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_【五】
【五】
一進入高三,日子過得像流水一樣無痕。月考統(tǒng)考聯(lián)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線……晴川覺得一個星期過得比一天還要快,但又覺得一天比一個星期過得還要慢。
校方不再制造臨考氣氛,相反,增加了音樂與體育課的課時,鼓勵學生減壓。對于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種兵臨城下的茫然與坦然。
老師幾乎不再批評學生,但班主任還是像保姆一樣,諄諄叮囑瑣事,注意身體,注意調節(jié),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到了最后關頭,只要不影響學習,對罪不可恕的早戀現(xiàn)象也開始睜只眼閉只眼了。班上開始有人明目張膽地成雙成對討論習題,氣氛反倒嚴肅而積極。
借著過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學陸續(xù)聚餐,大家都傷感起來,再有幾個月就分道揚鑣了,而且,前途那樣迷茫,他們手里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這青春正流沙一樣地淌過,一切都來不及。
晴川喝了許多杯啤酒。其實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雖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靜在席間沉淀下來。任意意也喝了兩杯,她的膚色本來極白,此時嫣紅得似要滴出水來,一雙盈盈美目更似要滲出蜜來。郭海林伸手撫過她的臉頰,溫和地問:“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來笑嘻嘻地說:“我去買七喜。”她從包房里出來,走廊的吊頂很低,光是俗艷的粉紅,映著兩側墻紙上一枝一枝銀色的花微微漾起紅光,銀紅。她無意識地拿手劃過墻面,上面有著凸凹的花紋。一直走完走廊,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百合花花紋,伶仃的細長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買了汽水回來,正好遇見蘇維從包廂里出來,他們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地喝白酒。蘇維像是喝高了,笑著說:“他們真沒出息,叫你一個人出來買汽水,我?guī)湍隳谩!?br/>
他接過好幾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聲:“蘇維。”他“嗯”了一聲,抬起頭來。晴川眼里流動著銀紅的光滟,她的身子忽然往前微傾,溫軟的唇從蘇維臉上擦過,他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紅艷艷的粉色,她的臉色卻有幾分蒼白,她手里的汽水瓶,冰冷的,沁著寒意,玻璃的冷與硬。她的舌頭在發(fā)著木,幾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歡你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以后再沒有機會說了。”
遠處包廂里傳來隱約的笑聲,有人在唱卡拉OK,林憶蓮與李宗盛,這兩個人,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一起。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xù)……”
她和蘇維都像傻子一樣站在那里,“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里……”荒腔走板的聲音傳來,頭頂?shù)姆凵鈺瀼氖喟謇锿赋鰜恚呃壬蠏熘环嫞厦嬗星嗌奖趟追缫恚劳馓以匆粯拥娘L景。晴川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可是也許空氣不流通,人有些眩暈,畫外的玻璃鏡框反射出一點粉紅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戴著的那大大的蝴蝶結就是這樣淺淡的粉色,像是雨洗過櫻花后狼藉的顏色。她有件毛衫也是這個顏色,太嬌嫩,最容易沾了灰塵。包廂的門“咚”一聲被拉開,有人
大聲叫:“蘇維!蘇維!”
蘇維沒有答應,她慢慢地回過神來,一顆心像泡在熱水里,撲通撲通地跳著,越來越清晰,她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就像考試時她竟然打盹睡著了,交卷鈴已經(jīng)響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過兩次這樣的噩夢,每次醒來心總是噗噗亂跳,可這次不是在做夢。蘇維有點倉促地笑,說:“晚上我送你回去。”
結果晚上其實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經(jīng)醉了,她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蘇維那樣愛說話的一個人,她平時也是話簍子,可是一下子兩個人都像是啞巴。他們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但她住在后面,離他家很遠。他們一直走過去,夜里的風很冷,路燈是溫暖的橙紅。她遠遠看到自己家客廳的燈光,嘴里說:“我送你回去吧。”
他們兩個又轉身往回走,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桂花樹,秋天時整個大院都會沉浸在蜜一樣的香氣里,她十來歲時經(jīng)常和蘇維一塊爬樹搖下桂花來,蘇維常常叫她丫頭。他們總是吵架,但總是又和好如初。她心里忽然害怕起來,蘇維握住她的手,問:“冷不冷?”
