一個人陷在沙發(fā)里,無欲無求地看電視。電視臺上正放著一部抗戰(zhàn)片,這是蘇小貓的最愛。蘇小貓從小接受黨的教育,愛國主義精神很到位,對資本主義舶來品的靡靡之音很不屑一顧,看電視只看抗戰(zhàn)片。唐勁對蘇小貓這貨毫無抵抗力,對她著迷,連帶著對她著迷的電視劇也一并著迷起來。
當(dāng)蘇小貓那張欠揍的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終于看清了她手里拿著的東西:一套精致的茶具。
唐勁神色不動。
蘇小貓笑了。
她知道,他是行家,精于茶,通于道。他曾說過,天地之間有一種美,是自然的美,他抵抗不了,就好比華爾茲的舞曲和血小板的動作相互對比,竟是完全合拍的,他對自然的臣服就在于此。蘇小貓賭的就是這個,將他的所愛獻于眼前,來抗衡她對他的犧牲。
拿起茶具,按禮數(shù)排開。她跪坐于前,從左往右,手勢還不是那么熟練,但也奮力一試,“和、敬、清、寂,所謂茶道四魂,我能做到幾分,還請?zhí)葡壬附獭!?br/>
唐勁心弦一動。
嘴上卻是不客氣:“你水平太差,沒法看。”
“正是不好,才有你來教的余地呀;若是太好,你想插手,也沒有辦法了呢。”
唐勁唇角一翹。
他就知道,蘇小貓是有那個口才和心計的,讓所有對她不利的局面,都統(tǒng)統(tǒng)變成好的。
他看了一眼,對她施難,“這里沒有茶葉,你這一幕戲,恐怕不好收場。”
蘇小貓偏頭一笑,沒有答話。
她拿起茶具之一,單手揭蓋,微微斜傾了一個角度,原本該是裝著茶葉的茶具里,撲簌簌地飄下了玫瑰花瓣。
唐勁莞爾,終于笑了。
一片、兩片,洋洋灑灑,飄下一整片溫柔的粉色。花不似茶葉,講究規(guī)規(guī)矩矩、工工整整,花很美,什么東西一美起來,四方對它的喜愛也會格外寬容。蘇小貓手里的花瓣飄了一地,一瓣花落了下去,落在唐勁腳邊,他看了一會兒,心里一軟。她以花代茶,又用了茶道的手勢,將花融合進水里,溫柔而驚艷。她將一杯茶奉于他面前時,唐勁已經(jīng)完全原諒了她。
他出其不意,一把撈過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按進胸膛,“蘇小貓,你哪里來的這么多主意,來討男人歡心?”
她抬手環(huán)住他的頸項,有一絲壞笑,糾正他:“不是討男人歡心,我是討你歡心。”
唐勁看著她,目光溫柔。
他常常覺得她不可思議。
蘇小貓有一種豐富的生命力,近乎于野性。她的“在意”是很稀有的,對一個人、一件事,她有的往往只是“興趣”而非“在意”,當(dāng)她了解了、透徹了、嘗過滋味了,她的興趣也就過了。萬千世事,在她心里留不下太多痕跡。這也就是為什么,她身為記者,見過了形形色色的惡,仍然可以開朗活潑,甚至無憂無慮。這是一種天分,旁人學(xué)不來,也學(xué)不會,所以蘇小貓只有一個,這樣的天分也獨她一人所有。
可是他明白,這種天分,有很嚴(yán)重的后遺癥:對感情,她也并不很在意。
他看得出來,她喜歡他,但還并不愛她。
唐勁抬手,以手背摩挲著她的臉,“歷史上往往會有這樣一個年代,軍閥混戰(zhàn),據(jù)一方為王。拿近代來說,也有這樣的例子。東北有張,山西有閻,廣西有白。但若要一國安定,總還要有一個‘合’才可以。”
蘇小貓偏頭看他。
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一聽就懂,“你想當(dāng)我的中央軍?”
“你把你人生的部分,分割得太多了。”他這話里,是有指控的:“工作、生活、感情、理想,你將這么多部分都割裂成了單獨的存在,除了感情以外,拒絕我進入你的其他任何部分,這對我來說,不公平。你這樣子的人生,不能成立,我也不會接受。”
蘇小貓笑意盈盈,沒有說話。
她在一瞬間想起“強權(quán)”二字。世界歷史令她知道,作為一個大國,會不自覺產(chǎn)生霸權(quán)欲望,明明不是自己的地方,也要將其攬在手里。她反感強權(quán),但唐勁?她并不太愿意將他和這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他插手了她的很多事,但總體而言,與他認(rèn)識一年、結(jié)婚半年,他至今并未太多干預(yù)她的人生。這一年半的時間,她積攢了很多對他的喜愛,令她對他也格外寬容。
她忽然傾身向前,貼上他的薄唇,似吻非吻。
“哦,方才你說的,是這樣子的不能接受嗎?”
