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風(fēng)險收益
班主任吳老師的怒吼,深切地傳達到了每一位同學(xué)的耳朵里。
從某種意義上講,大課間的“宇宙虛擬戰(zhàn)爭”演變?yōu)榱艘粓稣嬲募m紛。
而現(xiàn)在,吳老師要找出罪魁禍首。
她的手掌猛拍了幾下講臺,每一巴掌都仿佛扇在了班長董孫奇的臉上。董孫奇明知吳老師“不許在班上寫小說、畫漫畫”的硬性規(guī)定,還敢?guī)ь^參加《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的情節(jié)繪制……在當前的這一刻,董孫奇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吳老師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講臺旁邊。她坐在這把椅子上,要和全班同學(xué)談心,一次性地教育所有學(xué)生。
首先,她捻起一張紙條,面無異色地朗讀道:“尊敬的地球人首領(lǐng),我們決定把阮晶晶劃歸到地球人的基地,這是和親。和平萬歲。”
坐在第二排的阮晶晶面色燒紅。她被狂躁的憤怒籠罩著。她回過頭,看著董孫奇,對他翻了個白眼。
阮晶晶的舉動沒逃過吳老師的眼睛。
根據(jù)吳老師的判斷,阮晶晶應(yīng)該不知情。這就好辦了。
吳老師大聲質(zhì)問道:“誰寫的小紙條,給我站出來!你們才幾歲,就玩這一套?在吳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寫這種小紙條?啊,你們什么意思,四年級一班沒有班主任了嗎?我管不到你們了嗎?一個個的,做事還有分寸嗎?”
無人應(yīng)聲。
吳老師再次拍響了講臺:“究竟是誰帶的頭?我問最后一遍!如果沒人承認!每個人都要寫八百字的檢討,明天早上八點之前交到我的辦公室!”
八百字的檢討!
檢討需要靈感,需要醞釀。
一旦規(guī)定了字數(shù),就會讓一個學(xué)生失去檢討的初心。
更何況,吳老師采取了“連坐”的政策,不偏不倚地懲罰全班同學(xué)。她這一招,真的特別狠,特別有謀略,不愧是省城實驗小學(xué)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
江逾白準備攬下所有責(zé)任。他把書包塞進抽屜,正要從座位上站起來,林知夏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知夏輕聲說:“等一等!江逾白,紙條不是你寫的……”
江逾白已經(jīng)站了起來。
他不怕吳老師,更不怕承擔責(zé)任。
他要讓林知夏看看,什么叫擔當,什么叫勇敢,什么叫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他會保護林知夏,照顧林知夏,不讓林知夏面臨一絲寫檢討、被叫家長的風(fēng)險。這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應(yīng)該做的。無需同學(xué)們的夸贊與推崇,他將一力承擔一切后果。
他坦誠地發(fā)言:“吳老師,我在班上……”
江逾白還沒說完,柳行簡忽然吼了一聲:“全是我干的!”
“是我!”江逾白急忙爭搶道,“我畫了漫畫,制定了所有角色!”
柳行簡和他針鋒相對:“是我!是我干的!”
江逾白有些憤怒:“你在撒謊。”
柳行簡義無反顧地宣稱:“我沒撒謊!我說的是實話!”
“虛擬宇宙大戰(zhàn)”打不成了,柳行簡深感惋惜。
柳行簡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給江逾白致命一擊,如何才能讓江逾白失魂落魄?
由于江逾白從中作梗,柳行簡人生第一次被罰站走廊。柳行簡發(fā)誓,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那種恥辱,那種深深銘刻在骨髓里的奇恥大辱!
當時,四年級的教導(dǎo)主任正在走廊上巡查,瞥見了被罰站的柳行簡,教導(dǎo)主任就問了他一句:“柳行簡啊柳行簡,你媽媽知道你被老師罰站了嗎?”
這是何等的羞恥與屈辱!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此時此刻,柳行簡已經(jīng)瞧出了端倪——他發(fā)現(xiàn),江逾白正在力挽狂瀾。
江逾白并不在乎吳老師的批評。只要江逾白一個人包攬所有錯誤,他在班級里的地位就會如日中天,他會成為全班同學(xué)瞻仰和崇拜的對象。課代表會以“收到江逾白的作業(yè)”為榮,體育課和活動課上會有數(shù)不清的男生想和江逾白組隊。“江逾白”這三個字,將會成為四年級(一)班的大無畏精神之代表。
柳行簡絕不允許事態(tài)發(fā)展到那一步。
于是,柳行簡更高聲地承認:“是我!我搞出了《探索宇宙》漫畫!我慫恿了全班!我發(fā)動了宇宙戰(zhàn)爭!”
