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價值連城的微笑
“鏡光號”艦橋上層的觀景艙一直是亨利埃塔最喜歡的去處,他會在這里思考,在這里睡眠,在這里會客,在這里仰望彼岸繁星。
一般情況下觀景艙會保持弱光,亨利埃塔習慣這樣的環(huán)境,只是今天,偌大的艙室亮如白晝,連“克哈諾斯”、“克哈諾頓”、“克哈諾爾”的光都遮蔽下去。
磁懸浮椅停在一株巴西木旁邊,他正用枯槁的手舉著水壺,任淙淙涓流淌成一條線,落在寬大的葉片,摔得粉碎,有些濺到他裁剪精致的袍子上,洇出點滴濕痕。
他看起來很平靜,起碼表情很平靜,起碼握住水壺的手沒有抖。
梅洛爾知道他不平靜,他只是在故作平靜。
“你不是說他很聰明么?如果他真那么聰明,怎么會做出這么笨的事情?”
人類最易被兩種事物震撼,生命與星空。
只是當人類走出地球,踏足天神禁區(qū),乃至沖出太陽系,成為宇宙文明的一員,星空雖然依舊有許許多多未知,卻不再神秘,看多了反而覺得枯燥,唯有一些尋求平靜的人,才會站在窗前遠眺。
梅洛爾站在巨幅玻璃窗前,微瞇雙眼,凝望“克哈諾斯”三兄弟。
它們散發(fā)的光芒被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稀釋后不再刺眼。
空氣中飄滿植物的味道,可以聽見綠葉在呼吸,水滴在歡笑。
亨利埃塔在觀景艙種了好多具備觀賞價值的樹木,這讓它不再單調(diào),多了一份雅致與清新。有時候在地面住久了,搬到“鏡光號”來逗留一陣也是一種享受。
“人都有弱點,就像你不聰明,我很老。還有點瘸。就像這株巴西木,跟它的兄弟呆在一起的時候很瘦小,當我決定親自照料它后,長勢變得非常喜人。你看……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遠超過那些兄弟?!?br/>
梅洛爾轉(zhuǎn)過身,望著執(zhí)壺澆樹的兄長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你還看不出?”亨利埃塔將水壺放到附近石臺,控制磁懸浮椅前行至他身邊。低聲說道:“有人揭了他的瘡疤。”
“如果換成是我,會咬牙忍住?!?br/>
“可惜你不是他……”
梅洛爾深吸一口氣,皺眉問道:“那小子為一時快意做下禍事,我們又當如何?吉爾科特等人鬧得很厲害?!?br/>
“唉……他把我們的布置全打亂了?!?br/>
亨利埃塔說道:“亂了好……亂了好……”
梅洛爾不解,一臉狐疑望著他,只是沒有說話。
“既然日前所做部署已經(jīng)被他打亂,倒不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彼幻嬲f,一面往角落工具架行進:“我很想知道他接下來怎么做。會不會干出更加出人意表的事。”
梅洛爾對他的隨意態(tài)度有些不忿,氣哼哼說道:“要知道他可是星盟人,萬一見勢不妙,激流而退,我們怎么辦?豈不等同被他出賣?!?br/>
“不會的?!焙嗬K闷鸸ぞ呒苌系墓乡P,往角落一方石臺行去,看起來是要給那些鳶尾花松土。
“我說過,人都有弱點。唐方……更不例外?!?br/>
梅洛爾愈不解,這話亨利埃塔剛才說過。推測有人利用唐方的弱點,設下一個圈套逼他上鉤,如今又重復這樣的話是什么意思,自己這些人又沒抓住他的弱點。
亨利埃塔漸行漸遠,明明沒有轉(zhuǎn)身,卻似看到梅洛爾臉上的驚疑。淡然說道:“聰明人不一定做聰明事,他只是一個凡人,很平凡的人?!?br/>
“他擁有強大的實力,卻并沒有與實力相匹配的強大心靈……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這個道理?!?br/>
“但是站在他的立場,根本不認同我們這些政客所謂的‘強大心靈’。所以我才說他是一個很平凡的人?!?br/>
“換句話說,我們所謂的弱點,在他看來那更像是一種責任,對于一個男人來講,責任是無法逃避的?!?br/>
“所以,他不會逃的?!?br/>
