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蛹之初
“大火輪,和尚們走了,你也要走嗎?”這次是祝云出頭阻攔.
“你們想怎么樣?我是跟無虛大師來看熱鬧的,不算冒犯祝門吧?”大火輪有點慌亂,和尚們都走出好遠了,他身邊只八個人,雖然也在江湖上號稱八大金剛,但是,祝云師兄弟的厲害不說,兩個道宗高手的厲害他是知道的,明顯不是人家的對手。
“我們不想怎么樣,只是想知道大火輪你想怎么樣。”祝童捂住自己的肩膀,做出疼痛的表情:
“在上海,你的手下毫無理由的找上我;如果不是運氣好,我這個剛出名的千面獨狼也許就死在剃刀張的剃刀下了。后來在火車上,你們竟請來西域殺手。我想知道,究竟四品紅火與我祝門有什么冤仇,讓你大火輪如此狠毒?你難道不該給我個交代嗎?”
成風帶著一幫假和尚圍攏過來,都拿著木棒。
“好,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你們勝了,我當然要給你們個交代。”
大火輪右手現(xiàn)出一把輪刀,巴掌大小,中間是支虎頭,外鑲四枚螺旋形利刃。
“嗤!”一聲輕嘯,輪刀在大火輪指尖旋轉(zhuǎn),絲絲寒氣散出。
“我這只手留給你們。”大火輪叫一聲,輪刀切向自己左手。
“阿嚏!”祝童受輪刀的殺氣感應(yīng),眉心麻癢,眼淚橫流,忍不住噴出一個大大噴嚏。
口水中夾雜著點黑影,越過輪刀噴了大火輪滿頭滿臉。
“對不住,對不住。”祝童揉著眼睛,連聲抱歉。
輪刀停滯在大火輪右手,他的左手也完好無損;只是,祝童眼睛亮了,心卻迷茫了。
一只細小的黑影在快速移動著,大火輪的頭變成透明體,骨骼血管肌肉清晰的展現(xiàn)在祝童眼前,漸漸,大火輪的脖子、胸部也透明了;黑蛹所到之處,大火輪在祝童眼中成為個透明人。
“你可以殺了我,這算什么?你在侮辱我大火輪,也是侮辱四品紅火。”
奇怪,骨頭會說話,祝童茫然轉(zhuǎn)身,看到師兄不解的眼光,看到成風頑皮的微笑,看到木道人微微搖頭;難道,他們沒看到大火輪的變化。
老人呵呵笑笑:“你走吧,祝門與那么的恩怨就此了結(jié);既然都是江湖一脈,今后能互相照應(yīng)就照應(yīng)一下,有什么矛盾講道理,別再耍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高人說話,一句能頂一萬句;大火輪馬上沒了脾氣,伸手擦擦臉上的口水,恨恨的帶人走出天王廟。其實他算是賺到了,一臉口水雖然沒面子,但保全一只手,還是很劃算很劃算的買賣。
大火輪走遠了,但祝童能聽到他對手下吹牛的話,能感覺到他們上了輛停在路旁的旅游巴士,能感覺到無虛與一群和尚也在車上。
巴士開遠了,大火輪成為個黑點,映照在祝童心里。
祝童明白了,剛才他噴出了自己得到神傳后的第一只蠱蟲,那是一粒種子。
遠了,又遠了,黑點越來越淡;祝童再一次聽到身邊的聲音,看到身邊的景象。
木道人胖瘦與老人仿佛,看年紀也差不多,合禮道:“前輩,請為我道宗也寫一字。”
“你們的心意鬼知道。”老人輕聲笑罵著,又拿起筆,緩慢的寫出個“道”字。
“道可道非常道,這幾個字該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念?全看你們怎么理解這個‘道’字。拿去吧,什么時候你們能跳出這個字,才會有大作為。竹道士悟得山水之道,就比你們高明。不過,難啊,道門故作神秘太久了,糟蹋了那么多機緣、那么多時間,如今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連兩個道士在內(nèi),院子里的外人都走了,祝云并祝童才跪在老人身前,都不開口,是不知道怎么說。
剛才的滿天烏云,在老人出現(xiàn)后,只寫出個“禪”字,皆化為烏有;老人憑的不是什么威壓勢力,是一股浩然之氣。
成風成虎師兄弟被打發(fā)出去關(guān)門,今天天王廟不接受香火。
老人端坐在大殿內(nèi),以前假和尚坐的位置,抽著旱煙,身前站著祝云、祝童兩師兄弟。
“你們師兄弟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祝門什么時候墮落成這樣了?你們師父呢?”
