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勢在必得
冉顏在棺材前點燃蒼術(shù)和皂角,然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翻看棺材里的尸骨。由于尸體入土?xí)r間較長,尸體及周圍的信息、痕跡物證會隨著環(huán)境、植物、天氣的影響而逐漸消失,更何況,這具尸骨已經(jīng)被移動過,初始的模樣被毀壞,這無疑更加大了檢驗的難度。 根據(jù)白骨所呈現(xiàn)的一切,冉顏判斷,這是一名二十四歲到三十歲的女子之間,盆骨有明顯分娩傷痕,骨質(zhì)整體泛著青黑,看上去觸目驚心。這樣的情形,應(yīng)該懷疑死者生前中毒而死,至于中了何毒,冉顏最先想到的便是砒霜。 不過也并非是所有中毒而死的尸體都會泛黑,也并非所有泛黑的尸體都是中毒。人體當(dāng)骨頭被氧化和被有機物降解時,也有可能會變黑。所以只能說可疑。 砒霜中主要成分是砷,如果死者確實是死于砒霜之毒,那么尸骨中必然含有砷,然而唐朝又沒有先進的儀器,怎么能夠確定死者的尸骨內(nèi)含有毒素? 這的確是個問題,冉顏抽空瞥了蘇伏一眼,他寧愿光裸示人也要檢驗的尸體果然很棘手,他是對她太信任,覺得她不能檢驗出結(jié)果,大唐就沒人能檢驗出來了呢?還是拿準了任何人都檢驗不出,所以才敢張口答應(yīng),這次只不過是找個人來充數(shù)? 蘇伏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了過來,只一瞬,便捕捉到她眼睛里一閃而過的笑意,那是一種自信、勢在必得的笑。蘇伏漠然移開眼神,繼續(xù)看她檢驗。 觀察完畢后,冉顏用手一點點揣捏尸骨全身上下,當(dāng)手捏到一截脊椎時,明顯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她招手令一個舉火把的人靠近,垂頭仔細觀察,見胸骨第二三節(jié)部位有裂痕。 裂痕中殘留著黑色物質(zhì),很有可能是尸體軟組織氧化腐敗時殘留下的物質(zhì),所以這個裂痕絕對不是這伙人移動尸體時不甚而為,但至于是死者生前還是死后造成,還要進行進一步的判斷。 這個部位靠近心肺,出現(xiàn)這樣的裂痕就很值得推敲一下了。 冉顏繼續(xù)向下揣捏,盆骨、恥骨、腿骨均很正常,到腳部時,她仔細觀察了左腳那根斷缺的小腳趾,切口處的骨頭愈合完好,可以斷定,這根腳趾頭是在死者生前便被截掉,而且截掉之后,人至少還活了半年以上。 檢驗過后,冉顏走近幾前提起筆,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寫下驗尸結(jié)果,可她卻寫了一句話:可以損傷一部分尸骨嗎? 她拿著這張紙遞給的蘇伏。 蘇伏看了一眼,卻將紙張握了起來,出聲轉(zhuǎn)達,“仵作問,是否可以損傷一部分尸骨。” 為首之人對旁邊之人耳語幾句,那人轉(zhuǎn)達道,“可以,但是要告訴我們,損傷尸骨有何用途。” 冉顏躬身在紙上寫了幾句話,交給蘇伏,由他轉(zhuǎn)達,“尸骨整體發(fā)黑,懷疑是中了砒霜之毒,但不能肯定,要經(jīng)過一些方法檢驗之后,才能得到確切結(jié)果。” 為首那人微微頷首,示意可以開始了。 冉顏并沒有忙著開始動作,而是又讓蘇伏借一把闊刀。從尸體上割下一撮頭發(fā),又截取了胃部附近的一段肋骨。 一眾男人,看著這個仵作用刀鋒鋸骨頭的時候,不禁從腳底板開始冒涼氣,尤其蘇伏還知道她是個女人,心底便更感覺怪異。 冉顏卻兀自認真的檢驗。她先將肋骨放到火堆上方烤熱,待到冒出一絲絲煙霧狀的氣體,然后飛快的將它靠近闊刀刀身。 這是一種極為簡易的判斷尸骨中是否還有砷的辦法,1790年,一位化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如果物質(zhì)中含有砷,那么在這種物質(zhì)加熱后,把涼的金屬板置于蒸汽的上方,在金屬板上就會出現(xiàn)白色的砷氧化合物層。 在條件簡陋的情形下,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冉顏瞇著眼睛,看見闊刀壁上出現(xiàn)的一層白霜樣的物質(zhì),用小刷子輕輕掃在紙上,未免被風(fēng)吹散,也不等旁人觀看,便立刻包了起來。 而后,她又用同樣的方法檢驗了頭發(fā)。 一般人大都認為,人如果是中砒霜之毒而死,死后毒素大部分都在身體里,其實不然,中砒霜毒死后,全身毒素含量超高的部分是頭發(fā)。 存下許多砷氧化合物之后,冉顏繼續(xù)去研究那截脊椎骨上的裂痕,這個裂痕在胸部第二、三節(jié)附近,靠近心肺,它傷在正側(cè)面,裂口相當(dāng)整齊,而且沒有任何愈合的痕跡,推測極有可能是死后造成。 