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身隕
第三章:身隕
落閑攢了八年的靈石,一下子全給了王子兆。如今兜里一枚靈石不剩,不過依舊憑著五年出手大方的老交情,成功在老李頭鋪子賒了兩塊留影石。
除了睡過頭的落閑,昨夜傷好后的容玖玉待在執(zhí)事殿外一整夜的事,驚動不少弟子。
這么大好的機會,落閑不信這老家伙沒去。
果不其然,老李頭瞇著一雙眼,笑得一臉賊樣:“丫頭,我這兒還有那位在執(zhí)事殿外的留影石,一枚靈石一塊如何?”
早先一枚靈石可換與親傳弟子相關(guān)的四塊留影石,之后老李頭漲價為三枚四塊,如今更是一枚靈石只能換一塊留影石。
落閑一笑:“好,昨夜執(zhí)事殿的留影石全留給我。”
老李頭這里有,王子兆那里肯定也有。
老李頭滿是褶子的臉一展:“得咧!”
這次賺大了,一枚下品靈石換一塊留影石,普天之下只有落閑這傻子才愿意!
摳門的老李頭難得大方了一次,在十一師兄那層柜子上拿了塊留影石,大方送給落閑:“今早他們登舟的留影,長老太多,王道友不敢太過放肆,所以只遠遠偷偷錄了下。喏,最前面,飄過的那片衣角便是他的。”
夜深人靜。
和落閑同住一屋的清翡又接了任務,屋內(nèi)僅有落閑一人。
為了讓留影石放出的留影更清晰,落閑關(guān)上窗,擋住外面的月光。屋內(nèi)漆黑一片,落閑將留影石放在桌上,靈氣自指尖而出,打入留影石內(nèi)。
光滑石面流光溢彩,緊接著留影投在空氣中,天上霞光溢彩,仙鶴清鳴,周圍萬重青峰靈霧繚繞。
唯有遠遠隔開的那座幾近移平的山峰,孤然獨立,與這天外美景格格不入。
青嵐峰。
與其說青嵐峰更不如說一片焦土。
荒涼黑沉,死寂一片,青嵐峰上所有活物全在雷劫之下化成飛灰。她仿佛再一次看見那日,第五十六道雷劫之下,直直下墜的容玖玉。
落閑蹙眉,壓下心里隱隱的不舒服。
應天宗宗門浩大,其下埋有靈脈的山峰數(shù)不勝數(shù),與其耗費心力修繕這么一座全毀的山峰倒不如直接另給一峰。畢竟乃元嬰真君,想來以宗主這般寵愛十一師兄,會安排一座埋了一品靈脈的山峰吧。
不知不覺,留影一熄,光芒消散,屋內(nèi)再次漆黑一片。
一炷香的功夫到了。
落閑捏起桌上的留影石,再放上第二塊。
第二塊留影石是皇天鐘撤掉的場景,落閑睜大眼,看著玉墻降下,就在她以為即將能看見十一師兄時,一個光禿禿、黑乎乎的青嵐峰出現(xiàn)。
上面黑得徹底,沒有一點別的東西,不遠處的斷崖上同樣空空如也。
王子兆這孫子!
不多時,第二塊留影石熄滅,落閑冷著臉放上第三塊。
正如老李頭所講,王子兆沒敢近了錄,碩大的云舟如今瞧著跟片葉子似的。落閑瞇起眼,重復看了幾次,才找到進云舟時拳頭大,如今在留影上比螞蟻還要小一閃而過的衣角,。
容玖玉乃此行正主,第一位進了云舟,隨后還跟著隨行的師兄姐,至于云舟上,還立著幾位氣勢渾厚的老者。
沒多久,第三枚留影石也暗了下去。
落閑躺回床上,大衍皇朝。她只聽說大衍很遠,遠到多遠她不知道。按老李頭所說,從應天宗前往大衍,來回一趟,少則一年。
一年。
這夜,落閑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年后,十一師兄榮光歸來,元嬰慶典足有十日十夜。修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悉數(shù)來到應天宗,無不稱贊那位驚才絕艷的元嬰真君。
落閑站在角落,她聽著那些恭維的稱贊祝賀之詞,心里忍不住跟著自豪,她心道:不止是最年輕的元嬰真君,還會是最年輕的化神,最年輕的出竅修士……
沒幾日,月俸發(fā)下來,落閑終于買到心心念念的執(zhí)事殿留影石。
星河滿天,月光皎皎,一直以來只能出現(xiàn)在夢中,遠遠一瞥的人便立在恢弘執(zhí)事殿外。
晚風輕撫衣袍,月華灑落,如謫仙般仿佛眨眼就要羽化而去。
似乎察覺有人在用留影石,影像中的人淺眸微動,眼瞼輕抬,往這邊看了眼。那一瞬間,落閑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猝不及防一顫,呼吸一亂。