祝云年紀大,只有硬著頭皮出面解釋:“師父前年去世了?”
“祝藍師兄會被淹死?騙別人還可以;你們做什么事把他氣著了?他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祝藍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會被淹死,也不會被燒死。”
老人聽祝云說完關(guān)于老騙子的一切后,搖頭不信,祝童第一次知道師父的名字。
“快五十年了,師兄是長老確定的持具人,離開的時候才十六歲,是祝門修為最高的一個,怎么會不到七十就死了呢?你們連這樣的小場面也應(yīng)付不來,不似他的弟子啊。”
“師父只教我們一個蓬麻功,傳了一個狗皮膏藥,別的本事都沒仔細教。”祝云老實的說;“我們回來這里,就是想尋找?guī)熼T前輩。”
“面具呢?你們的師父祝藍把面具傳給誰了?”老人以煙袋桿在空中虛畫出個“查”字。
祝童頭腦震動,漸覺自己的一切都展開在老人面前,如同**的嬰兒一般。
“你們都沒有。”老人嘆息一聲:“師兄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祝云回頭看祝童,眼里的驚異表明,老人也探察了他的身體。
“請問師叔怎么稱呼?我們跟師父多年,從沒聽他說過師門的事;師父甚至不讓我們隨便到這里來。”祝云拉祝童跪下,叩頭。
“你們師父叫祝藍,我叫祝黃,你們還有個師叔叫祝紅。那時這里太鬧,我只有回江西老家,一晃幾十年,他們兩個離開就再沒回來?你們已經(jīng)不算祝門中人了,連字也寫不好,那是從小就要練的啊。”
老人沒再說話,祝童卻在想著面具,師父有個面具,小時候他還玩過一段時間,從海邊小鎮(zhèn)出逃后就再沒見師父拿出來過。只是老人說師父的年紀不對啊,老騙子怎么看也不過是五十歲,該不是老人認錯人了吧?他們師兄弟三個名字也夠怪的,祝門在開顏料鋪嗎?
存下這個念頭,祝童沉默不語,沒說出面具的事。
“他這么做一定有理由,祝藍比我的見識高啊。他既然成心躲起來,誰也找不到他。”老人沉吟半晌,終于抬起頭:“你們該做怎么做還怎么做好了,我把祝成虎帶回去,三、五年后給你個真正的祝門弟子做幫手。難道你們師父沒說過,祝門弟子起名要三單一雙?哎,看來他是灰心了,也罷,今后他就叫祝虎。我們的師父是雙字,輪到他這輩還是單字。”
老人既然這么說,祝云雖然不甘心,也知道再說什么都沒用,低頭道:“是,謝師叔照顧,成虎是比較穩(wěn)重的。”
祝童此時卻偷偷看一眼手表,快到十點了,他對于師門的關(guān)心僅在于幫助師兄過難關(guān),如今更操心葉兒會不會等急了。
“祝云,你做的很好,就是要讓那些和尚吃些鱉。你跟我來。”
“啊。”祝童被師兄拉一下,才看到師叔祝黃看著自己,連忙站起來跟著他出去。
也沒走遠,老人帶祝童走進天王廟偏殿。
“說說吧,你怎么惹上蠱婆的?”
祝童知道,自己身體內(nèi)的所有情形在剛才被神通廣大的師叔查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沒隱瞞,把自己之所以來湘西的前因后果,仔細說一遍。
“原來你不是被蠱蟲暗算了。”
老人伸食指點在祝童印堂穴,一觸既收:“確是蠱神,厲害的東西啊,你要小心了。”
“師叔,它會害我嗎?”祝童遲疑的問,身體里有這么個東西,總是感覺不對頭。
“每個蠱神都是好壞參半,要不然也不會那么神秘了,有人想得到它的眷顧,有人要拼命擺脫它。”老人以煙袋點著殿中神像,微笑道:“看到他們兩個了嗎?祝英臺、梁山伯就是靠蝴蝶蠱逃得一命,卻再見不得天日,只能生活在黑暗里。但是他們也算有福的,世間的一切再打擾不到他們。”
“是嗎?”祝童懷疑的看著兩個神像,想著:難道那不是個傳說?