唐勁沒有動。
他盯著她,聲音里有警告,“不要在我跟你好好談話的時候,用這個蒙混過去。”
蘇小貓猛地吻上了他的唇。
她幾乎是用咬的,將他咬了一大口,挑開他的齒關(guān),她要找到他的熱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蘇小貓發(fā)現(xiàn),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她最大的愛好。半年前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第一次挑逗他時,她是無意的,既沒有人教過她該怎么做,也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是怎么一回事。她無師自通,引火焚城,剛開始只是好玩,就好像她當(dāng)記者、做調(diào)研,也只是因為好玩。她是一個玩心很重的人,野慣了。但是后來,當(dāng)唐勁經(jīng)不起挑逗被她勾上手的時候,她心里是很有一點震驚的。
這樣一個冷靜、自持、本性適度、帶一點城府的男人,甘愿被她誘在手里,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抗拒不了的、某種意義上的“贏”。
自此以后,她的本性暴露無遺。
很野、又好勝。
贏過了一回,就不允許他再令她失敗。
蘇小貓環(huán)住了他的頸項,收緊了手,將薄唇送入他口中。剛洗過澡,身上很香,連聲音也一并暈染了玫瑰的煽情,“吶,喜不喜歡我?不想要,可以推開我。”
唐勁猛地將她壓在身下。
他一把扯下她的浴袍,心里很清楚,今晚這么好的談話機會,又被她蒙混過去了。不是不知道蘇小貓的手段和主意,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做不到。這樣的感情是否太危險,他無從去想。自他遇見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隱隱有些明白,對她這個人,他已開始了某種程度的深陷。
從簡歷上看,蘇小貓是個經(jīng)歷很可疑的人。
父、母那兩欄,填的均是“不詳”,緊急聯(lián)系人那一欄,則是花樣百出。大學(xué)時填的是輔導(dǎo)員的手機號,結(jié)果因為她惹出的各種狀況輔導(dǎo)員的電話被打爆了;工作后填的是所在公司的總機電話,結(jié)果不到一個星期,蘇小貓的大名就響徹了全公司上下。她不但不反思反而還挺得意,有時因為工作關(guān)系得罪了人別人要找她算賬時,她會很大方地給出公司地址,并且不忘告訴對方“去這兒,隨便找個人問一問,都能找到我”,很有點混成了一根老油條的味道。
這樣的性格里,通常都帶著點“故事”的意味。沒有一點和生活搏斗與講和的過程,是形不成的。
蘇小貓是被人撿來的。
這聽上去很像是尋常人慣用的笑話:“你哪兒來的啊?”“我被撿來的啊”,雖然蘇小貓也曾很多次和人這樣聊天,然后一起哈哈哈,但是好可惜,不太會有人明白,對蘇小貓來說,這其實并不是一個太好笑的笑話。
因為,這是真的。
傅衡始終記得,他在福利院門口發(fā)現(xiàn)蘇小貓的樣子。
夏日有好風(fēng),清晨日照尚未濃烈,晨風(fēng)迎面撲來,令傅衡那一日心情愉悅。彼時傅衡尚未初老,三十二歲的年紀(jì),正是擔(dān)當(dāng)大任的年齡,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鄉(xiāng),一力挑起了這所福利院的重任。
遠(yuǎn)離鬧市的郊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熏陶了傅衡良好的生活作息。他每天五點起,巡視福利院各個環(huán)節(jié),開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起,這樣的活,傅衡一干就是九年。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個年代的大學(xué)生,身價、地位都與眾不同,非常稀缺,也非常珍貴。