江逾白聽得一愣。他和林知夏才是《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責(zé)任問題。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著作權(quán)署名問題。
多虧了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江逾白在“知識產(chǎn)權(quán)”方面的法律意識非常濃厚。他冷靜地聽完柳行簡的陳述,絲毫不退讓地闡明:“我組織了全班同學(xué)參加漫畫創(chuàng)作。我是真正的發(fā)起人。”
“我才是!”柳行簡被仇恨支配,口不擇言,“我讓丁巖和唐樂琴畫出戰(zhàn)爭的地形圖!我把全班同學(xué)分成了兩個兵團!”
“夠了!”吳老師咆哮道,“你們兩個,來我辦公室!”
教室內(nèi)萬籟俱靜,同學(xué)們的呼吸聲都變得輕不可聞。
沒有人講話。所有人都在目送江逾白和柳行簡,就像古羅馬時代的一群奴隸目送兩位角斗士闖進斗獸場,就像法蘭西帝國的士兵目送拿破侖被流放。眾人以沉默面對現(xiàn)實,以沉默做無聲的反抗——這場景十分悲壯。
魏榮杰幾乎要淚流滿面了。
那一份“和親協(xié)議”的草案,正是魏榮杰親手撰寫的。
可是,江逾白和柳行簡都沒有揭發(fā)他。
他幼小而幼稚的內(nèi)心,承受不了這么偉大的同學(xué)情。
趁著吳老師還沒走出教室,魏榮杰猛地站起身,挺起胸膛,充滿驕傲地宣告道:“吳老師!送阮晶晶去和親的主意,是我想出來的!你不要怪江逾白和柳行簡!你要怪就怪我吧!”
“魏榮杰!”班長董孫奇發(fā)出沉痛而悲切的輕微呢喃。
魏榮杰搭住了董孫奇的肩膀,溫柔地說:“我會回來的,班長,不要擔心我。”
“魏榮杰!你還有臉講話?”吳老師的怒火幾乎要沖破教室,“你給我過來!”
“來了!”魏榮杰蹬蹬地跑向了吳老師。
大課間還沒結(jié)束。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絲朦朧,落在走廊的欄桿上,敲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天色依然陰沉,烏云成團翻滾,徹底覆蓋了日光。
天邊的雨,就是同學(xué)們心底的淚。
原本,大家都很期待這一場宇宙之戰(zhàn)。
誰都沒料到戰(zhàn)爭的最后結(jié)果竟然是——地球軍團的首領(lǐng)、獵戶座軍團的副首領(lǐng)、獵戶座軍團的軍師都被吳老師抓走了。
吳老師才是真正的大反派。
許多同學(xué)都跑到了林知夏的座位邊上,問她:“怎么辦啊?江逾白會不會被請家長?我們要不要去班主任的辦公室門口集體抗議!”
“不會。你們別去找班主任,保持理智,隨機應(yīng)變,別讓事態(tài)惡化。”林知夏給出勸告。
她很冷靜。
她阻止了一群要去辦公室大吵大鬧的同學(xué)。
江逾白被抓走了,林知夏不慌不亂。她還保存著《探索宇宙》系列漫畫的原稿。這份原稿,是四年級(一)班眾多同學(xué)的心靈寄托。
“我很久沒看到吳老師這么生氣,”董孫奇坐在江逾白的位置上,對林知夏說,“哎,江逾白要是被請家長了,那是我對不起他啊。我沒有站出來,為他講兩句好話。”
林知夏搖了一下頭:“沒關(guān)系,你不用自責(zé)。他也不會有事……”
同學(xué)們都看著林知夏,而林知夏的態(tài)度十分溫和:“我們要學(xué)會,從大人的角度思考問題。”
董孫奇不恥上問:“啊?大人的角度?”
“對,”林知夏耐心解釋,“如果你是吳老師,班上的學(xué)生沉迷自制的連載漫畫,你會為他們著急嗎?你會想方設(shè)法地讓他們回歸到學(xué)習(xí)的正軌上嗎?”
董孫奇堅決地說:“我會!”