無地自容的羞愧頃刻將她淹沒,她連忙撇開眼,不敢再看留影石。
容玖玉。
十一師兄。
她連忙閉上眼,穩(wěn)住起伏的心潮,珍寶般藏在心底的記憶翻涌而上。右手掌心,昏黑山洞中,曾隔著衣料的觸碰,滾燙如沸水的溫度再一次襲了上來。
五年前,她入宗第三年,很不幸被選中同那些出宗歷練的弟子一起,擠在偌大的廣場上。直到清冷劍光自天邊而來,骨肉勻亭、容顏出世的少年隨他師兄們于半空落下。
衣袂紛飛,云靴點地,那一落,似輕羽落在水面上,在落閑心湖里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十三歲的落閑想,所謂的仙大抵不過如此吧。
落閑再次看向留影石,空中的人已收回目光。
驚鴻一瞥雖震人心魄,不過待漣漪平靜后,也便輕飄飄的,什么也不剩。
不知是否晚風太冷,月光太涼,執(zhí)事殿外的人連著眉眼也是冷的。宗門弟子常說,十一師兄相貌的確萬中無一,五官單拎一處出來都是極好的。整個人瞧著清雅柔和,偏生眉眼間昳麗有余,孤傲過盛,太矜貴清冷了些,硬生生毀了那柔和氣質(zhì)。
殊不知,落閑最喜歡的便是這極不相符的眉眼。
五年前,頭一遭跟著出宗去秘境的小弟子們興頭足,話多。落閑就待在角落里聽他們嘀嘀咕咕聊宗門,聊親傳弟子,聊宗主。
他們說十一師兄天資雖高,但自視甚高。不似宗主近人,也沒他其余幾位師兄姐那般好說話,他們這些弟子說不定在十一師兄眼里連螻蟻都不是。
落閑時常聽見小弟子這樣說,然而就在秘境中,困在山洞迷陣內(nèi)的她,就這么和被人追殺,雙目中毒失明的十一師兄撞上了。
這位傳言中自持身份、目中無人的十一師兄,身受重傷帶著她這個螻蟻都算不上的累贅,甚至險些被逼得自爆金丹。
也是那一次,落閑記得出了秘境后,向來不愛動怒的宗主大怒,屠光秘境中暗下毒手的人以及背后勢力。而后更是耗費眾多積蓄,尋找天地靈寶為容玖玉修復金丹。
容玖玉。
自此,這個名字刻在心尖,抹也抹不掉。
落閑眸光顫動,凝視著留影石中的人,她見過十一師兄血染白衫,手中寒劍光芒不減的模樣。
十一師兄他本就該是目下無塵,俯瞰眾生之人。就連親口念一句他的名字,于落閑都無異于褻瀆。
沒多久,留影石已到極限,執(zhí)事殿外的人消散在空氣中。
離十一師兄去了大衍皇朝不到五個月,老李頭鋪子里所有于容玖玉有關(guān)的留影石讓落閑買了個一干二凈。至于青嵐峰,聽王子兆說已經(jīng)移掉了,留著一個沒用的山頭沒什么用。
于是落閑便往茶館、酒樓鉆。在那里總能聽見與容玖玉有關(guān)的談論,幾個月前的五十六道雷劫依舊驚心動魄。
不過外門弟子不似落閑這么閑,他們很多忙于修煉。再過了一個多月,茶館里的人少了,因容玖玉不在宗門,所以關(guān)于他的消息也慢慢消失。
這日清晨。
落閑尚在睡夢中,屋門被推開,落閑睜眼,是清翡。
前日,清翡接了個獵殺練氣三重炎狐的宗門任務,清翡想帶她一起去,說練氣三重正適合她修煉。還說有自己在旁邊,定不會讓她受傷,不過還是讓落閑拒絕了。
落閑起身,晨曦照進屋內(nèi),清翡背對光坐在桌邊。
“清翡?”
清翡沒說話。
“你受傷了?”落閑看見清翡右臂處燒焦大片,細細聞還能聞見淡淡血腥。
睡意頓消,落閑二話不說,找出一瓶藥粉。
“不是說練氣三重的炎狐?怎會受傷。”落閑放輕力度,方要看看,沒曾想讓清翡一掌拍開。
“關(guān)你什么事?”清翡撇開眼不看落閑,想避開落閑的手。
落閑和清翡是同一批弟子,兩人同在十歲拜入應天宗,在招收測試上兩人又恰好分在同一組,之后入了應天宗,兩人再次有緣分在同個院子,一間屋子。
算下來他們認識整整有八年,清翡素來溫軟,見落閑不思進取,雖有時頗為恨鐵不成鋼,但從未這樣冷著臉過。
落閑神情嚴肅,握住清翡手腕:“上藥。”
手腕開始掙扎,落閑適當用力,不知是不是疼得厲害,清翡動了幾下見沒掙開便沒動了。
落閑小心掀開燒焦的衣料,血肉模糊的右臂上有不少衣料黏在傷口上,眉頭微蹙:“先忍忍。”
手指捻住染血的布料,落閑利索扯下,手中右臂狠狠一顫。
“落閑。”沉默許久的清翡開口喊道,向來柔軟的聲音帶著喑啞。
落閑正幫忙纏干凈細布的手頓住,她抬頭看向身側(cè)的人,果不其然,不知何時清翡紅了一雙眼。
“太疼了?”
