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溫斯頓的日記里,他寫道:
時間在三年前,那是一個晚上,途經火車站時,在一條狹窄的街上,我見到了她。她倚門而立。當時,街上燈光昏暗。借著燈光,我看見了她模糊的面容。她看起來很年輕,臉上撲著厚厚的一層粉,口紅涂得很濃,如此裝扮之下,讓整張臉看起來,活像一副面具。在黨內,壓根不會有這種打扮的女人,她們甚至從不化妝。整條街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沒有電子屏幕。她跟我說,兩塊錢。于是,我——
他停住了手里的筆,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繼續(xù)。他使勁地閉上雙眼,手指按緊太陽穴,強迫自己把那件事情忘掉。可是,他失敗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自欺欺人,事情已經發(fā)生了,他沒法裝得像沒事人一樣。他抑郁極了,真想大叫一聲,掀翻桌子,哪怕是撞墻也好,只要能讓他舒服一點,怎么樣都行。
“別再想了!停下來吧,溫斯頓。此刻,你的敵人不是別人,是你自己,你可不能被自己先打垮了。”他喃喃自語道。突然,他的腦海浮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幾個禮拜以前,他在大街上碰到了這個男人。那人個子很高,瘦瘦的,年齡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他們相遇的時候,該男子手里拎著一個公文包。他們相距還有幾米時,男子的左臉突然扭曲了起來,像是肌肉痙攣。兩人擦肩而過時,痙攣再一次出現(xiàn)了。看樣子,他這個動作,是習慣性的,無意識的。溫斯頓禁不住想:這個人,怕是不行了。這種下意識的行為,往往會出賣自己。說夢話也一樣,那是最可怕的,因為你根本無法控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動筆了:
我跟隨她進了門,我們一起穿越門廊,來到后院進入一間地下室。這里是個廚房,屋子里光線很微弱,墻邊擺放著一張床。她——
他有些胸悶,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跟隨這個女人,走向地下室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凱瑟琳。溫斯頓不是獨身一人,他有家室,至少在名義上,他是已婚。他知道,凱瑟琳還活著。臭蟲和臟衣服的味道,夾雜著那個女人身上的廉價香水味,一同飄進溫斯頓的鼻腔里。盡管有些難聞,他還是被誘惑了。女黨員是不用香水的,在黨內,就連這種難聞的氣味,他也沒有機會遇到。在他看來,香水代表著曖昧,有這種氣味的地方,總有私情。
兩年以來,他第一次偷情。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胡來過。在黨內,嫖妓當然是被禁止的,但是,罪不至死。倘若不幸被發(fā)現(xiàn),沒有先例的話,頂多送去勞改五年。只要不被捉奸在床,想要偷情,機會還是很多的。在貧民窟里,許多女人都以此謀生。她們的成交費用很低,甚至有時候,只要給一瓶杜松子酒,她們也會同意交易。群眾,是沒有機會買到那種酒的。實際上,黨組織是默認娼妓存在的。這樣一來,實在無法壓抑本能時,人們還可以找到一條發(fā)泄的途徑。只要你暗地里進行,對象又是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女人,一兩次的放縱行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黨員之間,亂搞男女關系,可是一項大罪名。不過,在每一次大清洗中,總會出現(xiàn)一兩例這樣的罪行,很難想象,這種事情總是屢禁不止。
黨為什么要禁止黨員之間的男女關系呢?從表面上看,是怕他們結成聯(lián)盟,控制效力減弱。實際上,他們的真正用意是,鏟除性行為帶來的樂趣。站在黨的角度來講,愛情是最大的敵人,情欲尤甚。正常的夫妻關系是這樣,婚外的淫亂更是如此。
針對這個問題,黨內專門設立了一個委員會,負責此項事務。但凡想要結婚的黨員,都得事先呈報委員會。可是,他們執(zhí)行起來根本沒有明細規(guī)則,全憑主觀感知。只要在他們看來,雙方是因為肉體目的而決定結合的,就會否決這項申請。在黨內,結婚只能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繁衍后代,為黨培養(yǎng)新的接班人。而性生活,是一種齷齪不堪的行為。盡管這一點沒有明確提出,但是,從每個黨員的幼年時期,他們就開始接受這種思想的熏陶了。
甚至,在黨內還有一個名叫少年反性同盟的組織,是一個以禁欲主義和獨身主義為宗旨的組織。該組織倡導,采取人工授精方式進行生育。孩子出生以后,由國家撫養(yǎng)。