林知夏點頭:“你找到了兩個罪魁禍首,一個叫江逾白,一個叫柳行簡,你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會給他們的父母挨個打電話嗎?”
董孫奇遲疑著說不出答案。
林知夏自言自語道:“大人做一件事,會講究風(fēng)險和收益。就像我們的《探索宇宙》系列漫畫里,挖金礦的事故概率3.7%,我們根據(jù)期望值來計算最終收益,也要考慮風(fēng)險曲線。”
“怎么講?”董孫奇鍥而不舍地向她提問,“江逾白和柳行簡都沒事嗎?”
“沒事。”林知夏下定結(jié)論。
她從書包里找出一根繩子,開開心心地呼喚唐樂琴:“唐樂琴!唐樂琴!我們繼續(xù)玩翻花繩的游戲吧!”
唐樂琴拽著董孫奇的衣領(lǐng),把董孫奇拎出了座位。
然后,唐樂琴鳩占鵲巢,心無旁騖地和林知夏玩起了翻花繩。有那么一瞬,董孫奇認為,唐樂琴確實是地球人派來的間諜——她一點都不擔心柳行簡和魏榮杰的人身安全。
*
教學(xué)樓四樓的“實驗班辦公室”里,吳老師正在閉目養(yǎng)神。
吳老師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座盆栽,一沓作業(yè),還有一份教案。她一只手搭住了桌面,另一只手擱在自己的腿上,神色隱隱透著一絲疲憊。她問:“你們在班上畫那種漫畫,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嗎?”
她面前的三個學(xué)生爭先恐后地回答:“知道!”
她睜開眼睛,怒視著他們:“你們一個一個給我講清楚。魏榮杰,你先來!你把阮晶晶送去和親是幾個意思?什么是和親?啊,你要注意自己的思想道德,我都不好意思在班上說你!別的東西我都不管,學(xué)校也在培養(yǎng)你們的課外興趣,我平常對你們夠?qū)捤闪恕N易鳛槟愕陌嘀魅危嫘南胱屇銓W(xué)會尊重女同學(xué)。”
“我、我從《三國演義》上看來的,”魏榮杰支支吾吾地描述道,“孫權(quán)把孫尚香嫁給了劉備,他跟劉備和親來著……”
吳老師重重一拍桌子:“魏榮杰,你根本沒讀懂《三國演義》。劉備、孫權(quán)、曹操爭霸天下的演義小說,跟你們這幫小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書上寫了什么,你轉(zhuǎn)頭就把它帶到學(xué)校里來,帶到生活里來,這樣能行嗎?吳老師跟你們講過,學(xué)生就要有學(xué)生的樣子。《三國演義》里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丑、火燒赤壁、揮淚斬馬稷,你全都跟著要學(xué)一遍嗎?”
魏榮杰拼命搖頭。
三年多的學(xué)校生活,讓魏榮杰明白一個道理——聆聽老師的批評時,要專心,要恭謹,等老師消了氣,這件事就能輕輕揭過了。
比起江逾白和柳行簡,魏榮杰顯然具有更多的對付老師的經(jīng)驗。
吳老師忽然又問:“你們這個漫畫,做了多長時間?錢老師說,柳行簡很排斥地球人,那是不是你們漫畫里的內(nèi)容?你們這個年紀,最容易被那些不真實的漫畫故事影響。思想素質(zhì),孩子們!你們要鍛煉自己的思想素質(zhì)!多看些真善美的東西,看些溫暖感人的東西。小學(xué)生守則里寫得明明白白,你們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中國古代的君子都曉得‘溫良恭儉讓,禮儀仁智信’,你們幾個呢?找地球人打仗是誰的主意?”
魏榮杰毫不猶豫地透露:“是柳行簡自己想出來的。”
“柳行簡!”吳老師憤怒地喊出了柳行簡的全名。
柳行簡原地立正,雙手緊貼著褲縫。
吳老師教育他:“柳行簡,柳行簡,真是個好名字。《論語·雍也》里有一句話,叫做‘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你還記得這是什么意思嗎?你的做法、你的想法一定要配得上你的名字,好嗎?柳行簡?”