清翡只是定定看著落閑,她說:“明日和我一起去接任務好不好?”
落閑不語,繼續(xù)纏細布。
死寂一般的沉默。
清翡眸子通紅:“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們一起打坐,一起修煉,一起做任務,一起晉升好不好?”
“清翡,你忘了么?”系好細布,落閑松手:“行了。”
給人清理好了傷口,落閑起身欲回床鋪,手腕被人拉住。落閑垂眸,清翡纖細的身子在晨曦中顯得單薄而脆弱,睫毛濡濕。
清翡眼里蓄滿淚水:“我,我沒忘。”
八年前,十歲的清翡憧憬地望著御劍而行的應天宗女弟子,對落閑小聲說:“以后我也要像他們一樣,我要成為修士!我要當元嬰真君!”
清翡問落閑,為什么來應天宗。
那時候落閑方換下破破爛爛的乞丐衣服,洗干凈一張又瘦又臟的臉,她道:“來應天宗就不餓了,當應天宗弟子的管飯吃。”
清翡數(shù)著手指:“可是應天宗不僅管飯,還可以修煉啊,還能成仙呢!你不想像他們和鳥兒一樣在天上飛嗎?跟神仙一樣,真好看!”
落閑盯了半天空中的應天宗弟子,好看是好看,不過除了天上飛比地上跑得快之外,她著實想不通天上飛有什么好的。
“那你想干什么?”
“修煉,離宗,找個大府邸做個打手,攢銀子,養(yǎng)老。”
落閑說,俗人也好,修士也罷,終究不過名利權(quán)勢的傀儡。修仙太累,她不喜歡。只想當個普普通通的人,平平凡凡過一生挺好的。
“落閑,我沒忘,我記得。”清翡抬起眼,她全記得一清二楚,灼熱淚水滾滾而下:“可是我要走了,上面說擇日搬到玉秀峰。”
八年,清翡和落閑資質(zhì)相仿,皆為四靈根。
如今清翡修為穩(wěn)定在練氣五重,隱隱觸碰練氣六重的門檻,而落閑才勉強到練氣三重,年年外門弟子考核名次穩(wěn)掛倒數(shù)。清翡的努力宗門看在眼里,就在前幾日,上面決定讓清翡搬到靈氣更甚的玉秀峰。
“我們一起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十一師兄嗎?你可以和我一起修煉啊!你知道的,十一師兄已經(jīng)是元嬰真君,你很難見他的!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修煉,爭取當內(nèi)門弟子,你就可以去見他。”
“清翡,這不一樣。”對于容玖玉,她只遠遠看著,偶爾聽聽有關(guān)他的消息,知道他好好的,便心滿意足了。
“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十一師兄回來,宗門舉辦結(jié)嬰大典后,我便離開宗門回俗界。”
“落閑?”抓住落閑的手僵住,仰起頭看落閑的雙眼里滿滿的不可置信。
“清翡,皇天不負苦心人,你這般努力,會越來越好的。去了玉秀峰之后,別害怕,若有不順心可以來找我。”落閑嘆了口氣,彎下腰,擦清翡臉上淚痕。
清翡膽小,因為當初招收測試,落閑幫了清翡一把,助人成功進了應天宗,所以清翡時常黏著她。即便之后清翡修為高了落閑許多,不少外門弟子想和清翡結(jié)交,但清翡仍只當落閑為唯一的摯友。
修仙路太難,太漫長,清翡想讓落閑和她一起。
“落閑,不走好不好?”清翡見落閑態(tài)度稍軟,連忙抓緊落閑的手,含著幾分楚楚可憐的乞求:“我不要你修煉了,不修煉了,你就留在應天宗好不好?留在這里。”
落閑微笑,緩緩抽回自己的手:“清翡,人各有志,我們不是同路人。”
翌日,清翡搬走了。
落閑幫著清翡收拾東西,送她離開,清翡難得有了脾氣,微腫著一雙眼,自始至終沒和落閑說話。
兩個多月后,清翡成功晉升練氣六重。在清翡過來時,落閑領著清翡去酒樓大吃一頓。隔了這么久,到底想念比過氣惱。
在這勾心斗角、暗自較勁的宗門里,也唯有落閑在得知她晉升練氣六重后,是真誠實意為她慶祝。
“落閑。”
“落閑。”
清翡喝了不少,兩頰發(fā)紅,她只念著落閑的名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是不是還有三個月就滿一年了?”
“嗯。”
清翡因酒意發(fā)紅的臉一白,她咬緊唇,但是咬不住,終于一把撲過來抱住落閑:“你不走好不好?”
“不走。”
“我不想你走。”
落閑只輕輕拍著清翡的背。
又是兩個多月,離一年已經(jīng)過了十一個月有余。
這日,落閑照常逛到老李頭鋪子外,正當她想問問有沒有新的留影石,一道喊聲震破天際。
如五雷轟頂般,將落閑整個人劈在原地。
“大乘尊者暗襲,云舟被毀!長老和師兄姐們重傷而歸,十一師兄不幸身隕,尸骨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