當然,這種主張,并不能那么輕易做到,但是,很符合當局的指導思想。黨到底要做什么,溫斯頓很清楚。他們之所以這樣,就是要扼殺人類的性本能,如果實在毀滅不了,那就干脆詆毀它,讓人覺得它是骯臟的、齷齪的。這是黨的一貫伎倆。他不理解,為什么要這樣,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在某種意義上講,黨的努力很奏效。至少在很多女人眼里,她們對這種觀點深信不疑。
曾經有一度,溫斯頓甚至忘卻了自己有過妻子。凱瑟琳不在他身邊,已經十年多了,確切地說,快十一年了。一般情況下,他很少想起她。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只有短短十五個月。離婚,在黨內也是不允許的。要是沒有孩子的話,夫妻分居很受提倡。
從外表上看,凱瑟琳是一個非常出眾的女人——淡黃的頭發(fā),長長的臉,高挑的身材,給人一種性格鮮明、干凈利落的感覺。但是,在她那張漂亮臉蛋的后面,實在是空無一物。這一點,溫斯頓在新婚之初就發(fā)現(xiàn)了。她頭腦愚蠢,思想空虛,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庸俗。黨的每一句話,她都相信,而且是堅定不移地相信。她說話就像在背口號一樣,句句帶著教化色彩。為此,溫斯頓在心里給她起了一個外號——留聲機。即使如此,溫斯頓也沒有想過要與她分手。性生活是導致他們后來分手的原因,在這件事情上溫斯頓對她忍無可忍。
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本能地向后退縮,渾身變得僵硬。摟著她的感覺,跟摟著一個木頭樁子沒有區(qū)別。最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就算她主動前去擁抱他,他也總感覺,自己同時在被她往后推。也許,她硬邦邦的身體,讓他產生了錯覺吧。在床上的時候,她更是無趣,總是閉著眼睛,直挺挺地躺著,既不反抗也不拒絕,逆來順受。她這種反應,讓溫斯頓感覺很難堪。這樣的性生活,讓他在心里產生了畏懼。一段時間之后,他決定放棄了。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妻子。誰知,凱瑟琳竟然不同意。她說,她想要個孩子。為了黨的事業(yè),他們必須生個孩子,這是在為黨盡忠。于是,他們商量好每周同房一次,直到生出孩子。每當約定的日期到來時,一大早,凱瑟琳就會提醒他,像是在履行一件非做不可的公事。對于這件公事,她有兩種稱謂:一個是“繁衍后代”,一個是“黨的使命”。她確實是那么說的!一聽到這類詞匯,溫斯頓感覺,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就這樣過了一年,凱瑟琳一直沒有懷孕,最后她同意放棄嘗試。沒過多久,兩個人就分居了。
回想起往事,溫斯頓不禁嘆了一口氣。接著,他執(zhí)筆寫道:
她粗鄙極了,一點暗示也沒有,直接倒在床上,撩起裙子,這是我沒想到的。我——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條街道,回到了那盞昏暗的路燈下。空氣中飄蕩著劣質香水的味道,心中有一股挫敗感,但是又不甘心。為什么呢?為什么自己不能擁有一個真正的女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找妓女。他想起了凱瑟琳那白皙的身體,黨已經將那具身體控制。有時候他非常不甘心,他不信每一個女性都被黨催眠了,肯定有人跟自己一樣,沒有讓天性消失。雖然他總是這樣提醒自己,但是他心中幾乎不抱什么希望。他身邊的女人都是千篇一律,她們在經過了年少時的思想灌輸,學校、組織、少年偵察團、青年團的輪番思想轟炸以后,已經天性全無,徹底傻了。與其說他是在尋找一個真正的女人,尋找真正的性愛,不如說他是想推翻黨的那套歪理。可是在現(xiàn)實中性欲就是犯罪,就是敵人,就是造反。喚起凱瑟琳的性欲,就是誘導犯罪,是誘奸,盡管他們是夫妻關系。
故事還沒有講完,得繼續(xù)寫下去:
我調亮燈光,開始仔細打量她——
逐漸地,適應了地下室中的黑暗,看東西比剛才清楚多了。這一下,他可以看清楚那個女人的樣子。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滿心期待,同時又充滿恐懼。他知道,這么做會承擔一定的風險,因為巡邏隊,隨時可能出現(xiàn)。但是事已至此,如果什么都不干就離開,豈不是有點……
接下來的事情,他必須寫下來。燈光下,他看到了一張蒼老的臉。那個女人,居然是個老太婆。她的臉,抹了太多的粉,看起來很像一張紙制面具,隨時會有折斷的危險。她的很多頭發(fā),已經白了。不過,更可怕的還在后面。等她張開鮮紅的嘴唇時,溫斯頓才發(fā)現(xiàn),她的牙齒已經掉光了!
他寫得很急,仿佛不愿意回憶這件事情:
等我看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年紀很大的女人,至少五十歲,滿口沒牙,我還是上去做了。
寫完這些,他隨手扔下筆,雙手抱頭。不過,他的痛苦仍沒有緩解,他真想大吼一聲,大罵一通,那樣的話,至少可以發(fā)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