柳行簡的視線垂落,形如枯木,無神地盯著地板。
“還有你,江逾白,”吳老師轉(zhuǎn)過身,面朝著江逾白,“你啊,要把心思放在正路上。你組織了全班同學(xué)參與漫畫,很好,這說明你有組織能力,有領(lǐng)導(dǎo)能力。但是,這是正確的做法嗎?不是的。你的行為,會讓班上產(chǎn)生拉幫結(jié)派的小團體,還有打來打去的橋段,這是吳老師最不想看到的。你會影響到別的同學(xué)。柳行簡都被你們帶得瘋瘋癲癲……”
講出“瘋瘋癲癲”四個字之后,吳老師恍然大悟般反應(yīng)過來:“江逾白。”
江逾白上前一步。
吳老師彎曲食指,手指骨節(jié)叩響了桌面:“江逾白,你跟老師講實話,那個《探索宇宙》漫畫,是不是林知夏想出來的主意?是不是她?”
江逾白一口咬定:“不是她。”
他側(cè)目,看向了魏榮杰。
魏榮杰也說:“不是她。”
真的不是她。
江逾白畫出了漫畫的第一筆,林知夏只是背景觀念的架構(gòu)者。
然而,吳老師卻說:“林知夏經(jīng)常琢磨一些很超前的東西,吳老師理解她,給她更多的自由,但我不希望她影響別的學(xué)生。她是個好孩子,我們四年級(一)班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是好孩子,不能因為一點小插曲,損壞了我們班的名聲。你們要有集體榮譽感!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們在班級里鬧出笑話,全年級都會知道。”
班主任之間都會相互比較,吳老師特別看重“班風(fēng)”兩個字。她思索片刻,低聲問:“江逾白,你想不想換座位?”
換座位?
江逾白搖頭如撥浪鼓:“不。”
雖然,和林知夏做同桌之后,江逾白曾有一段時間恐懼上學(xué),但他覺得自己早就完全調(diào)整過來了。
而換座位,毫無疑問,那是軟弱的表現(xiàn)。江逾白作為一個成長中的男子漢,不會怨天尤人,不會畏首畏尾,更不會屈服于軟弱的意志。
吳老師又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桌面上,砸出沉重的悶響,像是年久失修的一座鐘,驚擾了時間的流逝。
“回去吧,你們,”吳老師囑咐道,“你們每人給我寫800字檢討,明天早晨8點前交到我的辦公室。念在你們都是第一次犯錯,我就不找你們家長了。再有一次,絕不輕饒,聽懂了嗎?”
那三名學(xué)生連連點頭。
江逾白、柳行簡、魏榮杰三人先后走出了吳老師的辦公室。他們安安靜靜地穿過走廊,欄桿外飄來一陣斜風(fēng)細雨,沾濕了他們的衣服和褲子。
四年級(一)班的幾位同學(xué)把腦袋探出了窗戶,沖著他們?nèi)税l(fā)出怪異的吼叫——這就是同學(xué)之間表達關(guān)心的特殊方式。江逾白可以理解。
隔壁班的一些學(xué)生聽聞風(fēng)聲,也跑來偷看他們。從老師辦公室到四年級(一)班的教室,短短幾十米的距離,竟然被江逾白走出了班師回朝的隆重感覺。
班長董孫奇雙手背后,站在教室門口,眼眶微微濕潤:“江逾白,魏榮杰,你們都回來了?”
“嗯,回來了。”江逾白應(yīng)道。
董孫奇又問:“你們被叫家長了嗎?”
“沒有,”江逾白如實說,“只要寫一篇800字的檢討。”
董孫奇右手握拳,砸進左手的掌心:“我靠!林知夏料事如神!”
他一把摟過魏榮杰:“我是孫權(quán),你是周瑜,江逾白是劉備,林知夏就是諸葛亮!”
江逾白沒空和董孫奇閑扯。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察覺林知夏的神色一如往常。江逾白短暫的離去似乎并未影響她的平靜生活。
窗戶被林知夏推開了一條小縫,氤氳的霧氣蒙住了玻璃,林知夏正在玻璃上寫字。她寫下了費馬大定理x^ny^n=z^n的表達式。
透過費馬大定理,她持續(xù)觀望著雨中世界。
直到江逾白喊她:“林知夏。”
她回頭:“你叫我?”
江逾白落座:“我要寫800字的檢討。”
林知夏坐在他旁邊:“你寫不出來嗎?”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寫不出來?
江逾白打開文具盒,撕下一張草稿紙,認真擺好了架勢:“我寫檢討很快。在你走神的時候,我會把檢討寫完。”
林知夏一手托著腮幫:“真的嗎?”