“華夏有句古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許可以用來形容我們之間的對話。”
梅洛爾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頭說道:“兄長,拜托你以后在沒有搞清楚意思前不要亂用漢語,那真的很遜?!?br/>
“抱歉?!焙嗬Kχf道:“我會注意的?!?br/>
鳶尾花的莖葉在瓜鏟撥動下輕輕搖晃,灑下細碎花粉,落在有些黑的土壤上,很驚艷。
………………
哈爾王宮又值黑夜,只是沒有月華泛波,沒有星輝沉淀,寧靜駐留樹梢,清冷穿過長廊,敲打著階下的石雕,還有兩側(cè)身著單衣的衛(wèi)兵。
“迪卡本”依舊浮華、閃耀,用繁星樣的霓虹講述不夜城應該有的故事,首都人民應該有的生活。
只有很少人知道,那條分割王權(quán)與黎庶的長河在夜里如同斬破時空的開天神劍,它的前方是燈火輝煌的美麗人間,它的背后是充滿絕望的鮮血囚牢。
那里囚禁著許許多多人,囚禁著很多顆心。
整個哈爾王宮仿佛一頭幽冥魔獸,靜靜沉睡在地獄邊界,嗅著人間的味道,聞著生命的氣息。無數(shù)小鬼舉著人皮做成的燈籠,站在它的肩頭背后,用蠱惑與欺騙,引誘那些貪婪又無知的人類跨越看得見的界河,看不見的冥河,進入這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異域。
還是那座宮,還是那兩個人。
崔斯特垂著手立在門前,微微低頭,目光落在足前一丈。
他的背影貼在墻上,旁邊是微微搖晃的窗紗。
相比門外器宇軒昂的衛(wèi)兵,他更像一抹幽魂,或者說一個沒有人氣的老鬼。
女人們不會喜歡他,那些將軍們也不會喜歡他,只有贊歌威爾才會給予寵信與權(quán)柄,因為從某種角度上看。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很像。
國王陛下偏坐在大廳中央鑲嵌著明珠與黃金的高背椅上,右手支著臉頰,動作看起來很隨意,這表示他很高興。
圖拉蒙像鐵一般堅硬的臉出現(xiàn)在對面大屏幕,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嘲弄的笑。
當然,他不是在嘲弄自己的兄長,而是嘲笑遠在喬治亞恒星系統(tǒng)的某個人。
贊歌威爾問道:“準備的怎么樣了?”
圖拉蒙說道:“哈爾文?卡桑已經(jīng)在做戰(zhàn)前準備工作,第1023艦隊、1027艦隊、黑鐵艦隊、金鵬艦隊、尤文圖斯艦隊業(yè)已抵達‘奧古斯都’軍港,李云公爵等人的艦隊也在往指定地點集結(jié)?!?br/>
贊歌威爾點點頭,對這樣的進展很滿意:“聯(lián)合議事會將在7日后召開,記得參加?!?br/>
“這個沒必要吧……”圖拉蒙嘴角的譏笑被苦笑取代:“你知道我對政治很不感冒,尤其聽那些老家伙吵來吵去,很影響心情的?!?br/>
“這次應該不會。他應該知道那樣做沒有意義?!?br/>
這里的他自然便是亨利埃塔,國王陛下的親叔叔,也是最大的政敵。
圖拉蒙臉上露出疑惑表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br/>
老派勢力在這幾個月做了不少小動作,也可以說布置,連圖拉蒙這樣的武將都有所警覺,上一次會面,贊歌威爾只說有了辦法。要去游說騎墻派那些人,不過數(shù)日后??蓯鄣奶婆為L就把生體戰(zhàn)艦集群開到特里帕蒂家門口,用核彈把他的家給犁了。
這一幕既意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因為唐艦長自毀城墻,捎帶手把老派勢力也坑了。不意外是因為贊歌威爾提前給他打過預防針。
贊歌威爾微微一笑。
他不是美人,做不到傾城,更談不上傾國。
但是這樣的微笑比任何美人都值錢。都罕見,因為一向面無表情,永遠都是一張臉的國王陛下笑了。
他那張像被寒冰凍住的臉上終于刮過一陣暖風,雖然仍然寒冷,總算多了一抹春色?;蛘哒f春意。
寒冬即將過去,春風將遍撫大地,然后是淅淅瀝瀝的春雨,都說它們很貴,但再貴,貴的過國王陛下的微笑?