那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年代,也是一個一窮二白的時代,民智未開,民風(fēng)未野,各地都洶涌著一股下海風(fēng),“萬元戶”“大哥大”這樣的新名詞、新理念層出不窮,歷史用它獨特的誘惑性,撓著每一個人的心尖。不止一個人、不止一次,對傅衡說過:不然,你走吧,去城里試試,創(chuàng)業(yè)、做生意,總比留在這里有希望啊。每當(dāng)這時,傅衡總會笑著擺擺手,答道:不去了,我就在這里了,哪兒也不去了。他熱愛家鄉(xiāng),一并連家鄉(xiāng)的苦難都熱愛著。他知道,此后一生都會繼續(xù)這樣的日子。后來他用幾十年的時間證明了,他的決心。
就是這樣一個人,成為了蘇小貓生命中遇見的第一人。
此后傅衡這一生對蘇小貓都是包容的,甚至有某種程度的縱容。因為,他太難以忘記了,也太震撼了,遇見她的第一眼。很多年之后,傅衡想起那件事,仍然會不自覺令心底的那一個場景鮮活起來:那一天,那一個小孩子,那個地方……
一個小女嬰正在草叢里,被一只老貓護著睡覺。
傅衡看得一怔,連腳步都停住了。
正巧,那小女嬰醒了,不似尋常小孩,睜眼就是哭鬧,她瞪了一會兒眼睛,身邊的老貓也醒了,去舔她的臉,她咯咯笑了,伸手去拔它的胡須。
傅衡幾乎是看楞了。
半晌,他終于認(rèn)得,那是附近剛失去小貓的老貓。母性未失,竟將這小嬰兒當(dāng)成孩子一樣來愛護。傅衡心里驚嘆,這小孩子是有機緣的,被人遺棄,也能得獸類愛護。傅衡當(dāng)下走過去,將小女嬰和老貓一起抱起來。小女嬰脖子里掉出了一根細(xì)細(xì)的紅線,半個核桃上刻著一個“蘇”字,傅衡了然。這苦難的年代,這樣的事并不少見,這蘇姓人家的孩子,怕是已遭人遺棄。傅衡左手抱人,右手抱貓,就在這一個清晨,將兩個生命都救下了。biqubu.net
那一日,福利院的護工將一人一貓清理干凈,問年輕的院長:“這個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呢?”
話音未落,剛清洗干凈的一人一貓又打鬧在了一起。
莫名地,傅衡有些心動。
天下但知少女好,一半靈性在江南。
他有預(yù)感,這個小女孩,將來長成人形,以她的靈動性,必將是會驚世動劫的。護工見他不答,又追問了一遍:“院長?”
傅衡沉吟,念出了一個名字——
“……蘇小貓。”
蘇小貓從小就是個問題兒童。
按理說,從小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有這樣一種傾向:內(nèi)向、害羞、自閉、不熱愛生活。可是蘇小貓不是,她不僅熱愛生活,還熱愛得不得了。
從會跑會跳開始,蘇小貓就表現(xiàn)出了某種匪氣的不良本質(zhì)。遛狗逗貓,爬樹下河,連看電視都不學(xué)好,只學(xué)會了古時候有錢人家的公子上街欺男霸女的姿態(tài),摸著小女孩的臉蛋調(diào)戲道:你從了我吧,哈哈哈。
當(dāng)摸爬滾打所有的壞事都做盡之后,蘇小貓終于無所事事到去找書看了。
俗話說的好,不怕流氓懂溫柔,就怕流氓懂文化。
蘇小貓這么一看,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蘇小貓看的第一本書就很有深度——《毛主席語錄》。那個時代的福利院最多的就是這類書,各地各區(qū)每當(dāng)組織捐書本時都捐這樣的書,有句口號是這么說的:思想要從娃娃抓起。
蘇小貓學(xué)會的第一句名言是: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
蘇小貓學(xué)會的第二句名言是: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從此以后,蘇小貓寫檢討的頻率和她看書的數(shù)量完全成正比。在福利院這一個寬容的地方,蘇小貓做足了壞事。去廚房偷吃食物、指揮小朋友一起約架,等等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也因此,福利院每個月都會有乖巧的小朋友被善良的家庭領(lǐng)養(yǎng),而這樣的事從來落不到蘇小貓頭上。久而久之,蘇小貓就成了福利院有名的釘子戶。
倒是有一晚,護工女士與院長閑聊,笑著低聲問:“其實,是你不肯放人吧?”