她很冷,可還是搖了頭。
她和蘇維的關系到大一時才公開,雙方家長微有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晴川對高中生活的最后鮮明記憶是填志愿,任意意對她說,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八月里錄取通知書一份份地下來,郭海林如愿以償被上海一所名校錄取,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調劑到了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終究是有了結果,班上的同學一次次地聚會,玩得要瘋了一樣。那個夏天,真的是絕望一樣的快樂。四十度的高溫,他們跑到江邊去曬成泥鰍,然后躲進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來的一口火鍋,滿街紅色的的士緩緩駛過,看著更像火鍋里的辣椒。小店里的冷氣開得很小,晴川不停地流汗,拿面紙擦了又擦,任意意卻總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地念:“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任意意笑著說:“以后聽不到你掉書袋,一定還會想念呢。”
晴川說:“就在一個城市,想見容易得很啊。”刨冰上放著櫻桃,漸漸地將櫻桃的紅色融進冰里,滲下去,紅色漸漸變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無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開其他的冰屑,任意意說:“你和蘇維多幸運,兩個人都在這里。”
晴川聽說本市到上海的距離是1080公里,這也是任意意即將與郭海林面臨的距離,也是她即將與郭海林相距的距離。
晴川和任意意雖然只隔著半個城區(qū),仍舊常常通信,“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們兩個人都是肯寫字的人,快樂的事定然要與對方分享,傷感也要抱怨給對方聽。大一結束時晴川將這年的信札整理出來,她的臥室里有一個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腳趾上貼了二十一枚彩貼小星星。因為任意意一共在信里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里總有這樣的話:“海林寫信來說……”
晴川十二三歲時讀傅東華譯的《飄》,那是很老的版本,翻譯過來還是中國舊
式的行文語氣。她每次看到郝斯佳看衛(wèi)希禮的信,總是在心里想,這個女人真是無可救藥。但是現(xiàn)在她才漸漸明白那種絕望,真的是飲鴆止渴的無可救藥。
她慢慢地和任意意的通信少了些,但是一個月總還有一兩封。任意意在信里抱怨,高年級有一位學長對她窮追不舍,家里環(huán)境優(yōu)渥,所以送給她一部摩托羅拉精英王,她當然回絕了。
彼時正是中文CALL機的巔峰時代,摩托羅拉精英王市價一千九百多塊,晴川一時沒在意,雖然那時高校學生帶CALL機還是鳳毛麟角,但她念大學后父母就給她買了CALL機。后來蘇維又送給她一部諾基亞6110手機,那是當時手機里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陽光下會變色,她也只覺得這份禮物很可愛而己。
任意意在信里將那位窮追不舍的學長,戲稱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覺,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給她打電話,語氣十分平靜地告訴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靜下來。她們這幢宿舍樓和這所學校最大的操場只是一路之隔,操場上那樣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國梧桐樹的葉子搖也不搖,青色的葉子里泛出脆黃,晴川連話也不曉得該怎么答,任意意斷續(xù)地說著一些話,大意是距離太遠,感情難以為繼。
晴川最后才問:“精英王?”
任意意沉靜了許久,才答:“是的。”
太遠,一千公里,隔著幾乎半個中國。過去郭海林曾經(jīng)尋找著每一個機會來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五一”或者“十一”假期期間,只要休息超過三天的時候,他都會來。他家里條件不好,上大學后他一直勤工儉學、做家教,為了學費生活費,也為了能來看她的路費。
晴川最后還是去了一趟上海,瞞著家里人。雖然明明還有臥鋪票,她卻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頭都發(fā)僵,但更僵的是腦筋。她不知道自己去要做什么,可她還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給另一位高中同學小安打了電話,晴川的人緣一直好,小安穿過大半個上海來接她,見面就詫異:“啊呀晴川,你怎么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鏡子,只是一夜,她就猛地憔悴下去,整個人像一棵腌過的雪里紅。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自己。她向來打通宵的牌照樣精神抖擻,即使第一堂課是“C語言”她也不會打瞌睡。
晴川最后還是沒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道路兩側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地掉著葉子,人行道上積著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公車慢吞吞地駛過。她們從宋慶齡故居一直走到新天地,晴川并不覺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這樣走下去才好。晴川明明是知道她現(xiàn)在在上海,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皮鞋進了水,襪子濕了,又冷又潮地貼在腳底,小安笑著說:“真是奢侈,這樣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離他這樣近,但是,她永遠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車上接到蘇維的電話,問:“你在哪里?”
她沒有回答,說:“蘇維,我們分手吧。”