崔斯特垂在腿彎的手握在一起,身子輕微抖動,仿佛被窗隙溜進的夜風吹打,體不勝寒。
連窗畔的紗也動的更起勁了,似在高唱祝詞,慶賀它們的王由沉睡中醒來。
“很簡單,我只是用了該用的人,交了該交的朋友,說了該說的話?!?br/>
贊歌威爾用三個短句組成一個長句,然并卵,說了等于沒說,因為圖拉蒙根本不懂。
其實他知道圖拉蒙不懂,所以才這么說。他與特爾羅之間的秘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哪怕是倚重有加的親弟弟。
不錯,那件事……那個陽謀,出自他手,而不是特爾羅。包括對方偽裝成最高安理會接近特里帕蒂,也是他的主張。
作為整個國家的王,作為能夠跟亨利埃塔匹敵的角色,作為能夠隱忍負重20多年的人物,他比絕大多數(shù)政客都聰明,更睿智。
特里帕蒂韜光養(yǎng)晦這么多年,用貪美好色把不臣之心層層掩蓋,自覺做的非常完美,卻不知早有一雙眼睛隱藏在身后,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虛空撕裂者號”不在“喬治亞”外圍虛空游走,而是選擇“萊爾西”深海,自然是為監(jiān)控特里帕蒂與辛格家族,他們?yōu)檎l監(jiān)控?為自己?不,作為一個科研組織,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也只有國王陛下才會關(guān)心特里帕蒂公爵的行為。
他是騎墻派的元老,還是掌握3個恒星系統(tǒng),及無數(shù)人脈的大公爵,自然要看緊些,能在脖子上栓條鏈子最好,其實緊箍咒也不錯。
上帝武裝能在“阿拉黛爾”出現(xiàn),能在“吉普賽爾”立足,能在“克哈諾斯”設立分部,怎么可能不事先拜碼頭?
贊歌威爾被亨利埃塔壓制那么多年不能翻身,自然樂得與上帝武裝合作,以扭轉(zhuǎn)政治形勢,從一個傀儡君主變成真正的九五至尊。
近些年來老派勢力之所以節(jié)節(jié)敗退,從優(yōu)勢而均勢,又從均勢變?yōu)檠巯螺p微劣勢。上帝武裝功不可沒。就像騙過康格里夫,棲身“魯爾贊”科研園區(qū)進行禁忌研究,他們已經(jīng)深入王國各個貴族領(lǐng)地,用種種見不得光的方式蠶食老派勢力的實力,輻射贊歌威爾的政治影響,從而達到合作共贏的目的。比如康格里夫之死,比如特爾羅在贊歌威爾指點下精心布置的一場表面看針對唐艦長,實際卻是拉開政治反攻序幕的陽謀。
平心而論,作為一名人間帝王,他已經(jīng)很合格,哪怕談不上英明神武,也當?shù)闷鹱阒嵌嘀\。他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人,因為沒有退路,因為身不由己。
以前亨利埃塔逼他?,F(xiàn)在他逼亨利埃塔。
這便是政治的丑惡,這便是政客的無奈。
對于贊歌威爾的回答,圖拉蒙還真是不懂,他也不想深究,因為僅僅是隨口一問,既然一向睿智的兄長選擇隱瞞,那便說明他沒必要知道。
于是他很明智地終結(jié)掉心頭疑惑,說道:“兄長放心。我會準時參加聯(lián)合議事會的。”
贊歌威爾微微頷首:“車近懸崖,僅需一推之力。”
這句話是說給圖拉蒙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兄長,夜已深,請早些歇息?!?br/>
國王陛下望著顯示屏那頭的親弟弟:“海洛伊斯回來了,你不去看看她嗎?”