傅衡淡淡一笑,沒有否認(rèn),“這里適合她。去了人家家里,哪里會有人受得了她這個個性,她會吃虧的。”
他舍不得她吃虧。
能護多久,他就護她多久。
但蘇小貓還是重傷了一次。
她的老貓死了。
這是她的貓,她的親人,她的命。沒有它七年前的一護,沒有它那一晚用體溫為她抵擋這世間的冰冷,這世上,不會有她蘇小貓。這七年,她和這一個生命體共生共存。誰說黑貓無情?這一只老黑貓,會在傅衡訓(xùn)斥她時去撓他的腳,會在她和人打架時撲上去幫忙。它和她用七年的生死不離,結(jié)成了自然界最原始也最強大的共同體:不認(rèn)人,不認(rèn)獸,我只認(rèn)你。
老貓死得很快,幾乎沒有痛苦。
它本來就很老了,連走路都顫巍巍的,“跳躍”這樣的動作對它而言都已成了高難度。但蘇小貓仍然不能接受“死亡”這一個概念。她太小了,尚未成人,“死亡”這一件事還離她很遠(yuǎn),她不能接受老貓的死,更不能接受老貓的橫死。
她的老貓,是被人用彈弓打死的。
質(zhì)量上等的鋼珠,直直擊中了老貓的頭顱。它甚至來不及“喵嗚”一聲,就已經(jīng)倒了下去,自此以后,再也沒有站起來。
打它的人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身份卻很有來頭,是南方沿海一個著名家族集團的獨生子。孤僻、內(nèi)向、甚至有自閉的傾向。他的父親是福利院常年的資助方,這一年他見天清氣朗,江南風(fēng)和日麗,就執(zhí)意帶了獨生子一同來。這一位父親是有私心的,他忙于工作,疏于家庭,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有些事不太對時,已經(jīng)太晚了,他的孩子向他封閉了世界,拒絕他的探尋。從此以后,一有機會,他就會帶著兒子一同出行,或多或少,想拉近已經(jīng)疏遠(yuǎn)的距離。
蘇小貓聽見老貓哀嚎的聲音,三步并作兩步狂奔了過來。
她跑步很快,這是常年被罰跑的結(jié)果,蘇小貓如果沒有往記者這條路上走而是選擇運動員生涯的話,她很可能會進入國家田徑隊。她擅長短跑,耐力也不錯,在跑步這一個領(lǐng)域幾乎打遍這一帶無敵手。此時她心里裝了她的貓,更是飛奔而來,十歲的宋彥庭就是在這一刻,轉(zhuǎn)身第一次看見了蘇小貓。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小的小女孩可以跑這么快的。
他被她吸引了。
或者說,是被一種生命力吸引了。
他出身在背景雄厚的宋家,見過了精致、奢華、尊貴、完美,唯獨沒有見過生命力。宋家上至宋家家長,下至管家侍女,信奉的皆是“周到”二字。周到的禮數(shù),周到的服務(wù),周到的風(fēng)度,周到的面貌。這些周到令他沉穩(wěn),也令他沉默。
他看見蘇小貓飛奔而來,飛撲在了老貓身上,它頭上的血沾了她滿手。她震驚、痛徹心扉,緊接而來的就是憤怒,滔天的怒意在她七歲的臉上極速躥起。宋彥庭雖比她年長三歲,論身高、論體力,完全在她之上,但仍是被她臉上的怒意震得倒退了一步。
蘇小貓放下老貓,轉(zhuǎn)身,煞氣滔天,“誰干的?”
宋彥庭左手還拿著彈弓。
這是一個雖自閉但不壞的孩子,他張了張嘴,又落了下去,沒有為自己辯白。自此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明白,他的本意是將彈弓對準(zhǔn)了樹上的果子,當(dāng)老貓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他剛射出去的武器已經(jīng)收不回了。
良久,宋彥庭只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蘇小貓不會知道,這是被診斷出有輕微自閉癥、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開口說過話的宋家小少爺,主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蘇小貓幾乎是猛地?fù)湎蛄怂?br/>
他怔楞,回神之時已經(jīng)被人打了一拳,左臉火辣辣地疼。打他的人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蘇小貓騎在他身上,一拳一拳落下來,聲音陰狠不已:“殺人償命,十倍奉還,跟你故意不故意都沒有關(guān)系。”
這幾乎就是一個野性的生命。
不認(rèn)法律,不認(rèn)道德,只認(rèn)她心里的那一個“道義”。
宋彥庭只擋,不還手。
他幾乎有些震驚,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哪里來的力氣和野性,能將他打到渾身都痛,幾乎以為自己會死。
蘇小貓最后是被傅衡綁住雙手拉開的。
宋董事長扶起獨生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處完好,唇角、鼻孔、臉上、腿上都有流血,宋董事長心疼不已,問他有沒有大礙,又抱起他,心疼地哄他爸爸在這里,不要怕。傅衡又氣又驚,見宋彥庭幾乎有骨折跡象,傅衡揚手,作勢就要往蘇小貓的臉上打去。
不遠(yuǎn)處,老貓的身體躺在殘花敗葉中,無人問津。
蘇小貓忽然仰頭,毫無征兆地,仰天長嘶。
凄厲、悲傷、憤怒、不甘心。
似有很多很多的仇,很重很重的傷。
沒有落淚,只有嘶吼。若非親眼所見,不會相信這個聲音,出自一個七歲的稚子。傅衡那尚未打下去的巴掌,就這樣停住了,再也打不下去了。
天下有悲,稚子懂情。
他終于明白,這是一條怎樣重情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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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xí)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構(gòu),主要的職責(zé)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dāng)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dāng)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yīng),可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zhì)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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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xí)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