江逾白信誓旦旦:“真的。”
早飯吃得太撐,林知夏有點困。她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覺。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大課間結(jié)束,刺耳的上課鈴吵醒了林知夏。她懵懵懂懂地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江逾白的那張草稿紙上沒有一個字。
江逾白保持著握筆的姿勢,仍在深思熟慮、斟酌措詞。
“我?guī)湍銓懓伞!绷种奶嶙h道。
江逾白冷淡地拒絕她:“不用了,謝謝。我自己的事情,我會獨立完成。”在林知夏的種種刺激之下,江逾白終于有了一絲靈感。
他提筆寫道:“第一次寫檢討……”一共六個字。
六個字結(jié)束,江逾白再次陷入詞窮的狀態(tài)。他被林知夏用熾熱的目光凝視著,感覺自己就像個沒學(xué)過漢語拼音的文盲。
想當初在新加坡,多少人夸他中文好?人世幾回傷往事,往事復(fù)誰知。
“人世幾回傷往事”這句話出自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想到此處,江逾白干脆把這七個字寫進了他的檢討,這樣一來,他的檢討就有了13個字,只要再寫787個字,他就算是完成了任務(wù)。他離成功更近了一步。
林知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憋了這么久,只能寫出13個字呀!”
他沉穩(wěn)應(yīng)對,不急不躁:“是的。我正在努力。”
這個回答,雖然簡短,但很體面,也沒給競爭對手留下繼續(xù)嘲笑他的余地。
但他沒料到,林知夏竟然翻動了他擺在書桌上的作業(yè)。林知夏拿走了他的《語文作業(yè)本》,很認真地觀摩了幾頁紙。
然后,林知夏掏出草稿紙,寫下標題“檢討書”,署名“江逾白”。
江逾白震驚至極。因為,林知夏現(xiàn)在的筆跡,就和江逾白一模一樣。她只花了十秒鐘觀察他的作業(yè),就能成功模仿他的一筆一劃、一撇一捺。
而他作為被模仿的對象,連一丁點錯誤都挑不出來。
林知夏飛快地寫道:第一次寫檢討,“人世幾回傷往事”這句話,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人世”是世界,也是學(xué)校。我“傷往事”,是在為犯下的錯誤感到沮喪。對不起,吳老師,今天上午,我認識到了我的錯誤……
林知夏沿用了江逾白的13字開頭,盡情拓展,手速如飛。
她沒有一分一秒的思維卡殼,采用春秋筆法淡化了事件的嚴重性,字里行間又透露出一種濃濃的悔意、淡淡的矜持、和深深的責(zé)任感。那簡直不是一份檢討,而是林知夏的現(xiàn)代漢語教學(xué)課堂。
江逾白想給她跪下。
他還沒緩過神,林知夏已經(jīng)收尾了。
江逾白想拜她為師。
在收尾部分,林知夏總結(jié)道:這份檢討,是我的反思,是我的自省,也是我改正的機會。我要遵守《小學(xué)生行為守則》,做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
江逾白插話道:“在辦公室里,吳老師提到了德智體美。”
“對呀,”林知夏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吳老師最喜歡提起德智體美。你給她寫檢討,一定要把這句話加進去。如果寫得不好,態(tài)度不端正,她可能會讓你重寫。”
“重寫?”江逾白感到難以置信。
這堂課原本是體育課,由于天氣原因,體育課被臨時改成了自習(xí)課。班上同學(xué)竊竊私語、偷偷聊天,體育老師根本不管。
體育老師捧著一本雜志坐在講臺旁邊,潛心閱讀他的雜志,兩耳不聞窗外事。
起初,江逾白準備趁著自習(xí)課的機會,寫出一份屬于他的親筆檢討信。他冷靜地闡述著理由:“我闖的禍,應(yīng)該自己承擔。我不能收下你的檢討書。我應(yīng)該寫一份新的。哪怕明天早晨,吳老師讓我再寫一份,我也認了。”
然而林知夏對他說:“江逾白,你寫一個新的,我手里這份就白寫了。你想讓我把這份檢討書送給別人嗎?假如我把它送給柳行簡,柳行簡一定會以為我瞧不起他。我要是送給魏榮杰,魏榮杰一定會非常感謝我的。那我還是送給魏榮杰吧……”
江逾白一言不發(fā),當場撕了自己的13字檢討,珍重地收好了林知夏的代寫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