老人不再解釋,眼中精光一閃,直視祝童的眉心:“你得到的神傳究竟是福是禍呢?我現(xiàn)在還想不明白;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得到好處一定要付出代價。就象我們祝門的治術(shù),雖然只是寫個字,但我修習半生,一年也不過能寫七次術(shù)字,治七個人,多寫一個字都是要命的事。我們是以心力為藥石,旁人看著輕松,他們不知道每個字都要耗費我們的精氣。”
祝童點點頭:“怪不得每次做膏藥都要頭疼。”
“那是不同的,狗皮膏藥是符咒,那是個取巧的變通之法。你們師父最擅長那個,他就不喜歡為人寫字治病。師兄常說,生死由命,人是死不完的,少了誰天都不會塌,祝門弟子不能因為逆天行事,為治病而送了自己的性命。”
這到是的,祝童跟隨師父多年,就沒見過老騙子寫字為人治病;這句話也象師父的說的,老騙子是從不吃虧的。
“我?guī)筒涣四恪!崩先顺楹禑煟L長吐出口煙霧;“先前傳你的‘靈’字本是克制蠱蟲的,對蠱神也許有用,你好生修習吧,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師叔,剛才您說,任何事都是利弊參半。”祝童小聲抗議著。
老人呵呵笑起來:“你的脾氣與師兄很象,你叫祝童,還有個千里獨狼的名號。我說錯了嗎?你如果修習‘靈’字,至少要三年才有小成,每天還要耗費你一小時時間;如果想大成,在這三年里要堅持每天寫三百遍以上,那要一整天,你沒這份精力,也沒那么多時間啊。你能象祝虎一樣跟著我三年嗎?”
“不能。”祝童誠實的回答道,老人傳授的‘靈’字,葉兒每天寫幾個就開始頭疼,祝童最多寫十幾個;當初練習三鬼咒時的苦,他可不想再嘗第二次。
“也許你們師父是對的,世界變了,人越多,天地間的靈氣越淡,我在城市里就寫不好術(shù)字。你們師父是傷心了,幾十年前,他眼看著我們的師父因為寫符咒,被人當成騙子打死;你如果見到他,就說祝黃在老家等師兄。”老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黯然;
“民國年間,天蔭師叔的殺戮過后,師門長老就立下這條規(guī)矩,我們師兄弟三個,也只有我得傳鬼神之術(shù)。你們的心不在這里,去吧。祝門的傳乘只有靠你們的下一代,你們要為他們打好基礎(chǔ),祝虎性情寬和沉穩(wěn),蓬麻功已經(jīng)小成,可以承受術(shù)字考驗;我會把鬼神之術(shù)穿給他;祝童你如果收弟子,師叔你也為你教出個,但是心性一定要淳厚,你要先把基礎(chǔ)給他打牢靠。”
“撲通“!祝童跪在老人面前:“師叔,師祖尊號里是不是有個牛字?”
“我們的師父是叫祝天牛,你們師父說起過?”
“沒有,師父只說,好人是不長命的;為了活得長一點,就不能太善良。”祝云在一邊說;“師叔,為什么師父不肯告訴我們師祖的事情?”