冉顏懷疑是兇手毒殺了死者之后,用刀劍刺穿心肺,以混淆仵作對死因的判斷,于是她仔細的檢查了與這幾節(jié)脊椎相對應(yīng)的肋骨,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在左邊第四根肋骨的上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擦痕,也許這個擦痕在較新的白骨上能看的十分清楚,但這具白骨已經(jīng)有輕微的風(fēng)化,這一點點微小的傷痕,如果不是靠推測,根本不會被注意。 這一發(fā)現(xiàn),讓冉顏確定,死者是死后被人捅了一刀,其目的,有很多可能,有可能是為了泄憤;有可能是不放心,于是再補一下,讓她必死無疑;有可能是為了混淆仵作的判斷;還有可能是插入心臟的這把利器上面涂有大量砒霜…… 而冉顏更傾向于后兩個可能,如果是泄憤的話,怎么可能只插一刀?至少也得兩三下才能達到泄憤的目的吧!她方才仔細查了一下,尸骨上并沒有別的傷痕。 冉顏用釅醋潑在棺材前燃燒的蒼術(shù)和皂角上,冒氣一絲輕煙,她拉著蘇伏從上面跨過去,示意其他人也跨一遍。 而后冉顏才跽坐在幾前,將自己驗尸所得到的結(jié)果詳細的寫在紙上,她也沒忘記蘇伏交代要改變字體,于是故意用左手來寫。冉顏以前專門練過左手寫字,字體極丑,但速度不慢。 足足寫了五頁紙,冉顏才頓手,又另外寫了一張遞給蘇伏。 蘇伏看了一眼,依舊將紙張窩起來,道,“仵作從尸骨的頭發(fā)和肋骨上取到了砒霜毒的殘留物,一共存了兩份,如果懷疑,可以拿去試驗一下。” 蘇伏將兩個包在紙包里的東西遞給了為首的黑衣人,而后,將驗尸結(jié)果也一并遞了過去。 那人利用火把的光線,大致看了一遍,越看他眼中的驚訝越甚,從來沒有一個仵作能把驗尸記錄做的如此詳細,甚至連各種推測都寫的一清二楚,更讓他驚訝的是,她竟然將刀子插入體內(nèi)的角度和位置都畫了出來,并且加以推測,是什么樣的體位能夠造成這樣的刺入。 這些完全是冉顏的職業(yè)強迫癥,她一旦做了驗尸報告,就必然會詳細到毫發(fā),絕不會給任何人有質(zhì)疑的機會。 “子期,這是哪里找來的仵作?”為首的黑衣人忽然出了聲音,聲音清爽,略帶磁性,是一個青年人。 青年人卻是對著蘇伏說話。 冉顏猜想“子期”可能是蘇伏的字,蘇伏,蘇子期。 “并非我輩中人,既然事情已經(jīng)辦完,容請告辭。”蘇伏聲音冷冽,響在曠野之上,令人不禁發(fā)寒。 那人也渾不在意,只輕笑一聲,道,“后會有期。” “不要忘記你的承諾!”蘇伏卻不欲與他客套,冷冷提醒道。 冉顏見他轉(zhuǎn)身離開,也連忙拎起工具箱跟了上去。 曠野中一片靜謐,只有火堆燃燒的噼里啪啦聲,空氣中彌漫著蒼術(shù)、皂角與釅醋混合的微酸氣味。 聲音粗獷的男人舉目看蘇伏走遠,壓低聲音道,“郎君,可要跟蹤他?” “跟蹤?”青年嗤笑一聲,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悅道,“你有把握不被他發(fā)現(xiàn)么?你認識他這么久,什么時候看見他手下留情過!” 男人沉默,以前郎君也曾派人跟蹤過蘇伏,可惜不止沒摸清他的底細,還全部被殺了干凈,而且連郎君也收到了警告,因著此事,郎君發(fā)了好大一通火氣。 青年唯一露在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陰鷙,自言自語的緩緩道,“子期,你若是不能為我所用,我便是傾盡全力也要取下你的首級。” 他這話中不無警告的意思,周圍的黑衣人個個噤若寒蟬。 蘇伏和冉顏走出約莫兩百丈之后,繞過一個土丘,蘇伏才攜起她,飛奔而去。 他并未將冉顏送去影梅庵,而是直接攜去了他隱居的竹院。 月中天,竹院里的一片雞冠花正艷,在山風(fēng)里微微搖晃。蘇伏扯掉面巾,恍若無人的一邊向屋內(nèi)走,一邊解開身上的黑色外衣,姿態(tài)瀟灑流暢,一舉手一抬步,無不俊。 冉顏怔了怔,心道,這不是就要兌現(xiàn)了吧?心里這么想著,連忙將累贅的工具箱撇下,跟了上去。 蘇伏只脫到中衣,把頭發(fā)松開之后,洗了手后披了件外衣,端起兩杯茶水走了出來,一杯塞在冉顏手里,見她堵著門,淡淡道,“閃開。” 冉顏抿了口水,發(fā)現(xiàn)居然還是熱的,不過她也顧不上驚奇,朝邊上退了退,緊接著道,“我可不接受隨便看看,我說的是,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無遮掩的仔細看。” 蘇伏站在廊前飲茶,寬闊的肩背掛住披在身后的外袍,墨發(fā)散在身后,只到背部,猶如沉穩(wěn)的山一般,月色清輝灑在他如刀刻一般的側(cè)臉上,與面前紅艷艷的雞冠花相映,美不勝收。 冉顏盯著這個絕美的畫面,不自覺的屏住呼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