“海洛伊斯回來了?”圖拉蒙笑了。
不同于一開始譏諷的笑,也不是剛才欣慰的笑,而是一種充滿溺愛的笑。
“請轉(zhuǎn)告她。忙完手頭工作我會第一時間去看她?!?br/>
“好?!?br/>
贊歌威爾斷開與弟弟的聯(lián)線,從高背椅上走下來,往殿門方向走去。
皮靴踩在地毯上傳出沙沙的聲響,哪怕是在自己寢宮,他仍是習慣穿緊身一點的衣物。因為那會帶來安全感。
雖是人間帝王、國之至尊,然而仰望蒼茫星空,根本找不到一個真正能安心的地方。
他推開門,沿著長廊前行,兩名衛(wèi)兵緊隨左右,始終保持一個身位的距離。
圣教軍級動力裝甲漆黑的涂裝反射著幽冷的光,無論是夜色,還是燈色,都無法改變那種鋼刀般的厚重與冰寒氣息。當然,還有衛(wèi)兵一成不變的臉。
梅洛爾曾經(jīng)懷疑他們是不是被贊歌威爾傳染,對這些人的心理健康表示擔憂。
贊歌威爾解釋說他們叫黑武士,不是白武士,所以……叔父多慮了。
崔斯特落在最后,像一個蜷縮在贊歌威爾背影中的幽靈,黑色絲質(zhì)長袍在腳后迤邐而行,越發(fā)顯得妖異。
他是國王陛下的近臣,自然也是一個聰明的家伙,還有一個敏感的政治頭腦。
圖拉蒙聽到海洛伊斯回來,只是單純高興,那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溺愛情緒。
他不同,他想的更多。
海洛伊斯突然回國,帶回了什么?她到底……帶回了什么?
贊歌威爾很高興,腳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快,崔斯特很不適應,只能一邊想著那些問題,一邊快步緊追。
國王陛下的笑容是很罕見的,有些國外收藏家甚至愿意花費上億星幣來買他微笑的照片??上н@么多年來,沒人如愿。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空曠的廊道想起干啞而生硬的笑,像有人拿著砂紙打磨墻壁。
長廊兩側(cè)的花微微顫栗著。
聲音的主人是贊歌威爾,永遠面無表情的贊歌威爾。
崔斯特愣在原地,那道人影與他的腳步越來越遠。
贊歌威爾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只是彩排,為了能夠站在哈爾廣場塔樓大笑的準備工作。
他已經(jīng)很久沒笑了……
他不知道人們看到他大笑時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可能有些人會笑,有些人會哭,有些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今夜,月隱星藏,云鎖長天,國王陛下試著微笑。
這是一個應該被記住的日子。
今夜,是特爾羅的頭七,可惜沒人知道,自然也不會有燭火點燈。
………………
圖蘭克斯聯(lián)合王國境內(nèi)與境外亂局持續(xù)發(fā)酵,潮流涌動的時候,處于風暴中心點的喬治亞恒星系統(tǒng)卻很平靜……起碼表面很平靜。
蘇丹倫軍港的殘骸已經(jīng)不再彈跳電弧,也沒有碎片繼續(xù)遠去,它們就那么靜靜懸浮在幽暗的太空,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與超越夜色的黑。
“萊爾西”同樣很平靜,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小心翼翼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
沒有了貴族,沒有了政要,他們依然健在,甚至活的更滋潤。因為流竄在街頭的小偷與流氓一夜之間消失的干干凈凈,那些基層政府職員也變得客客氣氣,很好說話,巡警們會不時抬頭,用疑惑與畏懼的目光仰望天空呼嘯而過的戰(zhàn)機,然后咽下喉頭的唾液。
“萊爾西”時局并沒有像政府宣傳的那樣,沒有了貴族就會陷入戰(zhàn)亂,沒有了政要便走向末日。維系人類社會穩(wěn)定的道德標準還在,更重要的是,云層之上有雙看不見的手,在守護著那些善良的平民。
洋基大陸向北2000公里海域,晴朗的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數(shù)日,溫暖的陽光落在平靜的水面,反射出非常柔和的光輝。
這樣的天氣適合外出度假,嗯,開著不大的游艇,帶上三兩美女,是垂釣,還是享受海風與暖陽,都不錯。
唐方以前沒有游艇,現(xiàn)在照樣沒有,他只是有一座浮城,很大很大的浮城,別說裝三兩美女,就算來千把人,那也是小菜一碟。(未完待續(xù)。。)</d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