“那段歷史,你們應(yīng)該知道。”老人深吸一口旱煙,徐徐吐出,似乎在積蓄精神;“祝門傳到我們師父那一代,人丁已經(jīng)稀落了。師父為人本分,一直在湘西開醫(yī)館為業(yè),我們還有個兩師伯在行走江湖。天蔭師叔的事情過后,師父一直在自責之中。湘西歷來落后,正遇到那一年鬧疫病,師父拼命為人治病,曾一連寫出十三個治字,終于把自己累跨了。那時,我們師兄弟三個還是學徒,幫不上師父的忙的。大師兄比我大兩歲,小師妹祝紅是師父的女兒,那年才六歲。后來,師父的身體一直沒恢復(fù)過來,再也寫不出治字了。師父常常責怪自己太貪心了,不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可惜的是,大師兄因為看到師父的情形,再不肯修習治療術(shù)。那年冬天,兩個師伯回來了,帶回很多東西,但是師父一樣也不要,說那些東西不干凈。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們。
“再后來世道開始**了,人都象瘋了一樣;有一天,我們進山采藥回來,正看到師父被一群從外面來的紅孩子抓著,把師父打的渾身都是血。街上的人平時都受過師父的恩惠,卻沒一人出面為勸阻。我們?nèi)齻€去搶師父走,大師兄出手最狠,用追魂針點倒十多個,總算把師父搶走了。
“可是,等我們跑到山上找個安全的地方,師父已經(jīng)不行了,臨走前,師父拉住我的手,一直在看我的眼睛;他要我保證不為他報仇。師父一生行善積德,從不傷害任何人,誰知道會落得個那樣凄慘的下場。后半夜下起大雨,師父終于去了。大師兄要我用鬼神祭術(shù)為師父報仇,殺了山下鎮(zhèn)子里的所有人,我沒答應(yīng)。大師兄就拉起小師妹走了,要我在山上安葬師父;三天后,我下山才聽說,揪斗師父的那一隊人在去廣西的路上全部中毒,死了一半人,十好幾個呢,他們都是些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呀。”
老人說著,唏噓幾聲,好半天才又接著說:“從那以后,我就再沒見過大師兄和小師妹。”
祝童知道師父為什么行騙江湖了,如果師父有鬼神之術(shù),八成真會造成一場災(zāi)難的。老騙子也許想為祝天牛師祖報仇,卻不知道找誰,那時,整個社會都是病態(tài)的瘋狂。
“也許是我錯了,師父也錯了。天蔭師叔有一封信給師父,我現(xiàn)在還留著,上面有這么幾句:祝門不是祝由門,從來就沒有治病救人的理想,也不為行俠仗義;進入江湖,祝門就是一味的苦藥;如果只為做郎中,還不如做醫(yī)師,你一年能寫幾個字救幾個人?”
“是啊,寫字救人,一年是救不了幾個。”祝童附和。
“我獨居山野,是因為見不得世人病痛;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如今世上的病人那么多,誰能治得過來呢?”老人閉目思索著:“天蔭師叔是想教會世人自己寫治字,自己救自己,他在川北辦起識字班,沒想到就遇到那樣的事。想來,這條路是可行的,把你們的弟子都叫到大殿上,我有話說。”
大殿里,高懸一個“氣”字。
“人之初,得氣始;人之衰,失氣亡。祝門所有的字法符咒全在培養(yǎng)這口元氣,但不能簡單稱為氣功。練氣功也是在呼吸,但氣功的呼吸有一定規(guī)范動作才能成功;所以書符法時,也同樣有一定規(guī)范。字是符之象,氣乃符只魂。不知道其中的方法,寫再多的字也沒有靈氣。今天傳你們這個‘氣’字,學有所成能替人治病,最少也能扶植自己的原始生氣,當能百病不生。你們今后遇到合適的人,把這個字傳下去,就算對我這個的報答了。”
一小時內(nèi),在老人指點下,祝云的弟子學會“氣”字心法,皆心有所得,用心練習。
老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祝童與祝云再說不出半個字。
祝云與祝童送走老人,在街角站很久,祝童拍手道:“師兄啊,師叔這個‘氣’字傳得好,你今后要做和尚了,遇到肯花錢的主,把它傳出去;一來成全了師叔,二來成全了自己,大善,大善。”
“就你聰明,”祝云捶一把祝童;“去看你的小情人吧,看你的心早就飛去了。”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祝童在商場買條新褲子穿上,又到花店買束花,這里沒有丁香花,好在還有香雪蘭。
就要離開了,葉兒和陳阿婆依依不舍的合影、告別,老人裝一兜山貨蠟肉之類的東西,一定要葉兒帶走。
“有何感覺?”梅蘭亭背好包,問站在門外的祝童。
“這里的狗最知道享受生命。”祝童的腳在黃狗身上摩挲著,狗兒很享受的樣子,爬在石板上沐浴著冬日陽光,眼都懶得抬一下,似乎在思考很重要的問題。
吉首火車站,祝童把葉兒和梅蘭亭送上開往上海的火車。
葉兒依依不舍,一直拉著祝童的手不愿分開。
“一周后就能見面了,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火車要開了,祝童抽出手。
“太久了。”葉兒呻吟一聲。
梅蘭亭在里面笑著:“放心吧,他比你還著急呢。”
火車開動,祝童目視車尾消失在遠方,空落落的,在站臺上轉(zhuǎn)幾圈才找到出口。
第二天傍晚,祝童走出青島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